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道光矢倏地劃破虛空,貫穿了正在燃燒的《姽婳罪》,又沒入情魔身軀。
月下火光搖曳,這般情境似曾相識,實為刻骨之痛。
雍卿在灌愁海邊持弓而立,面色倒比夜色還要沉上七分,劍眉鳳目皆冷若冰霜。
若說神魔皆無淚,畫上何人泣血?
她忽然想到,阿貌是在自己識海裏看到了煉獄天燭龍骨中那七十二道業火,也聽到了夜行吏山阿的話,還有當初的紅蓮之誓:“心有不甘,執此念來。絕情冷性,以殺證道。”
雍卿是絕情冷性的神,阿貌卻是個至情至性的魔:“此生苦短,我攜恨降世,能夠知愛而赴死,也很心滿意足了。”
所以她,以身殉道,至此罪業圓滿。
火中那酷似長生的眉眼,既是阿貌,恍惚又見身披霞衣的另一人。
“心有不甘,執此念來。”雍卿心中默念着這句話,紅蓮弓矢上一重又一重玄金業火便疾走如飛。
情魔被穿了個透心涼,卻只微微蹙眉,随後竟似畫魔阿貌那般飛蛾撲火,投身于畫卷烈焰之間。
頃刻如燈滅,《姽婳罪》連同情魔一并消失在空中,不留半點痕跡。
“魔界三大至尊,你一箭串了倆,真是後生可畏啊。”
書中仙人落在雍卿身邊,随手在原地布下一道結界,除了她與雍卿、長生,旁者皆不得入。
“幸好鲲身島有個‘羅剎海市’的陣法,不然魔界搞的這些幺蛾子真要鬧到天地皆知了。”這厮兀自在一邊碎碎念,雍卿還陷在那股突如其來的悲憤中,對她的話罔若未聞。
“哦對了,小鳳凰你剛才從島裏沖出來沒被人看見吧,敖小西她們姑侄兩個也不知能不能随機應變給你圓過去,哎……”
回過神來的鳳凰面色不善地看了她一眼:“情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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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仙人嘆氣:“本仙知道,而且他還帶着即将重新現世的心魔一起跑了。”
雍卿面色更加不善:“那阿貌白死了?”
“倒也不是,你的紅蓮業火最蝕魔氣,情魔修為有損,想必心魔更受重創。”書中仙人見她狀态不對,急忙順毛。
幸而此時,小天狐恰到好處地醒過來了。
于是書中仙人心虛地扯了個笑臉,試圖以此轉移話題:“哎呀,小狐貍醒啦?”
長生眨了眨他那一雙水潤圓眸,警覺地以沉默應對書中仙人的詭異熱情。又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被雍卿摟在懷裏,立刻樂颠颠地拿兩只爪子扒拉住她的手臂,更不肯化作人形了。
雍卿原本被一腔怒火燒得心似鐵,忽然被長生抱住,怔愣之餘也有幾分柔軟情緒。
這一幕自然被書中仙人收入眼底,她暗中松了一口氣,孰料長生這狐貍也不是個省心貨,開口便是:“仙官,好一招‘奇貨可居’啊!”
雍卿頓時想起,先前書中仙人早已知道長生被附體卻還拿他作餌,熄了大半的怒火當即有死灰複燃之勢。
書中仙人大喊一聲:“聽本仙解釋!”
雍卿與長生同時冷笑。
她臉上就有些挂不住,舉起手中天書比比劃劃道:“幹嘛呢這是,反正你們這兩只小動物加起來也打不過本仙,莫要太嚣張了嗬!”
話是這麽說,人卻偷摸着退了幾步。
長生一雙狐貍眼快要翻上天:“呀,您這麽厲害,幹嘛還讓我以身犯險?”
“你這小狐貍,自己道心不穩被邪魔蠱惑,還好意思怪罪到本仙頭上來了?欸不對,你是何時知道——”
書中仙人跳腳跳了一半,突然起疑。
狐貍躲在雍卿懷裏有恃無恐地冷哼,反問道:“你能‘奇貨可居’,我就不能‘将計就計’嗎?”
換來書中仙人表示不屑的小眼神。
畢竟長生這天狐崽子看起來就是一只标準傻白甜,哪來的智商與勇氣搞什麽“将計就計”?
然而未等她開口吐槽,雍卿就先護短,語氣冷硬地先發制人:“仙官抓得了情魔,為何不抓?”
“非也非也,封.印.心.魔确實不在話下,但這情魔,本仙卻是無能為力。”書中仙人晃了晃手中書卷,竟有些意興闌珊之态。
長生再次冷哼:“您那‘洪’字訣不是能滅地界嘛,區區一個情魔,與心魔不相上下,仙官怎就奈何不了他?”
“‘洪’字訣?”鳳凰微微挑眉,發出疑問。長生立刻要向她告書中仙人大變青丘吓唬他這一狀,卻被驟然出現在半空中的天書把話都噎了回去。
“一切都要從那幅畫說起,起初它并不叫《姽婳罪》。”書中仙人将廣袖輕拂,天書簌簌翻頁,顯出“神”字卷。
長生打了個小哈欠,無甚興致地嘟囔:“仙官把話說清楚不就行了,又拿天書出來唬人。”
書中仙人斜睨他一眼,直接怼道:“眼見為實,免得又說本仙诓你。”
月沉夜将央,灌愁海畔越發寂冷,掩埋于天界漫長歲月中那段不為人知的往事,便在黎明之前的黑暗裏緩緩拉開序幕。
“從前的那些故人或是應劫隕滅,或是削籍貶谪,又或是,高坐于天界尊位,看似光芒萬丈,實則心有不堪。”書中仙人片刻之前還是那副死皮賴臉的樣子,這會子她的語氣卻變得無比深沉,跟換了個人似的。
“‘姽婳’何罪?無非是,欲加其罪,何患無辭。”
早先見慣了這厮時不時瘋瘋癫癫為非作歹的形狀,她一正經起來,雍卿和長生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竟忘了再追究關乎情魔的其餘諸多疑點。
只是長生沒能想到,《姽婳罪》之名竟與青丘有關。
天書上的“神”字搖曳而出,化作萬點墨光揮灑,塗抹出九重天闕上的那座阆風巅。
兩只小動物皆肅然起敬:“這是晝神故居!”
相傳晝神上玄曾有四百四徒,天地二界有頭有臉的神仙都是他座下徒子徒孫,包括當今天帝。
如雍卿敖摩昂此等小輩中的佼佼者,對這位上古尊神那也是莫敢不敬。
但書中仙人卻有點別扭地皺了下眉頭,含糊道:“呃,嗯是的,好好看着別打岔!”
書上轉而出現了那幅《姽婳罪》。
它被懸挂在一間藏書閣中,有位神君立在畫前,只見其背影,不知是何面目。
長生暗戳戳地和雍卿咬耳朵:“莫非這就是晝神?”
“也許吧。”雍卿也跟着壓低了聲音。
“你有無覺得,畫中人長得很像那個,喏——”狐貍悄悄擡爪子指向書中仙人。
雍卿了然地一揚眉:“像仙官?”
“對對對,所以他們幾個,不會有什麽淵源吧?”
書中仙人磨了下後槽牙,差點要給這兩只八卦的小動物下噤言咒。
這時,那神君伸手撫過畫上美人的面容,指尖卻在輕顫。
鳳凰眯了眯眼,道:“他入魔了,定不是上玄神尊。”
話音将落,書上景象出現變化。
袅袅雲煙回旋在山間竹林,林中有位白衣仙子正盤坐修行,卻不知何處游來細蛇般的一縷嫣紅魔氣,借着雲霧作掩,悄悄地沁入那仙子的眉心。
剎那間,白衣仙子原本清秀的眉眼變得妖異,眼角暈出豔冶緋色。
畫外,雍卿下意識緊緊擁住懷裏傻乎乎的狐貍。
長生擡爪子揉了揉眼睛,疑惑道:“這個仙娥姐姐好面善呀。”
書中仙人開心地笑了一下:“哦,這便是倉颉神君愛女,也就是你那紅顏薄命的母親——琅寰夫人。”
小動物們雙雙大驚:“什麽!”
接着畫面一轉,天界那棵萬年碧桃靈木上叢叢巨枝鋪展如平臺,也不知是哪個先古老頑童突發奇想,将整棵桃木布置成了百花園。
彼時還未成天後的羲和神女,每日便率領衆仙娥從下往上,一處一處地巡視拾掇着。
誰知這日她登上桃木頂端,卻撞見花叢之中,琅寰神女臉上笑意戲谑,用披帛将對面之人兜頭縛住,似鬥法,更似調戲。
羲和神女看着那人身上的皎金衮服,登時如鲠在喉:“帝俊,你們——”
畫外的小動物們再次雙雙大驚:“天帝?!”
“這不是真的,義父他,我母親怎麽會……”長生更是驚慌失措且開始語無倫次。
書中仙人便聳了聳肩,解釋道:“雖說天帝小老兒那時還未娶,你母親也還未嫁,但她顯然是已被魔氣侵蝕了神智,才會有此驚人之舉。”
即便如此,年少無知的長生仍是震驚到整個狐都傻掉了,瞬間石化似的縮在鳳凰懷裏。
雍卿伸手一探,發現他兩只爪子冰涼冰涼的,心裏有些擔憂,只得默默運功給他保暖。
随着天書上舊日情境一幕幕掠過,書中仙人将當年的愛恨情仇娓娓道來:“這,便是初代畫魔造的孽。琅寰小仙那時已許了上一任青丘主,也就是小狐貍你的父親樂湛,它卻附身于琅寰,蠱惑了帝俊,導致師兄弟二人為此反目成仇。帝俊故意任命青丘狐族為神魔戰場的先鋒陣營,你師父羊……啊不對,鹿蜀也是為你父親打抱不平,所以才被貶為杻陽山君。”
雍卿一下子抓住重點:“初代畫魔?那就不是阿貌。”
提到這個名字,她依然有種透不過氣來的壓抑心情。
“嗯哼,小鳳凰你說得對。初代畫魔乃心魔逸散于封印外的一縷魔氣所化,所以是只沒有靈智的傀儡。”書中仙人一臉“孺子可教也”的表情點點頭。
“阿貌呢,則是情魔為解開心魔封印,複刻了這只初代畫魔強行制造出來的。兩者唯一相同的地方,也就那見誰都能迷倒的魅惑之力了。”
“所以,她說自己不是‘姽婳罪’。”
雍卿心中更添塊壘,這句話本是自言自語,卻引得長生擡頭看了她一眼,不知不覺地垂下了兩只毛耳朵。
風過竹林,吹散雲煙,檐下銅鈴聲動,嫏嬛閣前倏地出現一人,面上神情寫滿了心緒不寧。
那人望着閣上橫匾,蹙眉道:“琅寰,我當真做錯了麽?”
畫外幾個有的鄙夷,有的驚詫,有的甚至如坐針氈,可謂神色各異,卻不知遠在天庭正殿,天帝的低聲自問竟與此刻天書中畫面重疊。
北鬥七将立在殿中面面相觑,無一個知曉:為何畫魔被擒,天帝反而黯然神傷。
驀地金光閃過,天後羲和出現在神座側畔。
她看了天帝一眼,沉默地揮手示意,七将立刻領命退下。
天帝擡頭望着她,神色極為複雜。
羲和本是滿臉漠然,對上他視線時卻輕輕一笑,柔聲緩道:“伊人已逝,又何必故作情深呢?可要說情深也太矛盾,《姽婳罪》可不就是暗指‘紅顏禍水’。帝俊,好與壞都教你說盡了,琅寰又何其無辜。”
“你這是何意?”天帝驚詫反問。
此話正中羲和下懷,她笑得越發明媚了。
“帝俊,你對琅寰念念不忘,為此暗中宣揚‘嫏嬛’是什麽司書天女,可知此舉是對師尊的大不敬?”
天帝沉聲道:“這與師尊有何幹系,嫏嬛閣本就是貯藏天書的地方而已,你身為天後,怎可如此捕風捉影!”
“別自欺欺人了,以為将這兩個名字混淆,就無人知曉你曾觊觎同門之妻麽?偏偏天書裏還出了個書閑,你若不是做賊心虛,何必又将她遠遠地遣去當司命星君?”
天後羲和說出的話明明一句更比一句難聽,可她臉上仍帶着盈盈笑意,聲音也溫婉依舊,唯有一點冰冷眼神顯露了她內心的暗流洶湧。
“帝俊,你怕天地衆神生疑,怕書閑知道真相,便如此玩弄權柄,終究辜負了師尊的殷切教誨之心。”
天帝倏地冷笑:“我既為天帝,萬千年來兢兢業業地統領神界,從未有絲毫懈怠,何曾辜負了師尊?”
“可你害了我們多少個同門手足?”羲和直直地注視着他,言辭愈發激烈,“魔族對天狐血肉的垂涎還甚于對業火的畏懼,你明知如此,卻對樂湛心存妒恨,致使他在神魔戰場身負重傷,護不住琅寰母子,若不是鹿蜀搏命相救,連長生都得死在青丘的那場雷劫之中。”
提到長生,天帝更是怒不可遏:“羲和,你也別忘了,神魔兩界戰事是拜誰所賜!不正是因為你的好師兄仲淵?”
羲和雖有片刻慌亂,但也不肯就此罷休:“可就算仲淵師兄是魔族,師尊不也對他一視同仁,你呢?你連他的孩子都不願意放過。”
“那你的雙手又能幹淨到哪裏去?為了你的那個好徒兒毓芬,讓寂恒帶兵反攻魔界親手毀掉他父親的心血。”
天帝坐回神座上,疲憊地扶着額際:“羲和,這件事從頭到尾可都是你的主意。”
這回天後終于冷了臉,半晌說不出話來,最終忿忿然拂袖而去。
偌大一座天庭便只剩下白茫茫的雲霧沉寂翻湧,天帝獨自端坐在神殿高處,俯首所見是無邊寥落空曠,竟覺孤寒入骨。
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衆人剛拜入上玄師尊門下的時候,阆風巅的那片竹林中不知遺落了多少歡聲笑語。
那時在同門中,琅寰生來清麗脫俗,羲和卻是明豔照人,平日裏她們又常常攜手同行,凡所至之處,師兄弟們無不笑面相迎。
後來仲淵随師尊前往西天界論道,卻傾心于神女毗蓮年,得知此事的羲和傷心得不行,他與樂湛等人還冒着惹怒師尊的風險,去将仲淵押回來給她賠罪。
當年那諸多故人,如今或死或散,而他與羲和則成了一對貌合神離的怨侶。
“何以至此?”
這壁廂天帝暗自傷懷,那壁廂書中仙人還在跟兩只小動物侃侃而談——
“對了,天地浩劫聽說過吧?”
雍卿點了點頭。
長生此刻心情很不美麗,故意跟書中仙人作對,講話時語氣十分讨打:“道祖無極身化天外天,鎮壓那些上古魔物們,是為‘天地浩劫’……這個誰人不知?”
書中仙人哪裏能忍,當即笑問:“哇哦,小狐貍好聰明喲,那你知不知道祖為何是‘道祖’呢?”
作者有話要說: 天帝與天後,互相折磨到bat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