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滿樓 V章三合一

“許老三, 你這混玩意兒,還不快點把上次的賭錢還了?”

“永娘,你急個什麽勁?看我和弟兄這次獻上的貨色如何, 這價錢可不能低吧。”

“嗬呀,你這是哪裏擄來的這麽俊俏的小娘子?連我樓裏的花魁都沒眼看了, 和她比起來還真是雲泥之別……等等,她怎麽會有喉結?兩個畜生玩意, 睜大你們的狗眼, 這哪是什麽小娘子!”

有細細碎碎的聲音不斷江塵的耳畔纏繞, 像是嗡嗡亂叫的蟲鳴,他努力地想睜開眼, 眼皮卻沉得重若千鈞,不僅是頭痛欲裂, 甚至胸口也開始悶痛起來, 像是溺水一般, 連呼吸都困難。

等等……溺水?

江塵猛然睜開眼睛, 頭頂是一片豔色的床帷,四周彌漫着一股濃得令人作嘔的脂粉味。他伸出右手, 慢慢支撐着坐起來, 長發傾瀉。眼下似乎是一名女子的閨房,梳妝鏡臺, 繡墩燈臺樣樣不把缺, 昏黃的燭火攏在薄紗下, 透着暧昧的微光。

他的目光移向自己,神色驀地變得陰沉可怕起來。他發現自己之前的外裳甚至連同亵衣都已經被人換掉了,現下自己身上竟然只攏了一件輕薄的赤紗,随着自己的一舉一動便立馬滑下來, 只能算聊勝于無。

幸好,右手上一直戴着的銀鈴铛手钏還在,這是枝枝留給他的念想,是他最寶貴的東西。

江塵強忍着身體不适,一手撐着床沿,想要走出這裏,只是剛赤腳走了五六步,下一瞬他卻一個踉跄,差點跌倒在地,他慢慢穩住身形,環顧四周,發現門早已經被鎖得死死的,心底殺意盡生。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麽人這麽大的膽子,敢這麽對他

“快去喚媽媽,就說這人醒了。”有女人的聲音響起,很快透過窗戶縫,能看到有幾個黑影晃動。原來窗外一直有人在監視着他。

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門被染着蔻脂的手指打開,頓時一股濃得嗆人的熏香味傳來,一個抹着厚粉、鮮豔口脂的微胖的半老徐娘抽着水煙,慢慢走進來,她吐出一口煙圈,眯着眼睛打量江塵,露出滿意的笑容。

“你是誰?這是哪裏?”江塵被她這種肆無忌憚地打量貨物一般的眼神弄得心底寒意四起,冷聲問道。

江塵的防備之意太過明顯,中年女人倒也不在意,慢條斯理地開口道,“我是這裏的老板娘,名喚永娘。這裏嘛,是銷金窟聲色場,包你看遍人間的風塵花柳。呵,你倒是精神氣十足嘛,看上去倒是個不服管的。別想着逃跑,你跑不出去的,而且每一個被我們抓住的人,下場可都是很慘的。”

自醒來後,看着屋內布設,江塵心裏便有一股不好的預感,現下聽這老鸨一番話,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自己這是昏迷之時,被人販子趁機擄了,送進這煙花之地了。堂堂一朝天子,竟然遇到這等事,是何等的荒謬和可笑?

登基後,江塵何時受過這麽大的委屈和屈辱,他忍住心底的波瀾起伏,寒聲警告道:“我的身份不是你能招惹的,你最好別自尋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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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娘抗着倚紅樓在這道上混了多少年,才做到了如今的地步,自然是什麽大風大雨、各路鬼神都見過,卻也被江塵身上顯現的這股執掌乾坤、定奪生死的氣勢吓到了一瞬,不過她很快鎮靜下來,自己幹了這麽多年,什麽形形色色的人沒見過,這樣輕而易舉就被人販子擄來的,頂起天有什麽身份,最多不過一個官宦人家或者哪家富商嬌養出來的公子罷了。

這樣的例子可不少,比如說這春滿樓裏四大花魁之一的如煙,以前便是個官小姐,拜佛出行的時候,路遇山賊被擄到了這裏,起先也是一副高高在上、誓死不從的樣子,後來被打得多了、餓得多了,還不是服軟了。起先永娘也擔心過會不會留有後患,被如煙的家人找上門來,後來才知道,這世間的一切,從她進了這春滿樓的門檻便注定了。

如煙姿色實屬上乘,琴棋書畫又樣樣精通,很快便成了炙手可熱的花魁,名動一時,慕名而來的人來多了,她的遭遇便也被傳了出去。起先這小賤蹄子還不死心,偷摸着讓恩客帶書信給她的家人,想讓她的家人來這裏贖她。永娘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家書都傳了數十封、十幾天了,駭得她都想着若情況一有不對,到時候便扔下這春滿樓上下百口人,攥着老本跑路算了。

只不過啊,她擔驚受怕了小半年,根本就沒什麽知府官老爺找上門來,想想也是,再是金枝玉葉養大的女兒,只要進了她這春滿樓半步,便就再也不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了。如煙家裏是官大勢大,可這樣的人家,也最重名聲。誰願意大老遠地來找回這樣一個殘花敗柳、敗壞家風的女兒,只怕家裏人都權當做她死了。

後來如煙自己也等地心死了,安安分分地做她的花魁,甚至比她自幼培養大的那一批都還乖。

于是永娘嗤笑一聲,滿臉都是揶揄:“那你究竟是哪家的貴族子弟,倒是報上名來。”

“…………”江塵沉默,偏生自己這身份說出來又太過匪夷所思,別說這老鸨不信,他自己都有些難以啓齒。罷了,現下這困局不過幾日光景,他也只能先忍住,等自己的暗衛來。畢竟這些自己培育多年的暗衛可都不是吃素的,循着蛛絲馬跡便能找過來。

老鸨見江塵不說話,心下便是譏笑一聲,也再不會生出半分忌諱他家世的心思,便開門見山道:“你這姿色倒也是老天爺賞飯吃,雖然是個男人,我這春滿樓裏四個花魁,沒一個能比得上你半分顏色。”

江塵盡量平靜地說道:“你既知道我是男子,便休要再打我的心思。”

誰知老鸨竟也不在意:“其實這些年來吧,我們春滿樓倒的确不怎麽做小倌生意,那是隔壁醉風院的生意,不過誰叫你生得這般姿色,又落到我手裏了呢?”她頓了頓,竟還用安慰的語氣:“放心吧,我看那醉風院的生意是一點都不比我這春滿樓差,如今這些官老爺們誰不是通吃的。你聽話一點,我必讓你把醉風院的小倌們都比下去,以後便是吃香喝辣。”

“小倌?你竟然敢讓我做小倌?真是好大的膽子。”江塵氣極反笑,一向睚眦必報的他受此大辱,心裏早已經暗暗發誓,一定會把這該死的老鸨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老鸨此時的耐心也是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她見慣了這些人,前幾日都是寧死不屈、掙紮幾番的,若一上來便乖乖聽話,那才真是奇了怪了:“你還真是不見黃河心不死是吧?我看你還真是把自己當成什麽人物了,你進了這春滿樓的門檻半步,以後便只能是個以色侍人的玩意兒。當時候有了老爺願意買下你,是你的福氣。”

福氣?只聽得江塵心底作嘔。

她扭着腰肢又吸了一口水煙,甩了甩裙擺撂下一句話來:“這幾天先教教他規矩,磨一磨性子,三日後的開苞夜上,別做出什麽不知好歹的事情來,到時候憑白鬧了笑話。”

随着房門被重重關上,緊接着便是落鎖的聲音響起。

江塵面無表情地坐回床上,眼光移向自己身上的紗衣,整個人的面容被隐在燭火之中,顯得陰晴不定。

三天麽……照理說他的暗衛應該不會無能昏聩到這種地步,整整三天都找不出他的蹤跡。可是這老鸨說的開苞禮……什麽意思?……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江塵的神色驟然變得扭曲可怖起來,若真是那樣,他還怎麽面對枝枝,還不如去死!

枝枝……

江塵忽地憶起那個她棄自己而游向另一個方向的畫面,心像是被人捏緊揉碎了,胸口開始抽痛起來。

其實,葉寒枝根本就不在意他。

江塵緩緩取下那銀鈴铛手钏,本想丢在地上打碎了,可猶豫糾結幾次,終究是不忍心,又默默地帶上。

一顆豆大的淚珠,滴在手钏上,轉瞬消失不見。

這麽多年,終究是他癡心妄想了。

辛安城內。

“葉将軍,信使已經騎着最好的良駒八百裏加急趕向京城了,相信那邊很快便會有動作。”

葉寒枝點了點頭,眼下一片青黑,嘴唇也是蒼白得幹裂:“既如此,你便好好守在此處,我出城繼續去尋,沒見到屍首一日,便還有一日希望。”

羅鐵瞥了她憔悴的容貌一眼,搖了搖頭:“葉将軍,你還是先休息一會吧,讓屬下去尋主上便是。”

“你不懂,我找不着他,又怎能得安心半刻?”葉寒枝輕聲說,便準備揚長而去,卻只聽見後面傳來巨大的撲通一聲。

葉寒枝猛然回頭,竟看見羅鐵向她屈膝跪下,雙手合掌,頭顱深埋:“葉将軍,請你注意自己的身子,否則,萬一發生什麽意外……”

“羅統領,您這是做什麽?快快請起!”葉寒枝大驚失色,她連忙去扶羅鐵,他卻低垂着頭沉聲道:“我們已經失去主上了,現在群龍無首,不能再失去您了。”

“什麽意思……”葉寒枝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拉着羅鐵的手愣住。

羅鐵擡起頭來直視她:“那日遇到伏擊,陛下便早已下了密令,若他命隕,以後暗衛七隊和千機樓都唯您是尊,您便是我們新的主人,要以您的話馬首是瞻。”

被稱為人形武器暗衛七隊,讓無數人聞之色變的千機樓,江塵這些年來為它們耗費了無數的心血,就因為短短幾句話,便成了她葉寒枝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江塵……”葉寒枝閉上幹澀發疼的眼,低聲喃喃道:“哪有你這樣的人?”像你這樣詭計多端、智多近妖的人,怎麽能這麽容易便把自己的多年心血拱手讓人?你一定是在算計我對不對,你覺得我會因此愧疚?會難受?還是會……心動?

“照理說,我不應該這麽輕易便如你意的。”葉寒枝像是在自言自語,卻又像是在和什麽人說話。

“可你這次,竟然得逞了。”她失魂落魄地呢喃低語道。

就在這時,突然有腳步聲響起,一名身着黑色勁裝、着玄色面巾的男子踏進了廂房,只聽羅鐵面上湧起希望,小心翼翼地問道:“甲羊,有無主上的消息。”

男人單膝跪下,捧出一小塊碎裂的衣料邊角:“屬下們分成幾隊,一直在那條河沿途尋找,今晨找到了主上的坐騎,那匹老馬麟風,那馬極通人性,一見我們便從口中吐出這東西。”

葉寒枝接過去端詳許久,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聲音不經意地帶了幾絲顫抖:“……這是他的。宮裏特有的鴛鴦绮。”

羅鐵乍聽自是狂喜,可又忍不住懷疑道:“會不會是主上之前留下的?”

葉寒枝皺緊眉頭,沉默了一會兒:“麟風是一頭極其聰明的老馬,它一直含着這布料,一見你們又立馬吐出來,定當是別有用意的。動物的直覺一般都比人要敏銳許多,我猜是它搶在我們前頭,把落在水中的陛下救了起來,水流湍急,它只能用力地去扯他的衣擺,便不小心拉扯碎裂了。”

“可是主上人呢?那麽大活生生一個人呢?”羅鐵臉上露出焦急地表情:“會不會是被那夥刺客搶在我們前面……”

“不會。刺客暗殺最講伏擊,一旦失了先機,與我們纏鬥他們也讨不了好,便不會有任何留戀,速速退去。”葉寒枝捏緊那塊碎布料:“……可能是有什麽流民山賊,趁着陛下昏迷的時候帶走了他。”

“除了那群刺客,還有誰處心積慮地要陛下的命?”羅鐵頓了頓:“就算是山野村人,擄走受傷昏迷的陛下又有什麽好處?”

葉寒枝沉默了一會兒:“有的時候,過于美貌,就算是男人,也很危險。”羅鐵變了臉色,葉寒枝咬了咬牙,不願去想得太深,沉聲道:“那條河附近有無村落,城池?”

甲羊恭聲道:“千機樓有人大致探查了一下,方圓五十裏內,大小村落大小十七座。方圓百裏內,估摸着大概有三四十座吧。至于城池,除了這辛安城,那河的下游有城名喚隴南,挺繁華的,城內百姓怎麽也有數十萬。”

“倒是比辛安大多了,跟江陵一樣是座郡城。”葉寒枝摸了摸下巴:“今日你們便先從沿途的村落由近查起,不要驚擾了百姓,但也不能漏過一屋一戶。我和羅統領便領一隊人馬去那隴南城。”

甲羊垂下頭拱了拱手,低應道:“是。”

看着他的背影逐漸離去,羅鐵已經忍不住急聲督促:“葉将軍,咱們還等什麽,現在便早點出發吧。”

葉寒枝點點頭:“把那匹叫麟風的老馬也帶上,它很聰明,說不定能幫到我們。”

“公子,媽媽說了,您這幾日身子不适,只能喝流食。”不愧是春滿樓,連婢子都是鋪紅疊翠,花枝招展,這婢子明面上言辭之間倒是對他恭敬,只是江塵心底卻是冷笑一聲,說得這麽冠冕堂皇,不過是怕他吃飽了有力氣作妖罷了。

單純的他還不知道這是身為小倌的淨身過程。

江塵心下生厭,面上卻不顯半分,輕聲細語地說道:“你放在那便是。”全然一副認了命的樣子。

婢子低聲應是,一邊将手裏的托盤慢慢放在桌上了,一邊忍不住一直用餘光偷偷窺視江塵,她還是第一次服侍這麽好看的男人,耳後根立刻變得通紅起來。

江塵倚靠在床沿上,低垂着頭,看上去是一副認命乖巧的樣子,其實他轉了轉眼珠子便瞅見了那婢子一副羞怯的模樣,心下便頓生一計來。

“這位姐姐,請問你名喚什麽,年芳幾何?”江塵故作平淡地開口。

婢子一愣,沒有想到這神仙公子竟然主動找她搭話,慌亂地收回打量的目光,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我、我嗎?我叫緋袖。”

真是沒想到,這位公子不僅容貌是生得仙姿玉色,甚至連聲音都是如此純淨溫潤,猶如玉石之聲。

讓她更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這張占盡風流、一貌傾城的臉突然放大,男子猛然彎腰湊近,清俊的氣息驟然萦繞在耳側,而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緋袖姐姐……”

男人的眸子顏色很深,其中并無光華流轉,卻更像是擅長魅惑的狐貍幻化為人形,煙視媚行,一顆淚痣盈盈墜在眼尾,蠱惑人心。

很快,緋袖低垂着腦袋,端着來時的托盤原路返回,白瓷碗裏的流食完封不動,幾乎沒被人動過。

“啧,看來還在鬧脾氣不肯吃飯呢。”守門的人剛剛上完茅房回來,眼睛只顧着瞅托盤去了,其他地方也沒來得及仔細看,直到緋袖的那一件高粱紅繡花鴛鴦蓮鷺錦紗裙飛快地消失在拐角後,他才醒悟過來:“這緋袖,慌裏慌張地做甚,連門都沒鎖。”

他一邊掏出鑰匙鎖門,一邊心裏暗自嘀咕,不對啊,緋袖有那麽高嗎?怎麽那裙子那般短,露出白花花的小腿來,看着實在是太礙眼了。往日裏連他肩膀都不及,剛才擦肩而過之時,雖然低垂着頭,但竟然還比他高出半個頭來。

這人身子一哆嗦,鎖門的手停住了,連忙慌裏慌張地打開門,卻只見滿地都是花瓶的碎片,隆起的被子中隐約有個人形。

他快步上前掀開被子,裏面額頭鮮血淋漓,雙眼緊閉,被扒去衣衫的昏迷的人不是緋袖又是誰呢?完了!

他連忙沖出門去,撞見幾個婢子便大聲吼道:“你們快去通知媽媽,就說那男人跑出房門不見了。他現在還沒有走遠,我現在則是集結人把春滿樓的大門守住,他便是有三頭六臂,也是插翅難逃。”

話分兩頭,江塵雖是走出了困住他已久的廂房,然後一出來卻是傻了眼。那老鸨做這龌龊的勾當,竟然這般發家,春滿樓大得遠遠地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本就不會穿女子繁雜的衣裙,手忙腳亂地囫囵套上了,卻每走一步都在往下面滑,害得他有一只手就不能離開過肩膀。

他将頭發披散了,一直低垂着腦袋,不敢正大光明地擡起眼,只能時不時小心翼翼地張望一番,可拐了幾個彎,下了好幾樓,他還是沒找到離開的路。時不時便有男人抱着衣衫半褪的女子說着淫詞豔語、開着玩笑走過,他只能快速退到牆角的陰影處,低垂下頭。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背後就有一個女子的清脆聲音響起:“緋袖,你來東苑做什麽,媽媽這幾日不是讓你好好看管新人嗎?”

江塵咬了咬牙,也不敢回頭,裝作沒聽到便腳步匆匆地離開了,女人喚了好幾聲緋袖,他都當做充耳不聞。

“奇了怪了,這小妮子難不成不是緋袖?”女人搖了搖頭,她是緋袖平日較為親近的朋友,是跟她一起進這春滿樓的,叫做翠裳,她看着遠去的赤色背影,眼底生疑:“可這衣裳的紋絡都是她自己一字一線繡的,是她獨有的。”

她見怪不怪地嘆了口氣:“不知道又在發什麽瘋。”緊接着,便有兇神惡煞的一隊人馬急匆匆的路過,每個人都不顧包間內是否有客人在行事,打開包間探尋一番,惹得不滿叫罵聲驟起,春滿樓雖然每日裏都熱鬧,但甚少有這般雞飛蛋打的時候。

“你看見有個行跡詭異的人沒有?一個新人跑出來了,媽媽正大發雷霆呢。”一個大漢望見滿臉看熱鬧的翠裳,粗聲粗氣地問道。

翠裳立馬便下意識地想起剛才那人來,結結巴巴地答道:“有一個,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他往東苑那邊去了。”

為首的大漢皺起眉毛,濃密的眉毛直擠成一坨:“東苑那邊可都是貴客,不像這些泥腿子,輕易冒犯不得,我先帶人過去,你去請示一番媽媽。”

遠處隐隐人聲鼎沸起來,夾雜着無數人的腳步聲和怒吼聲。江塵心知此法只是權宜之計,拖延不了多少時間,現下看來是被人發現了,他慌不擇路地小跑起來,裙子歪歪扭扭地快要掉落,他只能勉強用手提住,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

奇怪?他是走到哪裏來了?人一下子就比之前少了好多,現在已經是晚上,院子裏空曠,除了亭臺水榭、雕梁畫棟卻無燈火。整條長廊上竟空無一人,只有風吹動紙燈籠的聲音,幾個包廂透着微弱的光,偶有人聲低語,幽靜異常。

江塵心底一寒,看來自己多半走錯路了,這裏怎麽都不像是出口的模樣。

他放緩了腳步聲,緩緩走到一個包廂門前,全是男女之間的孟浪之聲,讓未經人事的江塵直聽得耳根通紅,連忙後退幾步,想要原路返回。

只是他還沒走幾步,臉色變一沉。

透過空曠的長廊,他能看見拐角之處有一大群赤色燈火正在向這邊急速靠近,在黑夜中猶如詭谲的火星,正是剛才那群大漢提着燈籠,準備來東苑搜查江塵了。

江塵下意識地後退幾步,然而若不是夜色深沉稍微遮掩了一番,這空曠的長廊根本就藏不了人,現在他還真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眼見搜查的燈籠越來越近,江塵咬了咬唇,竟然不管不顧地随手打開了一扇包廂的門,鑽了進去。

“芙蕖?進來吧,等你好久了。”隔着畫滿仕女圖的屏風,裏屋有一道男聲隐隐地傳來。

江塵快速地掃視了這屋子一番,打量着有什麽東西稱手,能拿來防身。他的目光又漸漸移到案幾上那放着絹花的漢白玉花瓶前,心裏慢慢地算計起來。這邊的包廂環境清幽,一看便是有身份的人才能進的。若是還像上次那般,将裏屋的人打暈了,便是有人搜查至此,他只需擋住屏風後冒充此人說幾句話,那群人也斷然不敢冒犯進來。

他心思打定,倒出那幾朵絹花,便捏着那花瓶輕手輕腳地進了裏間。

裏間只有一個人,長發傾瀉,像是剛沐浴完,只着浴袍,正一手支撐着腦袋,背對着他在貴妃榻上懶洋洋地歇息着。

江塵見他毫無防備的模樣,便右手拿穩了花瓶,左手提好了裙子,蹑手蹑腳地向他走去。

“芙蕖姑娘,真不愧是百兩黃金換得一夜風流的春滿樓花魁,讓我好等。”男人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麽,十分起勁。

就是現在。

江塵神色一動,捏着花瓶的手松開,直直地往男人的後腦勺上沖去,眼看着便是毫厘之差,此刻卻異變突生,男人猛地轉過頭,花瓶便跌了個空,碎落一地。

男人見有人想襲擊自己,緊接着很快用力地捏緊了江塵的手腕,直捏得那白玉無瑕的手腕上一道青紫,男人有武功底子,江塵自然不敵他的力氣,他本想好好給面前這個不知好歹的人一個教訓,卻又在看清江塵的面容和喉結之後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臉上的冰冷嗜殺緩緩消逝:“如此美人,卻是男子?”他湊攏江塵之後細細端詳一番,眼底竟露出毫不掩飾的貪婪。

男子毫不加以掩飾的侵略目光直讓江塵惡心,他疾言厲色道:“別碰我!放開你的髒手。”除了葉寒枝之外,任何女人對他有身體上的接觸他都會心生厭惡,更逞論男人了。

誰知男子非但不聽,反而還變本加厲地将江塵另一只手也制住,用力地将他抵至牆角,竟不顧江塵的掙紮,便開始強行剮江塵的衣衫,直露出他半個肩頭來。

江塵眼見這男人竟然來真的,發了瘋一般拼死抵抗起來,牙關狠狠地咬向男人的右手,只咬得鮮血淋漓。

男人吃痛,下意識地用力甩開江塵,力度之大竟讓江塵的脊背狠狠地撞在了牆上,江塵悶哼一聲,默不作聲地吞下口裏的血沫,強忍着用一只手支撐着自己站起來,一雙眼睛厭惡又警惕地看着男人。

“瞧瞧,你這又是何苦呢?”男人無奈地聳了聳肩,舔了舔自己的傷口,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他們鬧出的動靜屬實不小,搜查的人聽見聲響,廂房的門很快被打開,幾個彪形大漢鑽進來,一見江塵便是眼睛一亮,直沖過來揪住他的頭發,兩雙手像是鐵鉗一般惡狠狠地押解住他,直讓他動彈不得。

“他是你們春滿樓的人?”男人眼裏滿是玩味。

“一個逃奴罷了,都是我們春滿樓管教不周,我們這就回去好好管教他,還望郭大人有大量。”為首的人連連道歉起來,使勁地揪起江塵的頭發,劇痛從江塵的頭皮傳來,他疼得直流冷汗,卻不曾求饒半句。

郭天縱臉上卻不見絲毫動怒:“逃奴?”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便賣給我。”

“這……”為首的人很明顯猶豫起來,但他心眼活,轉得也快:“兩日後便是他的開苞之夜,價高者得,郭公子若是出馬,那一定手到擒來。”

郭天縱自然知道這煙花之地的人最是鑽進錢眼裏,這貨物自然是需要烘托,才能炒出一個好價格。他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看着江塵被拖行帶走,眼裏露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全身濕透,滿是水漬的江塵被狠狠地丢進廂房,亂發披散,遮住了他的臉,他的身子只微微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地面上很快沁出一小灘水痕來,原來這竟全是他留下的虛汗。

一個仆人走了進來,将他的腳踝之處戴上了一個金環,金環纏繞着一根手指粗的金鏈,盡頭被焊死在了牆壁上,除非有鑰匙打開金環上的鎖眼,否則憑他的力氣,根本擰不斷這金鏈,離不開這房間方圓半步。

“我說過了,你是逃不出這春滿樓的,而且你膽敢作妖,惹得我不痛快,那麽我也要讓你不痛快。”

永娘神色陰沉的坐在太師椅上,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水煙,她的面容隐在在昏暗的燈光中,聲音冰冷:“現在咱們的新人被教訓過了,也該懂事了吧。”

“是。”一個中年男人陰恻恻地笑了笑,臉上的褶子都密密麻麻地開始盛發:“要我說,沒有人能抗得過我這法子。”他開始收拾卷起一個錦帶,那棉帶攤開後便是無數堆放整齊的銀針:“湧泉、合谷、巨闕、風府、少海,每一個穴位的滋味都讓你嘗嘗。既不留傷痕,又讓你長了教訓,多好。”他一邊說着,一邊用蘭花指拿起一根泛着寒光的銀針,露出得意的表情。

永娘吐出一口煙圈來,染着蔻脂的手點了點:“好了,讓他自己呆着,好好反省一下吧。”

很快一室歸于沉寂。

沒有點燈,渾身疼痛的江塵低聲嗚咽着,慢慢在黑暗中蜷縮成一團,像是一只動物幼崽獨自舔舐着自己的傷口,在凜冬中尋求溫暖。

那些針真的好可怕,每一根狠狠地插進他的穴道,整個人渾身上下都像是被強行扯成兩半的疼痛。他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只能做到咬緊牙關,絕不求饒一句罷了。

“……枝、枝。”江塵低喃道:“枝枝,枝枝,枝枝……”

烏雲蔽月,長夜未央。

受盡侮辱渾身傷痕的他只能靠呢喃着她的名字汲取力量,支撐着自己活下來。

葉寒枝吹了個口哨,很快便有一只信鴿撲騰着飛到葉寒枝的手臂上,她拿下信筒,一目十行地看完。

“怎麽樣,葉将軍,陛下有消息了嗎?”羅鐵性急地問道。

葉寒枝搖了搖頭:“他們已經查找了三十五座村落,并未找到,只還零星剩下幾座偏遠的村落。”

羅鐵的神色肉眼可見地變得陰沉起來,畢竟時間越拖越久,陛下遭遇危險的可能性就越大。大夏這幾年本就與外邦人連年征戰傷了根基,現下又是水患瘟疫橫行,沒有了陛下,一國根本岌岌可危。

“羅統領,攏南城這麽大,咱們人手只有區區幾十衆,只能分頭找。”羅鐵點了點頭,葉寒枝牽起麟風,發現它精神萎靡得很,不知道它是不是也在擔心自己的主人的安危,她便牽着它走向一個就近的驿站,想讓它稍加歇息一會,順便補充點吃食。一旁的烏月見主人都不牽自己,連忙打了個響鼻,蹭到葉寒枝的身邊去。

一直悶悶不樂的葉寒枝這才勉強笑了笑:“好了,烏月,鬧什麽小脾氣,乖一點。”

就在這時,人潮湧動的大街上兩個身着蓑衣、衣衫簡陋的男人與她擦身而過,兩個人一邊走還在一邊用方言聊着天,葉寒枝只隐隐聽到幾個字:“發了”、“賭債”。

一直恹恹的麟風這時卻突然掙紮起來,竟然自己掉頭,向另一個相反的方向跑去,它頻頻回頭,不住地嘶叫着,仿佛是想讓葉寒枝跟着它一起來。

“麟風?”葉寒枝先是一愣,随後心底湧起狂喜,難道這匹通人性的馬發現了什麽關于江塵的蹤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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