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宮變那夜,定王帶人封鎖宮門欲行逼宮,陛下拖着羸弱病體,于危急之時立下遺诏。”

長夜寂靜,幾盞燭火将屋子照的燈火通明,成槐一把嗓音微啞,又沉又悶,仿佛将人帶回了那個劍拔弩張,血腥殘酷的宮變之夜。

成槐說:“為保遺诏不落他人之手,師父切開了自己的肚子,将遺诏嵌入了血肉中。”

“先是定王,後來又是宣王,當時場面一片混亂,”成槐臉上沒什麽表情,面色有幾分病态的白,嘴唇不見血色,淡淡道,“師父假意痛斥定王狼子野心同他發生争執,而後借機撞在了侍衛的刀上。”

“如此才得以暫時瞞過他們的耳目,保住了遺诏,後來我伺機取出将師父身上的遺诏取出,就逃出了宮,藏入了溶香坊。”

岑夜闌一言不發地聽着,對于那夜的細節,知情者寥寥無幾。

這是孟家的一處別院,岑夜闌帶着成槐出了溶香坊之後直接去了孟家別院。

孟昙正在此處。

二人都沒有說話。

成槐扯下自己身上的衣裳,露出少年人勁瘦有力的軀體。那是一具遍布傷疤的身體,繞是岑夜闌,也驚訝地擡了擡眉毛。

成槐拿起一旁的剪子,利落剪開亵衣,裏頭着意加了內襯,成槐拿剪子一一挑開線,慢慢露出沾血的深色遺诏。

孟昙眯了眯眼睛,就聽成槐說:“師父臨死之前說,遺诏要親自交給孟大人。”他擡起眼睛,看着孟昙,孟昙盯着遺诏一角看了須臾,撩衣袍直接跪了下去。

不過片刻,岑夜闌也起身跪在了地上。

成槐兩只手拿着那份遺诏,如握千鈞似的,慢慢走到孟昙面前。明黃色的絹布已經被血洇透,中央落字處血跡斑斑,卻依舊能将字跡看得分明。

成槐開口念道:“皇七子元徵,人品貴重,天意所屬,着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右相孟昙乃朝廷之砥柱,國之肱骨,新主年少,今擢孟卿為輔政大臣,竭力輔佐新君。”

“朕之此言,通于天地,布告天下,鹹使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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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槐話音落下,屋中氣息都變得滞澀,孟昙久久不動,臨了,伏地行了個大禮,啞聲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盯着成槐手中的遺诏,雙手奉過時,到底忍不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咳得厲害,身體發顫,仿佛要傾倒似的。岑夜闌眉心一皺,當即扶住孟昙,孟昙攥着拳,指縫間隐約能見血色。

孟昙說:“不礙事。”

他借着岑夜闌的力道起了身,臉色愈見蒼白,漆黑的眼睛看着成槐,擡手就是一禮。

成槐退了一步,說:“孟大人不必如此。”

“我不過是遵師父遺命罷了,讓他走得安心。”

孟昙咽下口中腥味,道:“小大人高義,當受孟昙一拜。”

成槐沉默須臾,說:“孟大人,若是可以,成槐只想讓師父入土為安。”

孟昙說:“自然。”

不多時,孟昙讓下人帶成槐去休息,屋中只剩下岑夜闌和孟昙。

岑夜闌看了孟昙一眼,孟昙正看着遺诏出神,孟昙是先皇後一母同胞的親弟。他和先帝年少相識,君臣十餘載,頗得先帝倚重。

孟昙突兀地笑了一下,眼中卻沒有半點笑意,輕聲道:“我自诩聰明一世,沒想到啊,竟被這麽個小子耍得團團轉。”

“陛下含恨而終,阿徵淪落至此——”

岑夜闌道:“誰又能當真算無遺策。”

孟昙看着岑夜闌,說:“阿闌,今夜幸虧你去的及時。”

岑夜闌道:“溶香坊一事已經打草驚蛇,勢必不能善了。”

孟昙說:“不能善了便不善了,帝王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沒有半點餘地可言。”

孟昙眉眼生得清隽貴氣,話說得不疾不徐,岑夜闌卻敏銳地嗅出了幾分血腥殘酷和勢在必得。

勢在必得——岑夜闌想起元徵,心想,元徵果真是裝瘋的。

如果元徵當真瘋了,孟昙豈會如此步步為營,将元徵推上那個至尊之位。一念即通,岑夜闌心中懸着的石頭終于落下,旋即,卻湧上了幾分惱怒。

元徵竟然瞞他至此!他寧可在他面前裝瘋賣傻,也不信他,可元徵憑什麽要信他,本就是自己要和他劃清界限的。

何況,他對元徵同樣有所隐瞞。

京中生出變故伊始,孟昙的密信就送到了他的手中,就連孟九來北境,先見的也是岑夜闌。

京中種種,岑夜闌心知肚明。

岑夜闌輕輕吐出口氣,道:“燕南和西境的人已經離開了,我昨日向元珩請辭,元珩顧左右而言他,并未應允。”

孟昙哂笑道:“意料之中。”

“你若回了北境,便是放虎歸山,元珩手中雖有一個司韶英,卻也不敢冒險。”

岑夜闌不置可否,道:“司韶英的河東軍秘密陳兵百裏之外,屆時我自會依約為你們拖住他,不過——”岑夜闌話鋒一轉,說,“孟相,從古至今,可從未有瘋傻之人登基為帝。”

“七皇子這病,當真能好?幾時能好?”他問得不愠不火,孟昙一怔,竟從他話中聽出了幾分郁氣,笑盈盈道:“岑将軍想阿徵幾時好?”

岑夜闌噎了噎,對上孟昙若有深意的眼神,剎那間仿佛他和元徵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都袒露人前,罕見的有幾分不自在。

岑夜闌抿緊嘴唇,淡淡道:“時辰不早,我先回去了。”

孟昙當即起身相送,臨到門邊,卻見岑夜闌想起什麽,問道:“今夜出溶香坊時,正逢着蕭夢生和護城營周旋,當真是巧合?”

孟昙神色頓了頓,還未開口,岑夜闌卻像是已然明了,沒有再多問,擡腿就朝外走去。

孟昙看着岑夜闌修長的背影,忍不住嘆了一聲,巧合,哪有這樣的巧合?

他想起元徵,元徵是他看着長大的,被嬌寵慣了,性子跋扈又傲慢。先帝和孟昙憐他母親早逝,總舍不得多加苛責。

那一日,元徵執意要去見蕭太傅。

蕭太傅年紀大了,逢着時節,總會去城外的護國寺上香禮佛。

孟昙和元徵喬裝出了城,在禪房中見着了蕭太傅。孟昙原本是打算自己說服他,沒成想,元徵揭了鬥笠,長身一跪,直接就跪在了蕭太傅面前。

蕭太傅雖然是元徵太傅,授他詩書禮儀為君之道,可元徵是最尊貴的皇子,膝下只跪天地君父。

他那一跪,孟昙愣了,蕭太傅更是倒抽了一口氣,駭得直接退了幾步。

元徵紅着眼睛,哽咽道:“元徵,求太傅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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