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晚鶴 你叫他怎麽能不恨呢?

葉将軍的死訊從前方傳來的時候, 根本沒人敢去告訴陛下。

只有羅鐵這個不怕死的人敢。

忍冬預想過很多種陛下聽到這個消息的情形,卻沒想過他竟然毫無反應,不哭也不鬧, 安靜地可怕,除了上朝和批閱奏折, 只是一個人沒有表情地坐在紫宸殿的角落,從天亮到天黑。

可偏偏這樣忍冬心裏更加難受, 他寧願陛下哭出來, 大鬧一場, 或是有其他方式可以發洩出來,可他只是癡癡呆呆地抱着葉将軍的牌位, 待在葉将軍的聽雪樓裏不出來,日複一日。

陛下唯一有情緒波動的那一日, 是左相衛璃來的時候, 他們吵了很久, 左相想要回葉将軍的牌位, 在衛府立個衣冠冢,收殓入棺, 給她一個安寧。陛下卻狠狠地打了左相一個耳光, 猩紅着眼怒吼道:“枝枝哪裏也不去,枝枝要一直陪着孤。”

第二日上朝的時候, 當所有人看見陛下抱着牌位上朝的時候都議論紛紛, 群臣非議。更離譜的是, 他竟然親口下旨,要封已故的葉将軍為帝後。

那一日,金銮殿哪裏還像往日那般肅穆嚴謹,說是雞飛狗跳, 人仰馬翻,一團亂麻還差不多。不論是右相以死相逼,大司空從中作亂,亦或是史官們口誅筆伐,陛下皆是不管不顧、不聞不問。

忍冬知道現在的陛下已經不太正常了。他不敢離開陛下半步,經常沒日沒夜地守着陛下,陛下大多時候視而不見,置若罔聞。可有一天他竟像是突然發現了似的,轉過頭來對忍冬奇道:“你總是守着孤做什麽?還把殿內的那些尖利的東西藏起來。”

忍冬不敢說話,額上滿是虛汗。

陛下也不見惱,淡淡地笑了笑:“你是怕孤自刎嗎?放心吧,孤不會的。”他抱着自己懷裏的牌位,神色溫柔:“這是枝枝給孤守住的天下,孤不能辜負她,孤會做到帝王應盡的責任。”

只是從那一天後,陛下便開始将所有心血傾注到了另一件事上,修建自己和帝後的陵墓。

西北戰事未定,但已逐漸進入尾聲,西戎和北狄漸呈弱勢,盟約似有分裂之象。陛下再度派遣兵馬十萬,并封左相為使臣介入,說服北狄為盟,不計前事,共同圍剿西戎。

此時早已經過了榴花照眼,薝匐有香的時候,此時紫宸殿前桐花馥,菡萏為蓮,鳳仙绛于庭。忍冬憂心忡忡地在前庭掃灑,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幾天服侍陛下的時候,陛下總是一副表情奇怪的模樣,卻又說不出為什麽。

對了,前幾日那六品屯騎校尉君鳴忽然得了陛下的冊封,從一個小小的屯騎校尉一步青雲,成了正三品的宮中禦林軍統領,這本該是陛下的親信羅鐵擔任的,不過之前羅鐵率兵前去支援葉将軍,這職位便一時空缺出來了。

這幾日君鳴也不知是給陛下下了什麽迷魂湯,竟讓陛下日日召見他,甚至兩人同食同寝。

忍冬心裏有一種說不出口地堵得慌,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可他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裏。他悶悶地嘆了口氣,準備先去看看姣姣,路過她殿後那荒蕪的後院之時,他忽然生了一股說不出的心悸,忽地發現自己的衣擺處剛剛掃灑時不慎沾染了一些污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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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姣姣總要幹幹淨淨地去。

他也不講究,望見後院中那口荒蕪的枯井,準備上前馬馬虎虎地擦洗一下自己的衣擺。只是下一瞬他淡然從容的面容猛然一變,下意識地尖叫一聲,竟然跌在地上,害怕地往後再退了幾步。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平靜,後怕地拭去自己額上的冷汗,本來準備爬起來立馬叫人去處理那井裏的東西,但他剛走了幾步,忽然像是察覺了什麽不對,眉頭深深地皺起。

他轉過身,又再度向那井口望去,然後死死地捂住了嘴,瞳孔放大。

那一具已經被泡腫的屍體,蒼白浮腫的面容上有一道駭人的刀疤,眉目間依稀能分辨出羅鐵的影子。

葉寒枝感覺自己身處在一個黑漆漆的屋子裏,不見天光,黑暗如蛆附骨地将她包圍,濃得好似化不開。

她總感覺自己很疲憊,常常便快要就這樣沉沉睡去,但有的時候周遭會生出一股暖意來,給予她溫暖和支撐下去的力量。在這場漫長的拉鋸戰中,總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睡去,不然就再也醒不來了,而且還有人等着她。

可,是誰在等她呢?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是……是阿塵啊。

“阿塵!”

葉寒枝猛地睜開眼,被強光刺到,下意識地眯起眼睛,眼睛因長久的幹澀微微沁出些許眼淚來,在一片天旋地轉中,一個模糊的身影緩緩湊近,又驚又喜地喊道:“你醒了?!”

葉寒枝眨了眨眼,眼前人之人模糊的面容漸漸歸于清晰,一個荊釵布裙,穿着樸素的女人正笑語盈盈地望着她,面容只能說是清秀,但看着十分溫柔可親。她端來一杯熱茶,将葉寒枝扶起來:“先喝點水吧?”

“……多謝。”葉寒枝費力地從唇縫裏擠出這句話來,光是動了動脖子,便只覺痛得冷汗直流。有一種像是她整個身子都已經四分五裂、支離破碎,而被別人縫合起來的痛苦錯覺,她明明在戰場上已經習慣了傷痛,也受不住如今這種疼痛,好像整個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

女子按住她,有幾分着急地說道:“你傷得很重,能活下來都是謝天謝地,莫要再亂動了,我去喊夫君來。”

夫君?

眼見女子提着裙子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葉寒枝本想自己再坐起來一點,可連都手指像是一點力氣都沒有,連呼吸都是疼痛難耐。她強撐着一口氣環顧四周,四下似乎是個簡陋的農舍,屋外隐隐有雞鳴狗叫,一派幽靜寧和。

葉寒枝強撐着自己坐起來,想要下床,可這副重傷的身子實在是太過累贅,別說走路,幾乎半邊身子離開床沿的瞬間她便跌倒在地,莫說走路,甚至連起身都做不到。

女子出去沒多久,便很快有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只是其中還交雜着一道奇怪的聲音,像是棍子敲擊在地面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夫君,你快來看看她,我看着是好多了。”女子如同小鳥般活潑熱切的聲音雀躍地在門外響起,然後她的面容便再度映現,跟在她身後的是個白衫男人,葉寒枝微微打量一番,面色凝固。

男人黑發沉沉如墨,眼睛處覆蓋着黑色的布帶,系于腦後,右手裏握着一根竹竿,一邊走路一邊不停地用竹竿敲擊前方,似是起到探路的作用一般。

他好像什麽都看不見。

葉寒枝很少見過容貌氣度能跟江塵相提并論的人,硯青算是一個,眼前的男人也算是一個。明明只是簡單至極的一襲白衫,看着也是十分粗陋的布料,他卻偏生能穿出一種清冷素雅的氣度,墨發沉沉垂至腰間,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雖然眼睛之處盡數被布帶遮住,但僅憑他露出的鼻梁和下颌,便能感受到他的俊美無俦,風骨非凡。就如同冷霜寒川,高不可攀。

“你別亂動!”女子看着葉寒枝跌倒在冰冷的地面,驚呼一聲,連忙過來把她扶到床上,柔聲叮囑“你傷得很重,別亂動。”

“芸娘,你急什麽,反正她死不了。”男人冷哼一聲,寒聲說道:“我都說了不要救,果真是個麻煩。”

喚做芸娘的女子臉上浮現出歉意:“抱歉,我夫君性子有些古怪,其實他人很好。”

葉寒枝無所謂地搖了搖頭,聲音嘶啞:“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我現在的确是有萬分火急的事情,必須馬上回去。”

“你拿什麽回去?現在能使得出半層內力嗎?”男人冷笑一聲,唇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你能撿回一條命便是萬幸,不好好養着,真是白費我那些上好的藥材。”

“夫君!”芸娘瞪了他一眼,語氣責怪。

“如你所見,我是個瞎子,是個廢人。這些藥材每一株都是芸娘冒着生命危險從懸崖峭壁上為你采來的,沒有多的。你莫要辜負她的好意,自己好自為之。”男人冷冰冰地甩下這句話來,自顧自地敲擊着竹竿離去了。

芸娘滿臉愧疚,不安地連連向葉寒枝道歉:“對不起,我夫君他就是這個孤拐性子,但他其實很善良的,只是嘴巴毒一點。”

葉寒枝彎了彎眉眼,淺笑着搖頭:“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萬沒有向我道歉的理。”她頓了頓:“……芸娘是吧?我叫葉寒枝,我現在真的有很緊急的情況,請問這是在何處?離幕洲可遠?離都城又有多遠?”

“這裏離幕洲倒是不遠。”芸娘抿了抿唇:“但我們的村落生在峭壁谷底之下,要想去幕洲,要麽便是繞幾座很遠的山路,要麽便只能沿着峭壁上去。夫君說你的武功雖然很厲害,飛檐走壁不在話下,可想沿着這座峭壁上去,也定要恢複至全盛狀态。”

葉寒枝十分急切地問道:“我何時能恢複至全盛狀态呢?”

“這,少則四五月,多則一年左右,沒人說得準。”芸娘嘆了口氣,不過她忽然眼睛一亮:“聽說村頭二狗家下月要進城,他家有牛車,你可以坐他家的車繞山路去。”

“我等不了,我自己沿着山路走出去吧。”葉寒枝面色焦急,她根本不敢想象江塵得知她的死訊,會作出什麽事情來。

芸娘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你現在這副樣子怎麽行?莫說自己走路,牛車沿着那山路都要走三天三夜。”

葉寒枝心急如焚,可以說是如坐針氈,一直挂念這江塵和自己的家人,可她突然想到了什麽,急切地問道:“對了,芸娘,跟我一起掉下來的那幾個弟兄呢?”

“他們……我發現你們的時候,他們早已經斷氣了,身子都僵了。家裏窮,我只能幫他們簡簡單單地下葬了。你也是運氣好,被生長在半山崖間的灌木叢擋了擋,卸了幾分力,又掉在了一個水潭裏,否則……”芸娘唇張了張,欲言又止,過了好久才安慰一般地對葉寒枝說道:“你不要太擔心了,已經沒事了,我夫君他醫術高明,說是妙手回春也不為過。”

“的确,我這樣重的傷勢,只能說比死人多了口氣,”葉寒枝聽見自己屬下惡死訊,心頭生悲,低聲喃喃:“宮中禦醫也未必能救回我。”

葉寒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眼底一亮,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抓住了芸娘的手:“你夫君他,他能治心疾嗎?”

“應該也能吧。”芸娘頓了頓,輕聲補充道:“不過我夫君他性子很怪的,他說自己一不救達官貴人,二不進都城長安。”

葉寒枝的手下意識地縮緊,大驚失色:“什、什麽?”

芸娘有些為難的咬了咬唇,面色糾結複雜,她沉默了很久,才說道:“他還有一條規矩,若有人能幫他殺掉皇室宗親,他便可以為你破了前兩條規矩。”

“……為什麽?”葉寒枝澀聲問道:“他為何對皇室宗親有如此大的敵意?”

“我夫君,他姓祝,名祝晚鶴。”芸娘眼底似有淚光閃爍,她略帶哽咽地說道:“他的祖父曾經是太醫院首席,卻被無辜卷入一場謀逆案。他的至親曾經皆被狗皇帝滿門抄斬,剩下的旁支血脈也被流放至寒苦的邊疆,他那雙眼睛,也是狗皇帝害的。”

“你叫他怎麽能不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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