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匕首 往昔不堪回首

嬌容懶怠怠斜靠着軟枕,手裏仍舉着那枚小鏡細看,聞言連眼也不擡,“珍珠我有,不用你的。”鏡中是一張豔壓群芳的臉,只是豁然開了條口,猶如一株鼎盛黑花魁缺了一瓣,她越瞧越來氣,“慧芳那小賤人果真挨打沒有?等我好了,我非撕爛她的皮!”

“你先養你的,等好了再收拾她也不遲呀。”青蓮将燭臺擱置一邊,一面替她順氣,一面又将那小罐子舉到她眼前,“我知道你不缺珍珠,可我這是現磨好的粉,你先用着,若信得過我,再将你下剩那些珠子給我去替你磨好送來。咱們院兒裏除了那幾個小丫頭子,就只你、我、小月三人相依,小月那性子你是知道的,兩耳不聞窗外事,菩薩一樣端着,眼下我不照看你,誰還照看你?只等你好了,在二少爺面前替我美言兩句,也讓我謀個好差事當當我也沒算白費心。”

床頭朱漆小櫃上燭火一躍,嬌容便賞眼瞧她殷勤的笑,原來是想巴高望上有求于人,怪道怎麽突然體貼起來。她只當人是有事獻殷勤,卻不知這“有事”竟是“要命”,只端起來,輕擡下巴,“那就先謝謝你了,你替我先抹上一點兒吧。”

正是求之不得呢,青蓮喜滋滋從牆面地上的妝奁內找了一只銀蝶簪子,挑了指尖大小一坨,拂在她傷口上,翹着小指替她勻開,“嗳,這就對了,珍珠是最能滋養肌膚的,咱們這院兒裏啊,還就只你有這福氣,你瞧那些人,別說珍珠揉面,便是連魚眼珠都少見。說到頭,還是見你有這福氣慧芳才心生嫉恨,咱們偏不如她的願!”

她那指尖所觸的猙獰傷口,已見邊緣暗黑發膿,縫隙裏頭似淤着萬千糟粕,只等發酵便如飲鸩毒,脈走全身。偏偏她還要來雪上加霜,眯着細長鳳眼貪婪地反複摩挲,只想這毒浸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二門外那高疊的太湖石假山下頭,郁郁蔥蔥一片自然蔓延的五鳳草,割了一茬,随後便會再長出一茬,像明珠的心。縱然她早晚忏悔,那心底的黑血還是壓不住,直盤着經脈而上,游布周身。

她自己難消愧疚,偶時便癟着個小臉,盤腿在床嗔一眼怨一眼地看向宋知濯,“我都讓你教壞了,眼見人跳入火坑不但不拉人一把,還要推波助瀾,真的愧對修行!”

一場雨後,時節至夏,滿府裏大大小小池子裏的菡萏花苞麗麗玉挺,今兒開一朵,明兒再開,群芳鬥豔。

宋知濯癱倒在床,寶幄半垂,照進來半束熾烈陽光,橫灑在明珠半片臉腮上,可見肌膚上細微絨毛,還真似一個透了蜜的貢桃,他自兩手枕于後腦下,只悠哉盯着那嘟囔的嘴唇,“這有什麽?趕明兒佛祖若來問你的罪,你只管往我頭上推,我不怕下地獄。”

“又胡說!”明珠睫毛上卷,眼皮輕輕一翻,睇給他一個嬌怨白眼,又擡手往他胸口拍一下子,“怎麽就改不了這個毛病,還是成日家要死要活的!嗳,我只問你,今兒那個清蒸大蝦好不好吃?我頭回做,也不曉得合不合你的口味。”

“好吃,”宋知濯盯着帳頂,餘光見她殷殷切切的俏麗模樣,便砸砸嘴,作出一副回味無窮的樣子來,“那蝦肉質肥美鮮嫩,就得是這樣清蒸白灼,方不辜負了千裏迢迢從登州運來。你說,這麽好吃的東西卻無人同我分享,多大的憾事兒啊……,要不你也別守那些清規戒律了,明兒跟我一道吃?”

霎時便有幾只蝦撲朔眼前,明珠眼饞肚餓,面上苦守,将眉心鼻根皺在一處,嘴裏嫌棄,“我才不吃!就是做給你吃的,我吃素就成。”

她今日用彩緞束發,後腦懶逸輕松一個髻,還有半簾青絲直垂,一扭頭卻勝漫滿池蓮花。天熱起來,她不知也從哪裏尋來一把纨扇,扇面上是一闕瀑布,掩在脈脈青山之間。虎口輕搖,似有清風徐來,夾帶幽香檀木。

宋知濯離失其中,恍惚飲一壺玉醑迷醉不願醒來,适時明珠再發善心,伏下半身,将扇遞進,徐徐也替他打起來,“你瞧你又是一腦門兒的汗,像從水裏提出來的,自打入夏,我一日要替你洗多少衣裳,你倒是也替我省些力吧。”

一面說,她一面掏了流紗湛藍一張帕子替他揩汗,輕柔仔細,擦得宋知濯沒了脾氣,只笑視過去,“菩薩,你大夏天的将被褥給我蓋這麽嚴實,還掖了邊兒,我能不發汗嗎?”

言及至此,明珠方反應過來,往他身上一看,切實是一床鵝絨被褥蓋在他身上,可謂嚴絲合縫,她登時自慚,有些讪了,慌忙給他揭被子,又怪他,“我疏忽了,你倒是自己扯扯啊!真不懂你是真癱還是假癱,又或是做慣了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公爺,連自個兒動彈動彈都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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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子一揭開,已是為時已晚,只見宋知濯醬紫襕衫的衣擺支起一塊,那一塊上正繡一只飛鶴,朝明珠飛撲而來,吓得她一把跌了手中的被子,連喊一聲,“我的娘呀……!”

宋知濯真是有口難言,整日對着嬌香軟玉的小尼姑,迫不得已也做了半個苦行僧,可心裏雖然潛修,身體到底不受管控。他無奈一笑,望着明珠低語,“快給我蓋上吧。”

“這是什麽?”電閃雷鳴般,令她想起一把絞了血的匕首,在漆黑夜裏發出冷凜凜的一道光。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帶着滿身狐疑像午夜追兇,執着又悲憤。她用虎口壓扇,遮住半張臉,依言将被子還蓋回去,眼裏的寒氣直逼宋知濯。

“這……,這是生命。”宋知濯絞着腦汁,不知作何解釋,猝然覺着自己像個劊子手,握着殺死她的兇器,遭她來冤魂索命。他心虛,避開她含冤受屈的眼,“你以後就懂了……”

撇去明珠,此刻連宋知濯的心也如堕地獄,明珠凜凜發顫的眼以及纨扇遮不住的恐懼,都令他失落,似一塊崖上的碎石,悄然砸進萬丈深淵。她果然在某個際遇裏曾遭受重創,恐怕不是短暫能好的……

坐着的那一個,掩在纨扇底下怔忪不語,她似乎懂了,那東西是一把匕首,曾于某個酒氣熏天的夜裏要割破她的血肉,也切切實實将她與至親骨肉之間隔斷,匕首很鈍,反複拉割她與母親之間的臍帶,不同的是,嬰兒尚且沒有知覺,但她能感覺每一下拉扯帶來的淩遲之痛。

從此只見揮之不去的血光盤桓在她心裏,而她輾轉經年,直到此刻也想不通,參不明,故而她低垂睫毛,将自己埋進泥土,抖着嗓子蚊吶一般,“嗳,我問你,是不是當爹的對女兒也能這樣?”

“轟隆”一聲兒,此言猶如六月天裏丸子大的冰雹,劈頭蓋臉砸向宋知濯,砸得他渾身骨頭都碎了似的,又像密密麻麻的細針,戳得他篩子一般漏血。他連喘息都有些艱難,卻故作鎮靜地看向她,只見她眼眉低垂,像犯錯的孩子,比臨在牆下誦經還多許多忏悔,他只想安撫她,從被子裏伸出大手,在她垂下的一只軟掌上輕拍,“或許,……爹爹他不是有心的。”

他絞着心痛,企圖流轉時光去安慰遠在揚州的那個小女孩兒,可尾音甫落他便自悔,這蹩腳的安慰實在半點作用也無。

明珠也不肯信,或許她想,但一個女子的本能懵懂的直覺不允許相信這種屁話,她只撤下山澗流光的扇面,露出荒涼無邊的臉,慘然一笑,“我曉得,你是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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