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距離羅伊離開那個地下石窟已經過去半年多了。但離開的那天所發生的一切,他仍然清晰記得。
在北行的一路上,羅伊總是反複咀嚼回憶那天的情景,想多了才慢慢明白,葡萄當時說不想他離開,一定是真的,但也不得不讓他離開。他呆在那裏又能幫得了什麽呢。
他責備自己當時竟沒能迅速反應過來,還對葡萄說了沖動的話。為了減輕一點罪惡感,他總是安慰自己,他正在前往救他的路上。等葡萄出來了,一切都能說清楚。當然,如果到了那時,可能一切也不那麽重要了。
當他睡在星空下,或面對篝火獨自發呆的時候,羅伊還會想象葡萄出來以後的生活。但是他想象中的葡萄是沒有臉的。他不願意給葡萄安一個随意的想象。所以出現在他想象中最多的,是葡萄的手。那雙他觸碰過,看見過,微涼又柔軟的手。
他整整出行了半年多,近兩百天的跋山涉水。吃了不少苦,人已經又黑又瘦。如果此行沒有戛然而止,他大抵會繼續毫無怨言地前進。這一路上,羅伊從未有一秒懷疑過他此行的目的。他願意走這一遭,承受所有的危險和苦難,踏入他從未見過的世界,全是為了葡萄能再一次站在太陽下,為了他能吃到新鮮的菜葉,看書的時候有燈。他甚至沒有像弟弟揶揄的那樣,從葡萄身上期待過分的回報,他只是想給他自由而已。
這個信念一天比一天堅固,直到齊思林往他的頭上砸了一悶棍。羅伊單線條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了。
“什……什麽意思?”羅伊咬牙切齒,他的自我保護機制讓他變得暴躁,“你是什麽意思!”他跳起來一把揪住齊思林的衣領,在他出手毆打對方之前,奈特慘叫着攔腰抱住了他,試圖把他按回座位上。而齊思林忙不疊往後躲,場面一時混亂。騷亂甚至引來了隔壁屋的圍觀。
“齊思林,你那邊好像很熱鬧,這可不像你。”一個和齊思林年齡差不多的婦人把腦袋伸出了窗戶。透過窗戶,她看到屋裏有陌生人,感嘆:“這真是稀罕事。你居然有訪客。”
“沒事……”齊思林狼狽地躲開羅伊的鐵拳,“他們說葡萄需要幫助。”
羅伊看了一眼那個婦人,注意到葡萄這個名字使那婦人臉上關切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厭惡的神情。
“那趕快送走他們吧。”婦人說着,關上了窗。
怎麽回事?羅伊想,他從窗戶看出去,注意到其他屋子裏也有目光在盯着他們。出乎羅伊的預料——他來這裏後一切都出乎他預料——葡萄的名字就像一罐黑墨水倒進了清水盆裏,黑暗與沉默擴散開來。那些原本好奇的目光都變得不友善起來。
羅伊的拳頭慢慢放了下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壓低聲音問齊思林,“你和葡萄有過節嗎?”
齊思林被他揪着衣領,奈特拼命拽着羅伊:“你放開他!好好說不行嗎!”
羅伊瞪着對方,但只能從對方的臉上讀到憤怒和冷酷。他總算放開了手,吸了口氣,緩緩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他兩手焦慮地攪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盯着齊思林。仿佛他只要聽到任何假話,就要跳起來把他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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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林死裏逃生,扯了扯被揪亂的衣服,揉了一把亂掉的頭發,鎮定下來。
他說:“年輕人,你既然這麽相信他,那不如現在就從這裏離開。因為從我嘴裏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會是你想聽的。”
羅伊的眉頭皺了起來。奈特擔心地看看齊思林,看看哥哥,悄聲對哥哥說:“先聽聽他的說法。”
羅伊壓抑住暴怒的情緒,奈特趕緊把仙人掌汁遞過去,他喝了一口,冷靜了很多。
齊思林于是接着說:“自從葡萄丢下這個爛攤子走了以後,我就知道他這麽搞下去,總有一天他會陷入自己收拾不了的事。”
羅伊插嘴:“什麽爛攤子?”奈特踢了他一腳。
齊思林:“葡萄的性格不怎麽能和周圍人相處融洽,他的老師也去世了,果然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只能想到來找我。但他讓你來找我,一定不是因為他想讓我幫助他。葡萄是個某種程度上來說,非常狡猾的孩子。他很清楚誰會幫他,你就會幫他,他沒有看錯你。但我就不會。我就算想幫也幫不了他,如你所見,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連你的拳頭都躲不開。這樣聽起來是很殘酷,我也許應該先想想辦法,然後再告訴你無能為力。但實際上,我對他惹的事或者惹的人能猜到一些,那都不是我一個老頭能改變的。你如果進一步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麽,也會理解我剛才說的話。
“在過來的一路上,你的表情就在說,這裏怎麽會有人居住,這些人到底是誰,是幹什麽的。為什麽會有人住在這種嚴酷的環境裏。現在你能得到答案了,我們這些居住在這裏的人,或者準确說,被困在這裏的人,都是奧利金國家術士團的成員。”
羅伊和奈特都對這個答案感到了驚訝。術士團!那是奧利金最高明的醫生們。他們用“術”替人看病,是整個奧利金最珍貴的資源。如果當初他和奈特的父母能出得起錢看術士,也不會那麽早逝了。
聽說術士團的人經常游歷四海,探尋草藥和醫術。他們出現在哪裏都不過分,但很少長時間停留。到底發生了什麽?
齊思林:“十年前,我們的探索隊來到了奧利金北部,準備做北域的探索。在這裏發生了一些意外,導致我們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國家。現在可以說,我們的一生都被困在這裏,我們的世世代代也會被困在這裏。有些我們的成員在十年前和家人道別,至今再也沒有見過面,甚至都不知道對方是不是還活着。在那場意外裏,也有人失去了自己最親密的人。而那場意外就是葡萄引起的,是他在經過規勸和阻止後,一意孤行地引起的。所以你可以理解這裏的人對他的憤怒。他的名字已經很多年不被人在這裏提起了,大家都想忘了他,接受自己目前的處境。但你的到來,又提醒起了他們這悲痛的經歷。”
火光下,齊思林那張皺紋深刻的臉愈發嚴肅。羅伊看着他,覺得這一切不是玩笑。
“他到底做了什麽?”羅伊艱難地問。
齊思林說:“你們到現在應該還沒有注意到,在你們的腳下,潭水之下,是惡魔的誕生地。”
羅伊:“什麽?”
奈特跳了起來,走到窗邊往下看那汪潭水。他們的位置在天頂的倒挂森林中。而森林的下方是一口巨大的潭水,就像一只怪物張大了嘴,企圖将整個森林吞入喉中。深色的潭水仿佛通往貪婪的喉管,根本見不到底。
奈特突然倒吸了一口氣:“羅伊,你看!”
羅伊走過去,在奈特的指引下往下看。
整個石窟中是沒有風的。但是那汪潭水的表面有波紋在一圈一圈地散開。仿佛地底下有什麽不知名的怪物在不安地活動,時不時震皺了水的表面。
羅伊難以置信,猶豫地問:“惡魔……真的存在嗎?這不是用來哄小孩的故事嗎?惡魔,巨龍,精靈……”
齊思林:“你連這也不知道嗎?葡萄就是個木精靈。”
羅伊啞口無言。
齊思林:“木精靈是瓦力族人口中的山鬼,帶來厄運的鬼神。現在看來,的确沒錯,葡萄他就是這一切厄運的源頭。他比我們都更了解惡魔。他召喚了它。殺死了自己的老師,毀滅了整個綠薔薇鎮。感謝他的所作所為,我們一生都要被困在這裏,鎮壓惡魔,防止它吞噬掉整個奧利金。”
他看着羅伊那無法接受的樣子,說:“看來你真的不了解他。不要相信一個木精靈對你說的任何話。他們狡猾,懂人心。他們知道怎麽操控你。”
“不……”羅伊站起來,來回踱步,“不應該是這樣……”
他忽然想起了懷力的警告:永遠不要相信怪物說的任何話。他甚至感到呼吸困難,艱難地咳了一聲,“什麽味道,這麽刺鼻……”
“下面在焚燒硫磺。”齊思林說,“硫磺的味道會讓惡魔虛弱。我們每天需要焚燒三次。當我們焚燒的時候,外面的風沙就會停止。明天的這個時候,是你們離開的最佳時候。”
“外面的狂風,是惡魔引起的嗎?”奈特問。他也感到嗓子疼痛,不禁咳了兩聲。
“你相信我所說的惡魔的事嗎?”齊思林問他。奈特老實地說:“說實話還不能完全相信。我很願意聽更多。”
齊思林的眉頭松開了,第一次露出了親切的神情。
“你是個冷靜的小夥子,也許你還挺有做術士的天分的。”他說。
奈特看了一眼哥哥,顯然哥哥也還沒有完全相信這個術士的話。或者說很不願意相信。
“我想起來了……”羅伊忽然自言自語,“這個味道我聞到過一次!”
“在葡萄的身上嗎?”齊思林問。
羅伊捏緊了拳頭。
“在他們囚禁葡萄的房間裏。他們說這樣對付他,怪物兩三天都無法動彈……”
說到這裏,羅伊也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他沮喪地一屁股坐下來,捂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