第46章

岑夜闌定了計,可真要将延勒逼入落雲谷絕非易事。

轉眼又過幾日,元徵已快至落雲谷,長路崎岖,偌大北境都籠罩在夜色裏,路上灌草如同鍍上了一層清霜。

山勢極陡,難以攀緣,可他們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走的是小道,只有越過這座山頭才能到達落雲谷。元徵擡了擡手,仰頭看着山頭,身後五千精銳悉數都停了下來。

“殿下,休息片刻再上山吧。”說話的是岑夜闌遣來的一個副将唐慶,正當不惑,對北境頗為熟悉,岑夜闌讓他同行,相助元徵。

元徵點了點頭,唐慶拿了個酒囊給元徵,說:“殿下去去寒。”

元徵來了北境這麽些時日,自然知道囊裏裝的都是酒。北境冬天極冷,将士們都會攜帶一壺烈酒驅寒。

酒是北境的烈酒,霸道剛猛,元徵頭一回喝還是在北滄關,擂鼓的老将齊柏給他的,酒一入喉,銳刀子一般,燒得五髒六腑都似火燎,整個人都精神了。

元徵接過酒囊喝了口,說:“岑将軍那邊如何?”

唐慶道:“還僵持着,岑将軍已經出城紮營了,想必這兩日胡人就将朝落雲谷來。”

元徵随口嗯了聲,擡起頭,看了眼穹頂挂着的月亮,道:“今天什麽日子?”

方靖說:“殿下,今兒除夕呢。”他自北滄關一事後老實了許多,在元徵面前也不再如往日那般随意。

元徵愣了下,笑道:“我竟忘了。”

往年除夕宮中總有夜宴,前朝後宮,滿朝文武齊聚南閣,絲竹歌舞整夜不停。元徵去歲赴宴時喝得酩酊大醉,臨了和方靖在禦花園的花叢裏睡了一宿,宮人急得到處找他,後來尋着的時候,元徵還發了脾氣,不肯起,臨了是他父皇來了,元徵才有所收斂,他被罰禁足三天,方靖還被罰了三個月的俸祿。

沒想到,今年竟會在這北境戰場。

元徵想起舊事,拍了拍方靖的肩膀,将手中的酒囊給他,說:“來。”

方靖看了眼元徵,飲了口烈酒,辣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元徵笑了聲,誠心實意地說:“阿靖,你們是受我連累才會在這北境受罪,我心裏都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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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靖怔了怔,低聲說:“阿徵……”

“回京後,我再請你喝酒——”元徵頓了頓,笑道:“飛燕來的塞上春。”

方靖看着他,哼哼唧唧地說:“行,那我要玉娘親手釀的。”

“飛燕來”是京都裏頂有名的秦樓楚館,元徵在京中時沒少和方靖去鬼混,玉娘是“飛燕來”的花魁娘子,釀得一手好酒。可她釀的酒一向千金難求,京中不知多少王公貴族願意一擲千金,就為她一壺酒。

當日元徵就是為了她和戶部尚書的兒子打了一架,才被皇帝罰來的北境。

元徵笑說:“行,我府上還埋了兩壇,回頭都給你。”

二人想起京中種種,朔風呼嘯,不知怎的,都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元徵擡起頭看着一望無垠的穹頂,忍不住想起岑夜闌。當日他問岑夜闌說的話是真心的,元徵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了許久,岑夜闌錯愕地看着他,半晌,才說:“殿下,別胡鬧了。”

元徵心頭微涼,沉聲道:“我沒有胡鬧,我認真的——”

他還想說,岑夜闌卻打斷他,淡淡道:“我無心同你談風月。”

元徵固執道:“不是風月,是真心。”

岑夜闌怔住了,看着元徵,少年人目光灼灼,一錯不錯地望着他,岑夜闌咂摸着真心兩個字,只覺得灼手又沉甸甸的,他心裏有些亂,真心,元徵憑什麽說真心?

辱他,逼迫他在前,況且這人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還是皇室,同他說真心?

可岑夜闌又想起當日北滄關,城門将關時,元徵一人一騎,孤身躍入這危城之中。

半晌,岑夜闌說:“戰事當前……”

他還未說完,元徵眼睛就亮了,抓着岑夜闌的手,說:“那戰事結束了呢?”

“岑将軍,待戰事結束,北境太平——”元徵到底年少,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岑夜闌的話讓他失落,可他的猶豫踟蹰卻讓元徵如見了一道曙光,嘴角的笑怎麽都藏不住,他低聲說:“岑夜闌,我不逼你,你想想,嗯?”

元徵見過京中的萬般绮麗,千種顏色,如今竟覺得都不及岑夜闌一分,這人千好萬好,看着凜然不可侵,遙不可及,如這北境的皎月。

大抵是元徵生來尊貴,要什麽有什麽,自也不曾有過野心。

如今元徵竟然生出了那麽一點野心,他要摘月,要将這輪皎月擁入懷中。

岑夜闌和延勒正面交鋒過三回,即便胡人結盟瀕臨分崩離析,延勒也不會任人宰割。

他是胡人第一勇士,不是好相與之輩。

二人一路交戰,無不死傷慘重,那是用血鋪就的路。

直至年後第三天,延勒踏上前往落雲谷的那條狹道,岑夜闌心頭的石頭才落了下來。雙方追逐厮殺不休,延勒鮮少見岑夜闌如此窮追不舍,仿佛是不殺他誓不罷休。

延勒知道岑夜闌這回當真是恨上他了。

延勒想起殺岑亦時岑夜闌說的,要他千百倍償還,神色陰沉,心中也有幾分焦躁。

王庭已經連發了五道急令命他回去,延勒一概視若無睹,甚至将來傳令的都殺了,煩躁到了極致,竟連舒丹也恨上了。

這麽個廢物,他不知他父王為什麽獨獨偏愛他,更別說還有舒丹母親在給他父王吹枕邊風,個個都以為舒丹之死和他有關。

延勒冷漠地想,他父王當真是老糊塗了,竟為婦人之言左右。

就像大燕的皇帝,他聽聞大燕的皇帝也偏寵一個上不了臺面的纨绔,底下皇子各個都眼紅,盯着那個至尊之位,甚至不惜拿城池國土同他交易,鏟除異己。

延勒驟然勒緊缰繩,看着斜斜插在地上的一塊石碑,石碑破損,落雲谷三字經風霜侵蝕剩了寥寥幾筆。延勒瞧着,不知怎的,竟覺得這塊石碑像墓碑。

他心頭沒來由地一顫,身後是岑夜闌的人馬,落雲谷中多毒蛇異獸,山道崎岖,不易有伏兵,只要過了落雲谷,他就能直抵玉屏關。

只要回了玉屏關,無論是卷土重來再和岑夜闌相争,還是回王庭奪王位都有一戰之力。

一切都還有機會。

身後胡人将士疑惑道,“殿下?”

延勒抖了抖缰繩,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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