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薄菀抵達醫院的時候, 老爺子的病房裏只有洪叔等年輕時陪着他闖天下的人,倒也不是季棠合他們不惦記遺産,而是老爺子的遺囑已經找律師公證過, 如今他正在昏迷中, 不會再有起來改遺囑的行動, 而律師與他早年相識, 也很尊重他的想法——
可以說, 季家偌大的家産去向, 早就被分割得明明白白。
既然沒有侍疾床前的好處,這些被他一手養大的狼,自然不會将時間浪費在這上面,與其指望老爺子昏迷中醒轉, 他們還不如想辦法将季興承先聯手整下去,這人長久以來都沒有結婚, 身邊的女伴雖換的很勤快, 可惜誰也沒留下他的種。
如果季興承意外去世,他名下的那一份財産……倒是可以拿來給兄弟們再分一分。
洪叔對他們幾個的想法一清二楚, 電話确實都通知過,但真正來的卻只有薄菀一人, 見到人進來的時候, 他眼中免不了溢出幾分淚光,背過身去, 偷偷揩了揩。
餘光注意着他的動作, 薄菀知道他是感動于自己的前來, 但洪叔不明白的是,這個季家,除了他們這群早跟着季清風發達的人之外,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死。
她也不例外。
護工們出去,其他輪番站崗的兄弟們也走遠,屋裏只剩下洪叔與她,病床上的人只躺了這麽一段時間,再不見生日宴時候的意氣風發,臉頰瘦的幾乎脫相,而露在被子外的一丁點腳部皮膚,卻是浮腫的。
季清風早年跟人吸旱煙,後來肺部又受過傷,才把煙-瘾給戒了,即便如此,在船上的時候受到那煙熏霧缭的刺激,肺部的情況依然不容樂觀,本來就脆弱、又有肺癌的征兆,現在于病床上情況日漸加重,也始終昏迷不醒。
也許他早知道這場意外是怎麽來的,無法接受自己身邊的兒女都在想着怎麽謀害他,所以對這個世界已經失望,沒有多少眷戀之心。
答案薄菀已經不得而知。
她現在看見外公躺在床上,腦子裏卻都是當年他把自己接回季家的樣子,他将她從瘋癫的季歡身邊帶走,讓她不用再過之前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挨打的日子。
他給她好吃好穿,讓她受到最好的教育,住最好的地方,也有最好的成長……曾經季歡留在她身上的痕跡,他花重金幫她去掉,告訴她女孩子本就該這樣幹淨漂亮,也就該在美好的家庭裏長大,而不是擔驚受怕、朝不保夕。
他不逼她學畫畫。
也不讓她接觸跟賭場有關的事情。
相比她生母瘋狂之後的模樣,十歲之後,她生命一步步走向光明開闊,都是季清風賜予她的。
她其實應該感恩。
可是每次想到他對自己的好時,那優秀的記憶就會在大腦深處播放出更多的、被她試圖掩藏的片段來提醒她,曾經在季歡不瘋狂的時候,其實她的家庭也是很幸福的。
父親是紀錄片導演,總是去到那些路很難走的、環境很惡劣的地方,或是記錄失落的工藝,又或者是跟那些被忘在大山裏的老者交談,可那時候她和母親跟着也不覺得苦,每次他出去工作,母親就會帶着她去河裏抓蝦、或者是陪着她玩一整天的游戲。
那時候的家裏充滿歡聲笑語。
季歡總是告訴她,父親的工作究竟多偉大,他的眼睛始終可以看到那些旁人看不到的角落,就像是水一樣,哪裏最低、哪裏坑窪,就往哪裏流,并不擔心自己身上沾了髒污。
薄菀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跟父親一樣成為導演,跟自己的好朋友們去到那些無人關注的地方,用鏡頭記錄下那些困苦裏開出來的花……
可是後來。
一切都變了。
父親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帶她們母女倆一起出門,只是趁着季歡不注意,偷偷地往外拿錢,有一次薄菀正好碰上了,好奇地看過去,卻被對方狠狠推開,茫然地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卷着存折跑了。
家裏開始整日整日都是争吵。
她總是趴在門口驚慌地往裏面張望,甚至不自量力地往裏沖,試圖攔在兩人中間。
“爸爸!媽媽!不要吵了,我很聽話,你們不要吵架,好不好?”
那時候她總是在哀求,在祈禱,對着老天許願、對着寺廟裏的神佛祈願,希望家裏可以恢複成從前的樣子。
直到有一天。
老天聽見了她的聲音。
父親在客廳裏對母親下跪,抱着她的腿,又是哭又是賭咒發誓,菜刀就落在他的腳邊,他說自己再也不賭了,只要母親能幫他把欠的錢還上,他保證這輩子不再踏進賭場一步。
那是薄菀見到母親哭得最慘的一次。
向來溫柔又堅強的人,抱着父親的脖子,與他相對而跪,眼淚裏都是絕望,漂亮的眼睛裏也都是彷徨,薄菀偷偷地在角落裏往這邊看,聽見她哭着說:
“我知道……”
“我知道你戒不掉,但只要你這樣說,我就還想相信你——”
“我們季家人從賭場起家,沒有其他人會把生意做到我的頭上來,我知道你是被人害了,我也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可只要這個家還在,只要這個家還在……我什麽都願意為你做。”
她的手放在對方的脖頸上,像是抱着一根孤苦無依的浮木,又像是想掐住他讓他醒過來看清這場陰謀。
薄菀聽見父親賭咒起誓:“只要這次的債還了,我要是再賭!我就出門被車撞死!我不會再害你們了!”
後來他拿着一家人剩下的財産出了門。
再後來……
他的誓言成了真。
他讓薄菀在還不懂死亡是什麽的年紀,就體會過那種失去至親的疼痛,只是這疼痛并非來自于心靈,而是來自于身體上日複一日被母親用刀、用畫筆刻上去的痕跡。
每一道鮮紅的痕跡流下來的時候,對方都用淬血的恨意提醒她:“你永遠不要忘了他,也永遠不要忘了季家人,你要為他報仇,菀菀,你要為你父親報仇。”
“你是不是想忘了他?”
……
失去丈夫和信念的季歡,每天在屋子裏就像是一個行屍走肉,薄菀雖然也為父親的離開而苦,可她更希望季歡能恢複正常,所以竭盡所能地讨好她。
偶爾季歡清醒的時候,會抱着她一直哭,跟她道歉,給她做飯、買好看的衣服,然後對她說:“永遠不要回到季家,那裏會吃人,一直留在媽媽身邊,好不好?媽媽會對你好的。”
等她點頭了,下次又是滿屋子跑的捉迷藏,糊在她身上的亂七八糟的顏料盤,她躲在房間裏、櫥櫃裏、天花板上,那時候最大的心願就是離開那個房子,能站在陽光下,跟母親牽着手快樂地逛街。
可是季歡的病卻越來越嚴重。
她恨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甚至讓薄菀去學賭場裏的東西,想讓她學會、然後再給她父親報仇,當初是哪個賭場鬧得他們家破人亡,季歡就要讓人從此再也沒法在這行混下去。
那時候小薄菀的手上常常都是傷,甚至還會被裏面魚龍混雜的客人占便宜,摸她的臉、摸她的手……
她終于沒忍住。
跑掉了。
從一個地獄落入另一個地獄。
直到喻夏救了她,讓她得以撿回一條命,站在季清風的面前,那是薄菀最後一次對親情抱有希望,她想,只要外公能一直對她好,她長大了一定會留在季家,留在外公身邊,她會很聽話。
可是。
偶然情況下,她又得知了,原來自己與父母的那個小家庭之所以破碎……
與季清風的袖手旁觀有很大的關系。
他這樣在蒙城手眼通天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季歡的處境?可他始終記得季歡要跟個窮小子跑的事情,決意要給她一個教訓,以為等那些人将窮小子逼走了,他最疼愛的女兒就會回到他的身邊。
只是沒想到。
季歡瘋了。
于是他龍顏大怒,讓那些順了他的意、卻又做的過火的人,永遠離開蒙城,他就像是古代高高在上的皇帝,因他的一念,可以賞人生、賞人死。
又過了幾年,薄菀漸漸聽說了季清風當年的情史,原來他最喜歡的人就是季歡的生母,然而當年對方被家裏的主母刁難時,他從未幫過,以至于後來季歡的母親生産條件那麽差,又難産而死,他震怒,将自己的結發妻子休棄。
多麽熟悉的故事。
如今他用一樣的手段放在薄菀的身上,只要她乖乖地聽話,永遠在他的身邊當最漂亮的、最會搖尾乞憐的那條狗,他就會給她一切榮寵,但只要她叛逆……例如喻夏的事情,他就會用盡所有手段,讓她嘗到離開這溫室的後果。
季家諸多兒女當中,只有季風起完美做到了他的标準,可惜,他看不上。
季興承野心太大,他又畏懼。
而季棠合光有脾氣沒有腦子,更不是他喜歡的女人所出,他也不喜歡。
只有薄菀,是他萬裏挑一培養出來的,自以為最好的接班人。
洪叔看她在病床前久久站着,忍不住上前道:“如今惦記着老爺的,只剩下菀小姐了……您能過來,老爺一定很高興。”
薄菀垂眸站在那裏,漂亮的、傳了三代的琥珀色眼睛裏面沒有什麽情緒,她用餘光瞥了眼心電圖機器上的數值,過了半晌才慢慢道。
“外公要是知道我來做什麽——”
“應該就高興不起來了。”
洪叔心中咯噔一聲,不知道她想說、想做什麽,只是出于本能,往她的方向再走近一步,似是擔心她做出什麽對季清風不利的事情。
并且連神情都為之一變,又驚又怒,仿佛不理解為什麽之前薄菀是那麽孝順,而今只為了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女人,就變成這副六親不認的樣子。
他忍不住小聲提醒:
“菀小姐,您不要受到一些人的教唆和挑撥,對老爺子有怨言,他對您的好,您可是知道的。”
薄菀觑見他的動作,勾了勾唇,重又看回病床上的人。
“我知道。”
“您放心,我今天來,什麽都不會做……”
“我只是想看看,外公這一生操控了那麽多人的生死,能不能将他自己的生死也握在手裏。”
洪叔有心再說兩句。
薄菀卻後退一步,在旁邊找了個椅子坐下,她真的什麽也沒做、就盯着那心電圖的儀器發呆,聽見那一聲聲有節奏的“滴”、“滴”動靜。
洪叔摸不清她的想法,最近外面發生的事情他自然有所耳聞,知道她不似從前表現得那麽無害,怕她趁自己不注意做些什麽,于是有意無意地提醒老爺子對她的恩惠。
“老爺曾經為您修改過一次遺囑——”
“我知道,”薄菀慢慢道:“等哪天郭律師過來,您記得跟我說一聲,那部分留給我的遺産,我會以他的名義成立慈善基金會,致力于為被拐賣婦女和兒童的家庭提供幫助。”
“我能為他積的德,只有這些了。”
洪叔:“……”
他張了張唇,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季家所有人都為老爺子的遺産争的頭破血流,而薄菀用了這麽多年的時間,乖巧、又聽話,常常陪在他的身邊,若說她一點不圖錢財,沒有人相信。
可她……确實是所有人當中,唯一對這遺産不感興趣的人。
季老爺子咽氣的當天。
某個偏僻的鄉鎮醫院裏,喻夏的繼父也孤獨地在醫院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孫秋鳳拉着她的兒子,緊趕慢趕,好不容易跑到了病房門口,看到的卻是護士拉起白色床單的樣子,吓得撲了過去,“等等!等等!我的兒子還沒見到他爸的最後一面!”
“老漢,你再等等!”
可惜。
病床上的人沒能再睜開眼睛。
她大受挫折,癱坐在床邊,醫院走廊裏徘徊的人過來看到這情況,不由過來向她推銷自己:“你好,後事包辦……?”
孫秋鳳愣愣地坐在那裏,甚至連對方的名片都忘了接,半晌才想起來,自己的丈夫就在這個地方落寞地死去,她是該為他辦一場葬禮,不說多麽風光,起碼也要體面地離開才是。
她說:“好……好,你們這個多少錢?”
喻仁君就在她的旁邊,一見她接過了名片,登時搶過她手裏的東西:“你還有錢?他反正都已經死了,你給他辦的多風光他都不會知道的,還不如把這錢省下來給我,我是他兒子,你把我養好了不比給他送葬強?”
孫秋鳳震驚地看着他,甚至忘了奪回他手裏的名片,房間裏有其他的病患家屬看到這一幕,沒忍住出聲指責他。
紛紛攘攘的動靜傳來,可喻仁君卻充耳不聞,怒吼一聲:“管你們屁事!閉上你們的嘴,這是我們的家務事!”
孫秋鳳擡手握住他的手腕,看了眼床上已經徹底閉上眼睛的丈夫,沒忍住勸他一句:“阿君,你爸這輩子就這樣了……我跟他夫妻一場,不能看着他就這樣——”
喻仁君擡手将她拉到外面“我爸是怎麽想的我最清楚,現在先把你的錢給我,我知道你肯定還有剩下的”,他一邊說,一邊不等孫秋鳳反應,擡手就去翻她身上的口袋,想找出來存折或者卡片。
“我會給我爸處理後事,你先把錢給我。”
“你是不是去一趟蒙城沾染了不好的習慣?阿君,我早告訴過你——”
母子倆拉拉扯扯,最後以孫秋鳳被洗劫一空,重重被推到牆角為止,她尾椎骨疼痛不已,根本沒法從地上起來,哎喲哎喲地哀嚎出聲,整個走廊都能聽見動靜。
但喻仁君只是轉頭看了她一眼,又拿着錢跑了。
“別裝了。”
他說:“我賺了錢就回來,到時候一定給我爸辦個風風光光的葬禮。”
幾日後。
墓園裏。
薄菀撐着一把黑色的傘,看着季清風的棺椁下葬,落土,目光掃過微微陰的天空,不多會兒,有小雨飄下來,将周圍栽種的松柏樹的針葉微微打濕,也在她的傘上落了一層濕潤。
這個在蒙城叱咤風雲幾十年的人,到老也沒能掌控自己的生命,曾經找人花了大價錢做些什麽續命的儀式,但仍然也沒有擺脫死亡的陰影。
她放下一支黃色的菊花,看了眼那塊被雕刻好、一塵不染的墓碑,最終轉身離去,不遠處的山腳下,有諸多的記者想來采訪她,可惜都被季家的人擋在了外面,一輛黑色的奔馳開過來,季棠合匆忙從上面下來,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不再似以往那般豔麗。
可她第一時間卻不是沖到山上。
而是過去拉住薄菀:“你把他留給你的遺産都捐了?是不是?”
她急于得到答案,迫切地看着薄菀,見她點頭,又忍不住道:“阿菀,當年害你媽媽他們的人可沒有我,那是季興承幹的,季風起也袖手旁觀,小姨跟你媽媽曾經的關系是最好的,現在遇到一些麻煩,你可得幫我,對不對?”
她想要那份家産。
也想要薄菀幫她擺脫那群拉斯維加斯的人的追捕。
她想回到M國。
可惜。
薄菀注定不會讓她如願,冷靜地将自己的手抽出來,薄菀擡眸觑了她半天,忽而笑了下:“小姨,你跟她感情這麽好,她死的時候,你為她留過一滴淚嗎?”
她的丈夫被迫害的時候,你曾出面阻攔過一次嗎?
她将那些怨氣發洩到孩子身上的時候,你對我伸出過一次援手嗎?
誰也不知道薄菀究竟用了什麽辦法說服了海那頭的人,總之現在季興承與季棠合被追得十分狼狽,裏外都難做人。
就在季棠合被問得啞口無言的時候,薄菀從她旁邊走過,拉開車門坐進裏面,防窺膜貼好的窗戶讓外面的人看不到裏面的情況。
她一路從蒙城回到槿城。
抵達家門的時候,這邊雨下的更大一些,将她的肩頭都淋濕了,喻夏給她開門時吓了一跳,而後觑見她的神情,只微微怔了剎那,就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懷裏。
“怎麽了?”
她問。
薄菀靠在她懷裏,閉上眼睛又睜開,鼻腔裏嗅見的都是她身上的芬芳。
神經不自覺松懈下來,盡管先前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為什麽繃着,而今看見喻夏,回到了這房子裏,不知怎麽,出聲說了這段時間以來第一句內心話。
“姐姐。”
“我沒有家人了。”
她這一生遇見的家人,都是最開始予以她關懷,最終又給予她傷害的人,父親起初對她很好,後來卻因為沾染了賭-瘾,只留下她和母親兩人;季歡也曾愛過她,可是開始多麽愛,後來就給了多大的傷害。
那些舅舅阿姨自不用說。
唯一對她好過許多年的,就是外公季清風,然而那份好,也終究是有限的。
數來數去,薄菀發現曾經唯一對自己好、又從未求過回報的人,竟然只有喻夏。
抱着她的力氣收緊了一些,喻夏從她的話裏讀懂了什麽,很輕、語氣卻很堅定地在她耳邊留下一句:
“沒關系——”
“以後我來做你的家人。”
永遠不背叛你,也不傷害你。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從此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她們倆的命運何其相似。
前半生種種不斷讓她們漂泊,直到與對方落在一起,生根、發芽,枝葉都纏繞在一起,才總算穩定住,而後下半生不論風霜雨雪,不管什麽都不能再讓她們分開。
直到死亡的盡頭。
薄菀似有觸動,勾了勾唇,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容,垂落在身側的手也擡起,抱着她的腰。
兩人靜靜地在玄關處相擁,久久不曾變化姿勢。
身後的背景落地窗外,雨絲如牛毛淅淅瀝瀝落下,在窗戶上落下長串的水滴,室外的雨簾是冷的,可這室內,兩顆近距離貼在一起的心髒,卻是滾燙而熱烈的。
于是她們倆都同時明了。
不論以後遇到什麽樣的事情,只要對方還在身邊,還有這樣的擁抱在,她們就永遠不會再孤單。
作者有話要說: 從急診剛回來,發了就繼續去休息啦。
祝你們以後也能遇到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