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妝臺 在心頭拜一番天地

立在人堆後頭聽了個七七八八, 明珠的心跟着一寸一寸漸冷下來。她饧着眼掃一圈兒,右邊的人堆後頭一塊太湖石上是斜斜倚着的小月,面色如常, 手裏有一針沒一針的拉着線, 細望過去, 還是一雙男人的緞面千層底,用的倒都是上好的料子。與她隔得不遠的是青蓮, 那背影蕭瑟、耷拉着雙肩,将一身兒胭脂紅的石榴裙穿得如秋掃落葉的局面。

思及自己才是罪魁,明珠抱着贖罪之心, 兩手後攏着長發朝青蓮碎走過去, 往她肩上輕輕一拍, “青蓮姐姐,我聽她們說是嬌容姐姐死了?”

青蓮驚了一跳,兩個膀子抖一瞬才轉過來,面上竟然不見開懷,反而隐着灰敗, “你怎麽過來了?這裏才死了人不吉利, 你快出去!”邊言邊捏着一張細柳葉繡邊兒的絹子将人往外推,“你小姑娘家家的來湊什麽熱鬧?吓人得很, 回頭吓得你睡不着!”

一路推到院門兒外頭才罷, 她兜兜彩緞錦花兒裙, 朝裏頭瞥一眼, “人死了, 是昨兒夜裏吊死的。嗳,我一萬個沒想到,她這麽個要強的人, 會自個兒尋短見……”

這聲嗟嘆,未道不是真心,可見她面色蒼白,眼眶兜淚,将落不落的是她的恨與愧。明珠亦然有愧,對她對嬌容都是一樣,只是眼下她不得漏風,執起她的手低聲勸慰,“我知道姐姐與她相處多年,必定是有些情分在的,替她哭一哭也算不得什麽。”

頭上頂一片陰沉,壓得她将還要說的話兒挂在嘴邊,終究又抑回去,化作兩對愁眼相互看着。恰巧這時裏頭擡人出來,一個藤條單板子咯吱咯吱韻律齊然晃着,上頭搭着白絹子,掩着嬌容曾經韶華。

四個小厮猶如擔一根羽毛,面容輕松,還有空兒與圍看的姑娘們說笑,“姐姐躲遠些,吓人得很!”

小丫鬟裏有人輕啐一口,“呸,你姑奶奶什麽場面沒見過?還怕一具屍首?”

衆人聞之一笑,扶鬓的扶鬓,攘袖的攘袖,形容言辭間便将一條鮮活生命輕松漠視過去。比這更輕松的,是行在最後頭的荃媽媽,她老人家一件暗青色罩褂,一條跌宕綿延秋香色鳳尾裙掩在其中,手裏的帕子在鼻前輕輕扇一扇,将屋裏帶出來的腥味兒扇了個幹淨,冷冷掃一眼衆人,“嬌容年紀輕輕想不開,你們可別學她。回頭叫人打水用皂角粉将這屋子刷洗一遍,小月!”

“嗳,”這一叫,才将太湖石上一尊美人像叫下雲端,只見她袅娜拖群,納着針線走到前頭,有禮有節行個萬福,“媽媽有什麽吩咐?”

荃媽媽翹着蘭指輕撫雲鬓,兩只并頭白玉簪如冰似雪閃着粼粼冷光,“往後,你就住到嬌容屋裏去,将你的屋子讓與小丫頭子們住。想來這屋裏死過人你不敢,甭擔心,明兒我往廟裏請兩個尼姑來超度超度,再做個道場。”

她站在臺階高處,自有一身鬼神不敢近的姿态,乜眼瞧下頭的小月。小月亦擡眼望過來,嘴角浮輕笑,腰肢迎遠風,以一株玉蘭花之态,在她的一絲輕蔑與淡淡挑釁中站成永恒。她不見卑亢,将拖着鞋底子的手輕巧垂下,“我雖是個小女子,也不怕什麽鬼啊怪啊的,媽媽只管放心,後兒我就将衣裳被褥一應搬過來,叫我住正屋,這才是對我好呢。”

有一股淡淡硝煙擴散至明珠周遭,爛泥裏破爬滾打的遭遇使她長成了一顆敏銳警覺的心,她已隐約感覺到遠處二人不尋常的交鋒。拉回神思閃身一側,便避開了擡着嬌容的藤條單凳。她注視着那匹白絹,透過它,仿佛能見嬌容腐爛的臉及鳴冤吶喊的長舌。

她身側的青蓮卻難及從容,夠着胳膊便要将那白絹掀開,想一看看自己手下的亡魂,是不是朝她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明珠手快,捉了她的胳膊按下來,“青蓮姐姐,大庭廣衆的這麽多人看着呢,別人都沒要瞧,你瞧什麽?”

望着那四人遠去後,青蓮方醒神兒過來,再瞧她臉上那明燦燦的笑似乎多一些莫名的深意。恰逢荃媽媽過來,二人閃身退避,待人走遠後,明珠又捺着聲兒說:“青蓮姐姐,你那日說要把我當妹妹看,其實我沒當真,實在是這府裏每個人都披一層皮,叫我不敢輕信。但今日見姐姐對嬌容,我願意相信是真的,姐姐若有什麽煩難心結,就到院兒裏和我說說話兒,我雖微薄,但或許也能為你開解優思。”

話音甫落,二人皆為沉默,青蓮拿令眼瞧她,恍惚見她這一層嬌桃似的皮頭後是脆生生的果肉與硬得崩掉牙的核,然而此刻,她的一番漂亮話兒仍能撼動她一顆即将分崩離析的心。她往她手上婉婉推拒,“你先回去,屋裏那一個就夠你操心的了,何苦來這裏瞧這些麻煩?你去吧,啊,晚會子我當差時再去找你。”

正說話兒,就有軟軟細雨冷冷蜇上身,朝天上望一眼,可不是烏雲罩頂,幾欲傾盆,青蓮又推她一把,“你瞧,就要下大雨了,一會兒淋濕了可怎麽好?去吧,我沒事兒,冤仇得銷本來我該高興的,不過是一時有些彷徨,晚點兒我再與你細說。”

她悵然中還能騰出空囑咐明珠,也叫明珠為之動容,戀戀一眼退步轉身,散一頭烏發轉幾步回了各人院子。

桂樹上有寒蟬凄切,下頭,有良人如玉。從陰雨裏跋涉而來,轉頭又乍見春光,明珠抛開一切煩緒粲然笑來。但落在宋知濯眼裏,還是有抽離不及的一絲困惑。

他在木椅上端坐,擡剛毅手臂朝她招一招,眼底的柔情一覽無餘,“嬌容死了,你心裏過不去是嗎?”

明珠伏在他膝上,滿頭青絲鋪成一闕瀑布,繞起千絲萬縷的愛裹挾他曾經沒有知覺的雙腿。少頃,她起小臉坦白擺出煩難,“倒也不是過不去,只是見青蓮比我還不好受,我心裏多少有些不忍落。”

那眉心閉眼皺作一堆,似一朵紮絹花兒,他望之一笑,撩起她一縷發絲纏繞到指上,“你可知道她為何不好受?我告訴你,說是為了嬌容,也不然。就像人登一座山,縱然累到死,可山頂就在眼前,想想也要咬牙爬山去,若是再擡頭一望,山頂不見了,那她再拿什麽挺着往上爬呢?她在這府裏原是同她妹妹相依為命,妹妹死了,她便只能靠複仇這個信念支撐着,如今心願達成,她自然會覺着悵然若失。往後拿什麽支撐她活下去呢?我想,你便作她這個信念吧,你也能有個心腹在身邊,豈不是兩全其美?”

“合着,都是你算計好的?”明珠斂了煩難,朝他腿上一拍,嗔怪着睇一眼。

那一眼卻遮不住赤條條的愛意,宋知濯頓覺天旋地轉,跌入一只甜滋滋的蜜罐裏,“怎麽能是算計呢?我這是為你打算,原先我就說了,你是女兒家,恐怕有許多話兒不方便同我說,況且我眼下還不方便外出走動,得個心腹,以後也能替我照管你一二。”

斟酌片刻,明珠方又笑了,兩眼眯成細細一條縫,由下至上瞧他,“說得有道理,哎呀,我今兒早課還沒念呢!”

方才還脈脈流情,眼下又驟然一驚一乍,将宋知濯的一顆心怦然起落,他眼珠子朝上一挑,露出段眼白來,“你真是我的觀世音,你都足有好幾日沒念了,今兒才想起來?算了吧,不是還要替我做早飯?我可是餓了啊,等不起你再耽擱半個時辰了。”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①,那一場暴雨中途折返,最終還是沒落下來,烏雲亦随之漸散,露出日頭賊兮兮一角,撒一層薄光在明珠身上,她撥過烏發在前,戚戚不甘,“那成吧,總讓我梳了頭再去。”

那案上對排着兩把桃木鴛鴦梳、再有一支翡翠如意笄,下剩兩條草綠色绡帶,她将其撿起來,反手挽起半簾青絲,纏成一個慵懶發髻,餘下半簾,兜着那條帶子纏了又纏、繞了又繞、辮成兩條相錯曲折的辮子擱在胸前。

空隙時側望過去,見他已将木椅調了方向,正對自己。眼中是打自己進來時就點燃的一個火把,經久不滅。她驟然感覺纏繞起來的不只是兩捧頭發,還有兩顆心,一如在這清晨完成一個鄭重儀式。

相視一笑間,便有盈彩綻光,宋知濯低頭半刻,再擡起時,掬一捧世間最至誠至信的誓言,“說起來,咱們同床共枕這些日,倒是連個像樣的天地都沒拜過。”

明珠神思游遠,兩片嘴嘟成豐腴飽滿的花瓣,“好像還真沒拜過,方丈說進洞房前不能說話兒,你們府上連鞭炮也不敢放。一路上靜悄悄的過來,捱了我半日,那天我頭一句話兒就是同你講的。”

“真是苦了你了,”宋知濯啞笑着,轉着兩邊木輪滾到她身邊兒,貼過去在她耳邊而噴一縷溫熱的氣,她以為他要如昨夜,說些動人心魄的話兒出來,便先應時應景兒的紅了臉,誰知他蜜意的嗓音說出來的是,“你平日裏跟燒了半熱的銅壺一樣,卻叫你憋了那半天,我心裏實在愧疚啊……。”

一時不備,明珠怔忪半瞬,反應下來後往他膀子上重重擰一把,“你說誰話兒多呢?宋知濯,我是不是平日裏慣會給你好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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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柳永《玉蝴蝶·望處雨收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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