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宮 快睡吧,快長大,長大好把弓拉響……
“榮榮,你別吓朕好不好,是朕錯了,朕發誓,朕會封你為後,朕唯一的皇後。”明宣帝雙眼紅腫得駭人,身為天子竟然這樣低聲下氣地哀求着一個女人,傳出去恐怕會讓世人震驚。
明宣帝一直知道衛榮是個心性要強的女子,可他萬萬沒想到,當真相敗露的這一天,她竟然會恨他恨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如此執拗,如此決絕。
衛貴妃三千青絲未紮未束,直至腰間,沒有任何多餘的頭飾,着一襲赤色宮裝,就算不施粉黛卻依舊群芳難逐,天香國豔。
這些年來,她随着年歲增長再未穿過這樣明豔的亮色,绛色的披帛随風飄動,映着沖天火光,竟有無法言說的悲涼凄美。
先前衛榮早已遣散了宮人,獨自坐在寝殿對鏡梳妝良久,回想着這數十年的情誼恩愛,才驚覺不過是他做下的一場局。
她并不笨,她知道自己母家的兵權為明宣帝帶來了多大的好處,若不是衛家,明宣帝或許至今還是丞相的傀儡。
當年父母百般阻撓她入宮,紛紛勸說她一入宮門深似海,可她為了他,從未萌生過半分退意,換來得卻是枕邊人的精心算計。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都盼着有個自己的骨血,但最好不是男孩,她舍不得他踏上血雨腥風的争權之路。
若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就像是寒枝這般,可愛得緊,她一定會歡喜得不得了。
她會把這孩子寵成自己的掌上明珠,給她最好的,任誰也不能欺負了她去。
可她從未有過孩子。
而此刻她蹙着眉心偏頭瞧着明宣帝苦苦哀求的模樣,面上卻未有動容,只是毫無波瀾地質問道:“我只再問你一次,那赤金纏絲盤螭镯你如何解釋?”
原來絕望到極致,便不會動怒了,哀莫大于心死。
明宣帝須發散亂,眼底充血,竟似好像有水澤閃爍,可他終究只是不斷地搖着頭,無話可說。
他不敢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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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他被丞相當做傀儡,明明是天子,卻事事由不得他,甚至連奏折都是丞相審完了再交由他批閱,多麽可笑。
數年隐忍,精心謀劃,好不容易借着衛家的東風扳倒了丞相,他手裏才算是真正地有了權與利,終于勉強出了口氣,活出了幾分逍遙自在。
所以這怎麽能怪他呢?他只不過是未雨綢缪而已,這些年他一直沒有封衛榮為後,為的就是制遏愈發勢大的衛家。
若是讓衛榮生下皇子,衛家豈不會翻了天去,一心推流着衛家血脈的皇子上位,很快便會生了謀逆之心,成為第二個丞相。
他絕不能讓這種外戚掌朝的後果再次發生,他每次光是想想都後怕。
衛貴妃終究是紅了眼眶,她凄慘一笑,想起了當年那個為她拾起面紗的年輕男人,一雙桃花眼裏滿是深情,她低聲喃喃:“騙子。”
她這一生,怎麽就這麽不值得。
若不入宮門,她也是那般明豔動人的世家小姐,嫁個身份相當的夫君平淡美滿地渡過一生,兒孫繞膝,盡享天倫。
而不是成了這個戴着假面耽于算計的衛貴妃,被困在這方寸之地,忍着心碎失落,不露聲色地看着他寵幸一個個貌美年輕的女子。
長信宮裏火勢愈演愈烈,濃煙滾滾而起,直入雲霄,似乎要把萬頃天空都染成紅色。
江塵死死地抱住激動萬分的葉寒枝,卻被她用力地甩到一旁,眼睜睜看着葉寒枝冒着洶洶烈焰只披了件濕衣服便妄圖想沖進去,卻被轟然坍塌的房梁困在原地。
“姨姨!”葉寒枝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眼底像是死了一般寂靜。
她又失去了一個親人。
當母親一心遁入空門對她不管不顧、不聞不問之時,是姨姨代替了母親的位置,用那雙溫暖的手,将她接進宮裏,把她當成親女兒般寵溺。
她自小也很喜歡姨姨,姨姨笑起來特別好看,夭桃濃李,甚似神仙妃子。
還記得幼時她随母親入宮探視,一襲貴妃服制的姨姨不顧禮節,竟然把她抱到自己的膝蓋上,哄着給她唱童謠:“快睡吧,快長大,長大好把弓拉響。”
而那紅衣的衛貴妃逐漸被火光吞噬,只餘下半截绛色的披帛飄飄轉轉地跌在長信宮殘破的遺骸。
明宣帝半跪在地,任塵土沾染他那明黃的龍袍,匍匐着去抓着那半截披帛,完全不顧天子威儀,臉上竟然全是淚痕,終于他再也忍不住,身子蜷縮成一團,滾落在地,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
像是望帝杜鵑,啼血哀鳴。
明宣二十年,貴妃衛氏病重薨逝,帝悲,三日不朝。
楓葉荻花秋瑟瑟,冷風刺骨,葉寒枝下意識地攏了攏披風,沉默着看向長信宮的頹垣斷壁,伸手撫向自己鬓間的白花。
那風華絕代的衛貴妃,就這樣随着一場大火埋在了霜降時節。
“小姐,馬車已經到了,咱們出宮吧。”自幼跟着葉寒枝的大丫鬟檀音目露不忍,低聲提醒着葉寒枝。
葉寒枝表情麻木地點了點頭:“回葉府吧。”
檀音面露猶豫,小姐之前就是為了躲避府裏那些糟心事才被衛貴妃叫進宮裏來,現下衛貴妃才走,她本就陷在心傷裏還走不出來,這回了葉府,莫不是更難受?
“要不咱們去衛府住一段時間吧,老夫人一定整日念叨着您呢。”檀音故作輕松地建議道。
葉寒枝疲憊地搖了搖頭:“白發人送黑發人,外祖母一定很是心傷。我不想看見外祖母明明難受卻還在我面前強打精神的樣子。”
她緩緩上了馬車,裏面鋪着蜀錦的軟墊,檀音端過來一杯上好的湄潭翠芽,葉寒枝淺呷了一口,竟然皺着眉頭說:“好苦。”
檀音只好無奈地撤走茶盞,這哪是茶苦,分明是小姐心裏苦,她卻默不作聲,不敢多言。
今年還真是多事之秋,不僅葉府裏出了那般不幸的事,竟把夫人逼得剃發出家,甚至連衛貴妃也……
忽然猝不及防之間,飛馳的馬車突兀地停下,檀音沒有任何防備,眼看滾燙的茶水就要傾瀉出來,灑落在自己的裙子上,幸而葉寒枝反應及時,連忙側身單手扣住茶蓋,語氣冷凝地質問馬夫:“怎麽回事?”
馬夫抖抖索索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忽然有個孩子不要命的沖出來,差點死在馬蹄下。”
孩子?
葉寒枝像是想到了什麽,瞳孔放大,猛地掀開馬車的幕簾,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後,一時之間瞠目結舌,因為心虛而結結巴巴地喊道:“江、江塵。”
少年站在她的面前,瘦弱的身軀不斷顫抖,碎發下是赤紅的雙眼:“你要走了?”
葉寒枝心虛地點了點頭,因為衛貴妃的離世,這幾日她實在太過悲戚衰頹,早就忘記了在冷宮裏撿到的少年,甚至連離開都忘記告訴他一聲。
江塵這段時間日日守在冷宮裏卻等不到她,終究是忍不住偷溜出了冷宮來尋她,然而得到的竟然是她要出宮的消息,頓時瘋了一般地狂奔來見她。
“我要回家了。”葉寒枝輕聲說,不過當家這個字從她唇縫裏迸出來之時,她心底裏閃過的是衛家那些親人的面龐,而非葉府。
少年低垂着頭不說話,然而地面卻不斷有銅錢大小的水坑緩緩形成,暈染出模糊的光圈。
葉寒枝有些無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男人,不許哭,以後我們還會見面的。若有宮宴盛會,我應該便會進宮。”
“真的嗎?”少年盈盈欲泣的眼底滿是水霧,忽然因為她的話而心生歡喜,眼睛便突然亮了起來,像是揉碎了萬頃星光。
“嗯。”葉寒枝堅定地點了點頭,給了江塵莫大的指望。
然而後來因為很多陰差陽錯,整整七年,她再也沒有進過宮。
臨別之際,江塵的大眼睛裏滿是不舍,可憐兮兮地小聲啜泣道:“你能不能給我留個念想?”
葉寒枝一向很吃這孩子的美色,于心不忍,于是環顧自身上下一番,便摘下了自己戴了很久的白玉手钏,上面還墜着顆珍珠大小般的銀鈴铛,上面刻了她的名字“枝。”
這白玉手钏本算不得什麽稀罕物,不過那上面的小鈴铛精致玲珑,一直很得葉寒枝歡心,甚至還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取下那白玉手钏,爽快地交付到江塵的手掌心裏。
江塵緊緊地捏住白玉手钏,一直緊抿的薄唇這才漾開一抹淺笑,讓葉寒枝楞了一瞬,他的五官雖然尚未長開,卻也能看出日後的絕色,燦如春華,皎如明月。
随着馬車逐漸消失在江塵的視線裏,他攤開自己的掌心,歪着頭看向那白玉手钏,明明淚珠還挂在臉頰上,卻不似剛剛那副純真懦弱的模樣,他的眼神卻變得深邃起來,裏面暮霭沉沉,如同古井幽潭,深不見底。
忽然他輕笑一聲,唇角勾起的弧度映着臉上那将幹未幹的淚痕,顯得有些詭異:“我們還會再見的,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