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端午節越來越近了,兩邊的爹都在卯足了力氣準備冠禮的事。紀真就有點發愁了。這古人吧,就愛講究儀式感,有啥用呢?上輩子的二十歲生日在做什麽來着,反正不是在打喪屍就是在被喪屍打。算算十多年沒過過生日,不也活蹦亂跳活了那麽久麽,而且死了還又活了呢!
紀侯爺想把冠禮放在安遠侯府,兩個兒子一起辦,畢竟紀暄處境尴尬,而論帝心才幹人望他那個六元兒子都遠在他這個老子之上,這樣的話賓客層面還能再高一些,一些往常夠不上的老大人那裏也敢下請帖了。
薛老侯爺就不樂意了。真真向來不愛往文人堆裏湊,生怕犯了上頭忌諱,薛家尚且收斂許多,這親爹卻不太講究。當即老頭子就發話了:“冠禮放在六元府,禦賜府邸,再沒有更好的了!”
紀真就笑了笑,不是他爹不講究,而是心中有取舍,想了想,覺得不做點什麽着實憋屈,就提筆寫了幾份請帖使人送去了綴錦院。
剛好老侯爺也在,老兩口翻了下請帖,就都沉默了。除了紀家人,紀真就只請了梁家二小子,且日期也提前了兩天。而問題就出在紀家了,各房一份帖子,出嫁女只請了小兩口,紀家姻親沒有,包括名義上的嫡母舅家實際上的親舅家。
給親爹下帖子,這一巴掌就有點狠了。
老侯爺翻開最底下幾張空白帖子,笑了:“顯然這就是咱們家的了,個小混蛋,心眼兒真多!”紀家就請了這麽幾個,親爹都下了帖子,你薛家怎麽請就看着辦吧!
老夫人被逗樂了,當即就把本來就沒怎麽放在心上的娘家囑托幹脆抛到腦後,親自研了磨,支使着老侯爺寫了自家各房頭的帖子,不含出嫁女,讓人給紀真送了回去。
老侯爺指着夫人扣下的帖子擠了擠眼,壞笑:“這裏還有一張。”
老夫人把人白了一眼:“你還真想氣死咱們老親家呀?”
那老親家沒被氣死,不過也差不多了。
紀真一翻丈母娘送回來的帖子,笑了,只取了紀家人的幾張,帶上木槿給準備的三車不知道什麽東西的端午節禮,跑了一趟安遠侯府。
紀侯爺直憋氣。日期提前,不在紀府,那早就離心的兒子辦得出這事,紀侯爺也知道自己的謀算不一定能順利達成,原想着找時間去找人好好說道說道,哪成想那逆子竟然直接下了帖子,下帖子給親叔親祖母親兄弟,那逆子是徹底不把自己當紀家人了!
紀侯爺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又詭異地自我安慰,那逆子沒把他這親爹排除在外,還算沒徹底撕破臉面,想了想,沒辦法,就忍了,忍了又忍,跟坐他對面嗑瓜子的兒子商量:“我這裏有一份賓客名單,還有冠禮流程,你先看看。”
紀真掃一眼賓客名單,沒吱聲。
紀侯爺臉色觑着他兒子臉色,心中忐忑, 就怕他這六親不認的兒子當場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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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真盯着冠禮流程陷入了沉思。大意了,沒參加過冠禮對其中步驟不太清楚,原來竟還需要“拜母”的麽……當年初來乍到病病歪歪人在屋檐下誰都打不過第一次見面請安跪過一次,現在麽,翅膀都硬了,至于賓客名單,呵呵……
當即,紀真羞赧一笑,從他侯爺爹手下摳出那幾張請帖塞回懷裏,正色道:“爹我突然想起來,當初薛凜陷在草原我去找他,想着必然要大開殺戒,兒子一讀書人就要手染鮮血,說不得就要亂了紀家幹幹淨淨的書香門楣,當時我就幹脆結草為冠,在數百将士的見證下行了冠禮,回來事兒太多就給忘了。”
紀侯爺:“……”這都什麽屁話!
紀真一臉認真:“當時阿凜一身傷,我用的草上都沾着他的血。”真的,找到人的時候他媳婦身邊就剩了幾百殘兵,各個帶傷,為了給他們包紮他把發帶給用了,就随手薅了幾根草紮頭發。他媳婦親手給紮的,四舍五入也算冠禮了吧,大概。
紀侯爺憋了一會兒,擠出幾句話:“冠禮乃人生大事,當初終歸是權宜之計,現在還是……”
紀真直接打斷:“還行,挺熱鬧的,千八百人圍着我呢。當天就打了一場,我一人幹掉了多少了來着,記不清了,反正我又不需要軍功,就沒要人頭,都讓給別人了。”說着一抹腰帶抽出一根細細的藤鞭,遞給他爹,“就用這根鞭子抽的,一鞭子一個腦袋瓜子,好使。嗯,沒多久就清了胡人王庭,薛凜還給我搶了好幾個王冠。”雖說回來都上交了,但小氣的皇帝難得大方一次都賞了他,還附帶一車女人才能穿的衣裳料子。
紀侯爺後仰避開那條似乎仍舊泛着血氣的藤鞭,仔細盯着紀真看了幾眼,終于看清了他兒子眼中的漠然和不耐,半晌,垂下肩膀,說道:“吃了飯再走,雲霁院一直有人打掃。”
“早上起得早,我去睡一會兒。”紀真起身就走,也懶得再演父慈子孝,當然,飯還是要吃的,畢竟對外形象還得經營,送端午節禮不留飯就說不過去了。
紀真走後,紀侯爺呆坐片刻,只覺得心裏火燒火燎的,想喝杯茶,一摸茶碗,空的,懶得叫人,就自己起身倒茶,一眼瞄到桌上的冠禮流程單子,呆了呆,頓時恍然,一點一點卷起那張薄薄的紙片,回了正澤院。
鄭氏正在做自己預備在冠禮當日穿的衣服,見紀侯爺進來也沒多給一個眼神,只專注在自己手中的針線活上。身為當家夫人,雖說現在她不怎麽管事了,可消息渠道還是有的。她知道,她最愧對的那個兒子來了,來送冠禮請帖了。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兒子有自己的府邸,有能力有聖心,就該離他們這糟心的一家子遠遠的過他自己的日子奔他自己的前程去。
“他說他當初在戰場已提前加冠。”紀侯爺說着,猶豫一下,慢慢遞出一個紙卷。
鄭氏頓了頓,接過紙卷打開,顫抖着手摸了摸“拜母”那兩個字上用指甲劃出來清晰的×印,心如刀割。她的兒子反悔不願行冠禮,只因為不想拜她這個母親。而她,卻連問一聲的資格都沒有。
紀侯爺瞅一眼失魂落魄的發妻,心中越發煩躁,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只說道:“暄哥兒的冠禮他會來,我不希望出什麽意外。”然後,長嘆一聲,走了。
鄭氏呆愣許久,才輕聲回道:“我知道了。”
紀真舒舒服服睡了一個回籠覺,抻着懶腰起身,木槿拿濕帕子在他們家少爺臉上胡亂擦了幾把。
紀真趕緊躲開:“哎哎,這是你家柔弱少爺的臉,你悠着點兒!”再看一眼木槿那張在西北吹出來的糙漢臉,默默扭臉,懷念了一下當年那白嫩嬌軟的小美人,唉!
木槿收回帕子,說:“世子來了,在外面等,沒讓吵您睡覺。”
紀真點點頭,打理好自己走了出去,一見紀晖的樣子心裏就有底了,這是剛從他們侯爺爹那裏過來的,也好,省得費話再扯一遍了。
紀晖茶水已經喝過兩杯,見紀真終于出來就轉頭看了過去,就見他這同母胞弟一臉淡然淺笑端端正正給他見禮,一點也看不出剛把生身父母弄到一個吐血一個魔怔的樣子,頓時打了許久的腹稿就咽了回去,只說道:“終歸是……”
紀真直接打斷:“午飯差不多得了吧,一起呀?”
紀晖暗嘆一聲,心知無法挽回,幹脆起身朝外走去。
午膳擺在老夫人的院子。
紀真跟在紀晖身後朝一衆長輩女眷團了一個禮,就撿了一個不遠不近的椅子要坐下。
老夫人就說話了:“有日子不見真哥兒了,快過來祖母這裏讓祖母看看!”慈眉善目的。
紀真也不理會一句話裏藏了多少針,一屁股坐下才開口:“不去,受不了脂粉味兒,聞到會打噴嚏,不習慣。”說得好像誰不會紮人肺管子似的。
幾個妹妹年紀尚小還聽不懂言外之意,剛見完禮正想坐回炕上,覺得氣氛不對,頓時就手足無措起來。
紀真就朝炕上扔了一個荷包,笑了笑:“剛從宮裏得的,拿去分了玩,一人兩個。”
荷包落在炕上,從裏面滾出幾粒龍眼大的彩色珍珠,一人兩個,多出幾個。
紀真就說:“多了六個,大哥收起來,給小侄女和大妹妹二妹妹。”
老夫人臉色就不好看了,這種成色的珍珠紀家也不多見,就這麽随随便便給了幾個小丫頭,而送到她這裏的節禮也不過中規中矩,多是金銀擺件吃食布料,看着貴重熱鬧卻沒一樣出彩的。
見婆婆臉色難看,一直坐在那裏沉默不語的鄭氏就說話了:“你們哥哥的心意,且收着便是。”且先捧了六個交給大兒媳。
一直觑着長輩臉色的幾個小丫頭這才收了珍珠行了禮規規矩矩坐好,紀晖媳婦也捧着一把珍珠尴尬地替留在自己院子裏的閨女道了謝。
鄭氏又吩咐:“叫人把屏風擺好,傳飯。”
紀晖壓低聲音咳嗽一聲。
“我去看看,省得底下人毛手毛腳的。”紀晖媳婦知道婆婆和相公是要把她摘出去,忙答應着去了,老夫人的臉色是徹底不能看了。
紀真又行一禮,直接去了屏風外面。
紀晖擔憂地看了鄭氏一會兒,又看了看祖母,知道這裏沒他說話的份,也跟了出去。
老夫人被孫子當衆怼回去,臉上下不來,正要發作,轉頭對上大兒媳仿佛淬了冰碴的眼睛,怕她不管不顧鬧起來不好收場,也不敢再說什麽招惹她,偏另外三個兒媳都跟突然啞巴似的連個打圓場的都沒有,一時氣得手直哆嗦。
屏風外面只坐了父子三個,剩下人當差的當差上學的上學。外面父子三人相對無語,裏面一群女人鴉雀無聲,一頓飯吃得特別安靜。
少頃飯畢,剛換上茶水,紀二叔從衙門回來了。
紀真規規矩矩見了禮。
紀二叔對自家出了個六元驕傲不已,含笑點頭,對紀侯爺說道:“大哥,斟酌許久,真哥兒的字可得了?”
紀侯爺點點頭,看向紀真:“你并無師長,字……”
紀真皺眉打斷:“我有師傅,我師傅是高僧。字就不需要了,薛家人都沒有字,取名也随意得很,我都嫁進薛家了,也不需要取字了,反正我的名也沒随家裏排行走。不過這名我很喜歡,真,師傅也說過,一個‘真’字什麽都包括了。師傅說,活這一輩子,只要閉眼的時候覺得對得起‘真’這個字,這輩子就值了。爹啊,謝謝你給我取這麽好的名字啊!”說完雙手端起茶杯敬了一下他面無表情的侯爺爹,一口幹了。
一個“嫁”字,遮羞布徹底被撕破,屏風內外頓時一片死寂。
紀二叔想說些什麽,一張嘴就被他哥按住了。
紀侯爺一手緊緊抓住他弟的手,喘勻一口氣,說 :“也好,都随你。”
紀真笑眯眯點頭,拿帕子一抹嘴,說:“那,時間不早,我得走了,下午還得進宮一趟,給陛下送點東西。”
紀侯爺點點頭:“去吧,正事要緊,別耽誤了差事。”
紀真裏裏外外團了個禮,走了。
紀真走後,紀侯爺讓人撤了屏風,揮退下人,看一眼呆愣愣的發妻,又轉頭在老夫人臉上深深地看了一眼,無力地垂下肩膀,說道:“以後不許招惹他,不許向他提要求,他給才可以要,不許打他旗號做事,所有人,給我記住了!”
紀二叔大驚:“大哥,何至于此?”那個侄子,每次見到他都知禮得很,大朝會的時候給他這個當叔叔的面子也做得足足的。
紀侯爺只再次重申:“不許惹他,誰都不行!”
已經離了心記了仇的兒子,翅膀已經硬了,硬到生恩孝道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