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琵琶 枝枝她為什麽不來找孤?
金烏西墜, 玉兔東升。
葉寒枝暫時只能權當自己沒有聽到顧朗和衛璃的對話,想起初晨與柳琬琰的邀約,本準備喚顧朗一同前去, 但他卻推脫自己還有要事沒有處理,脫不開身。葉寒枝只能像昨日那般又跟君鳴狼狽為奸, 不過這次她一開始就跟君鳴約法三章,不再沾酒。
這次出門的時辰不早, 等到了酒館已經比昨日晚上許多, 掀簾而進, 卻趕巧正撞上硯青的琵琶獨奏,葉寒枝和君鳴找了個角落的座落下, 柳琬琰一見他們便是喜形于色,端上自家釀的好酒和幾碟醬香鹵味來, 牛羊肉俱被切成片狀, 薄如蟬翼。
葉寒枝伸了一筷子便放下, 眉頭緊皺:“這香料放得有些沖人, 西戎北狄的那些蠻子倒是愛吃這個味,我在邊關待了幾年, 卻始終吃不習慣。”君鳴卻是喜歡極了, 甚至還想再來一盤。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本已一曲奏畢的硯青懷抱琵琶正四處探尋着葉寒枝的身影, 碧色的眼眸一見她便像是亮得搖曳了一池星河, 他正準備趟過人群穿插而來, 卻被一只油膩肥碩的手擠過人潮斜插而來,緊緊拉住林硯青的袖子不放。
“這位美人,別急着走啊,”一個穿金戴銀、肥頭大耳的男人露出一個猥瑣油膩的笑來, 色眯眯地盯着硯青的碧色的瞳孔,眼睛都不舍得眨:“早就聽說隴南的硯青公子生得一雙碧眼,豔絕天下,後來沒了消息,真沒想到是來了長安。”
林硯青蒙在面紗下的波瀾不驚的神色猛然一變,他之所以不在外人露出真容便是不想再惹出什麽麻煩,勾起自己那段不願再回憶的肮髒的往事。他用力想甩開肥胖男人的手,卻掙脫不得,聲音盡量平靜尾音卻忍不住顫抖地說:“你認錯人了。”
“你這雙碧色的眼睛,怎麽會讓人認錯呢?”肥胖男人哈哈一笑:“我一聽說這酒館來了位碧眼樂師,一手琵琶名動長安,便知是你。”
他們正在糾纏之際,卻見寒光一凜,林硯青的袖子被利落地切斷,肥胖男人因為驟然脫手,慣性向後地連退幾步,踉踉跄跄地差點跌倒,他怒氣沖沖地轉過了頭,本想尋人麻煩,看清楚那罪魁禍首後卻失聲道:“葉、葉将軍?”
葉寒枝皮笑肉不笑地點了點頭:“巧了,這不是督查院左副都禦史謝明遠大人嗎?”
葉寒枝雖是女子,卻也是從一品骠騎将軍,他也不過一個三品官罷了,更何況她表哥又是左相,身後還有衛家的勢力,實在是不好招惹。謝明遠本來還火冒三丈的神色瞬間轉變,一臉阿谀谄媚,本就小的眼睛更是只剩一條縫了:“葉将軍,你這是做什麽?咱們是同僚,有話好好說嘛。”
他餘光望見躲在葉寒枝身後的林硯青,心底也大概有個譜了,只不過他實在是舍不得到嘴的肉跑了,脅肩谄笑道:“葉将軍也瞧上他了?那今夜謝某割愛便是,謝某可不是催您的意思,您先用着,等您玩夠了,謝某再用便是……”
話音未落,一記鐵拳毫不留情地打歪了他肥胖的半邊臉,力度之大,甚至讓謝明遠的痛得嘴巴都合不攏,涎水直順着層層疊疊的下巴流淌。
“對硯青放尊重點。”葉寒枝冷聲說:“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什麽可供取樂亵玩的東西。”
“你!”謝明遠捂住疼痛不堪的左臉:“老子給你這個臭娘們幾分臉,你當真以為自己便能在京城橫着走了嗎?你別以為你身後是衛氏就了不起,我好歹也是謝氏二房嫡子,謝氏與裴氏皆為長安五氏之一,又早已經結秦晉之好,是你能撕破臉皮的嗎?”衛家又如何,這些年除了衛璃這個僅剩的血脈還有葉寒枝這個外孫女,還能茍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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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大族,最重要的便是子嗣繁衍。子嗣繁盛,便能保百年興旺,像衛家血脈凋零成這般樣子,只怕長安五氏過不了多久就要成長安四氏了!
“撕破臉就撕破臉了,你不過一個靠祖上庇蔭的混來的文官,又有什麽膽子在我面前逞能?”葉寒枝森冷一笑:“我在塞外浴血奮戰之時,你在京中享樂安逸,茍活的安寧日子還不是我這個臭娘們施舍給你的?”
葉寒枝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女人!按理說京中高官貴族幾近全是君、衛、沈、裴、謝這長安五氏的血脈,大家都有沾親帶故的姻親關系,又是在官場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有腦子的都不會像她這麽猖狂得罪人!謝明遠恨恨地咬了咬牙,但他卻不再跟葉寒枝嗆聲了,畢竟秋狩之時他也是見識過這女人的身手,再跟她鬧下去,誰知道這個瘋子做出什麽事來,等着吧,明日他定要給這瘋女人一個教訓!
就在這時,君鳴推開人群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像是地痞流氓一樣單手搭在葉寒枝的肩膀上:“這是我兄弟,你再瞪她一眼試試?老子還是君家嫡長子呢,謝明遠你一個二房的在這裏橫什麽橫,謝氏大房正統嫡子都四個,真要繼承家主代表謝氏,也輪不到你在這裏囔囔。”
眼見謝明遠眼含恨意灰溜溜地走了,林硯青愧疚不安地低聲道:“都是我不好,給你惹麻煩了。”“他自己活該讨打,不關你的事。”葉寒枝笑了笑,柔聲說。
林硯青抿了抿唇,心底既酸澀又升騰起暖意,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只有淩辱和踐踏。從來,從來沒有人能這樣維護過他的尊嚴……這樣溫柔地跟他說話。他這麽多年來頭一次有些想哭,卻生生忍住了,柔媚一笑道:“今日之恩無以為報,硯青唯有獻舞一場,或能讓葉将軍解解近日心頭的愁緒郁結,一展歡顏。”
葉寒枝愣了愣,有些猶豫地望向君鳴,君鳴呆呆地撓了撓頭皮:“既有邀約,你要看便去看吧,我自己在外堂喝酒賞舞,這麽大個活人,還能丢了不成?”
葉寒枝忍俊不禁,感激地跟君鳴擊拳道:“你剛才暴跳如雷,罵謝明遠的樣子還挺有男子風範的。”“那是,”君鳴得意洋洋地揚起雙眉:“也不瞧瞧本大少是誰……”他一邊說着一邊回頭,身後之人卻早已沒了影子。
“還真是男人如手足,兄弟如衣服……”君鳴哀怨地低聲嘟囔道。
還是昨日的木屋裏,昏暗的油燈亮起,暖色的光芒籠罩了這間小小的屋子,窗外船槳撥動水面的聲音不覺,葉寒枝捏緊了手裏的茶杯,茶香從鼻翼萦繞,纏滿衣袖,她卻沒喝一口,一只手攪着衣擺,頗有些坐立不安。她本來只是好奇想來看看,但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氣氛實在讓人如坐針氈、芒刺在背。
“何須這麽緊張?”林硯青掀開面紗,柔媚一笑:“武藝高強的葉将軍,我還能吃了你麽?”
葉寒枝尴尬地彎了彎唇角,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林硯青笑而不語,修長的指尖拂過懷中的鳳頸琵琶,轉軸撥弦,曲調漸起。窗外便是滾滾長河,有不少文人墨客登船行樂,吟詞唱曲,和着江聲浩蕩。然而在這嘈雜的背景聲中,林硯青空前絕後的琵琶聲卻蓋住了一切,他唇角淺笑,碧眸如玉,指尖輕攏慢撚抹複挑,只能讓人癡癡地聽進他的琵琶。
聲調漸高,如同珠落玉盤,令人遐思不限,卻見他驟然變換了一個姿勢,由原先的懷抱琵琶站了起來,變成反彈琵琶,明明能做出這樣極需柔韌性的動作已然很難,然而他那雙瑩白如玉的手指卻未停,只是由原先的清風雅月變成了暧昧情動的曲調。
随着曲調愈急,他也抱着琵琶旋轉起來,肩若削成,腰若約素,外袍及其自然地掉落,露出裏面松松垮垮的裏衣來,香肩半露,玉骨生香。琵琶在他懷中随着舞動,卻不是累贅,而是他的化身。
他舞動的速度極快,只見繡着大片荼穈的青衫衣擺飛起,木香上升,殘影未落,便只見他的鞋襪不知不覺間竟然已被除去,赤足踮起,瑩白的腳踝上的鈴铛歡快地跳動着,雪白的大腿在寬松的青衫下若隐若現,飛旋而舞。一身松垮的青衫只被最後剩下的腰帶勉強束縛着,胸膛盡露,茱萸如血,劇烈地抖動着,胸部姣好的曲線順着修長的玉頸在青衫之下若隐若現。
葉寒枝像是癡了般地愣在原地,曲調漸漸低迷,一道陰影覆在她的上方,眼波流橫,顧盼含情地望着她,一雙碧眸亮得驚人,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如同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眼尾那顆淚痣墜在其後,煙視媚行。
一室寂靜,時間好似停滞。林硯青緩緩俯身,雙唇微啓,然而下一瞬,葉寒枝卻驚慌失措地推開了他,她轉過頭不敢看他受傷的眼神,輕聲道:“抱歉。”
“……為什麽?”林硯青低笑一聲,澀聲問道。是她嫌棄他表現得過于風塵嗎?還是覺得他樣貌醜陋粗鄙?
從前的事他沒得選擇,可他現在心動之後,便已經暗下決心只為她一人守節。
葉寒枝沉默了一會兒,絞盡腦汁地憋出幾句話來:“你很好,是我自己的原因……琬琰将你的事情都告訴我了,你很堅強,讓人憐愛,值得更好的人。”
林硯青神色猛變,大驚失色:“你都知道了?我那些不堪的往事……”他面色驟然變得極其蒼白,口中低喃道:“也對,你遲早都會知道的……”像他這種肮髒的存在,連多看看她都是玷污。他不配。
“之前你也是身不由己,怎麽能這樣說自己?”葉寒枝急聲辯駁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多想……”
“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便是說的我這樣的人。”林硯青輕聲打斷了葉寒枝沒有說完的話,他費力地揚起一抹明豔的笑來:“是我唐突了,像我這種腌臜的下賤玩意兒,竟敢對您癡心妄想。”
林硯青越是這樣淺笑着揭開自己的傷疤,越是讓葉寒枝愧疚不安,她将地上的外袍撿起來,蓋在林硯青的肩膀上,直視着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不要這樣說你自己,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的喜歡,因為我心裏已經對別人動情了……”
“是你口裏的阿塵嗎?”林硯青笑得無力:“可他讓你傷心了不是嗎?不然你怎麽會念着他的名字,露出那樣脆弱的表情。”
葉寒枝沉默不語,過了很久,她才輕聲說:“他是負了我,我現在已經不喜歡他了。可我也無法對其他人再次動心了。”
騙子。
明明她一聽到他的名字,垂在身側的十指指尖都在微顫,怎麽可能像她說得那麽輕巧,說不喜歡了就不喜歡……林硯青卻沒有拆穿她,只是輕笑一聲:“既然不喜歡了,那我便等得。”
無論等多久,只因為是她,便值得。
江塵面無表情地聽完暗衛的彙報,嘴唇緊抿,鴉睫輕顫,在昏暗的燭光下投下陰影,看不清喜怒。
“你下去吧,讓忍冬進來。”良久,江塵輕聲說。
守在外室的忍冬一見暗衛離開,連忙緊張地弓腰垂頭進去,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
“把宮裏會琵琶的樂師傳喚來。”臉上沒什麽表情的江塵狀似平靜地吩咐道,讓人揣測不清他的意圖。
忍冬不敢多問,連連點頭稱是。
可他怎麽都沒想到,這批樂師進了陛下的寝殿後,便整整一夜沒再出來,殿內一直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來,卻不似樂師的手藝,聲音如同朽木摧折,嘔啞嘲哳。直到殘月已落,參星橫斜,天方破曉,他們才一個個面露驚恐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閉口不提今夜發生的事情。
眼見已是上朝的時辰,忍冬大着膽子推門而入,一見殿內景色卻是大驚失色,不顧尊卑地拉住江塵,失聲道:“陛下,您這是做什麽?”
只見江塵神色麻木地正在雙手撫琴,竟然像是生生彈了一夜的琴,指尖甚至都摩挲得沁血,流下駭人的斑斑血痕,他卻渾然不覺。底下是一地散落的琵琶,東倒西歪,琴弦卻俱已損壞。
江塵木然地轉過頭,輕聲說:“她不是喜歡聽琵琶嗎?孤着人來教了,孤在學呢。”
明明是他自己推開了寒枝,可是當她眸中映滿的不再是他的身影,他才驚覺自己有多痛徹心扉,實在是承受不起這個代價。
他感覺自己甚至活不到兩三年,便要生生地瘋掉了。
陛下實在是太苦了。忍冬心疼萬分地從懷裏拿出錦帕為江塵包裹住受傷的指尖:“陛下,這琵琶哪是一夜便能學會的?”
江塵卻只是滿臉呆滞恍惚,兀自不住得喃喃:“孤會彈琵琶了,孤會彈琵琶了……枝枝她為什麽不來找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