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這院子不動聲色外松內緊的防衛,無非驗證了銮鈴的猜測,此人身份高貴。那兩個帶刀侍衛面無表情把他們攔下,其中一個道:“方公子請回吧,我家主人已經歇下了。”
一路默然無言的風冽忽而開口:“我家公子是奉都夏王之命特來拜會的,請通報一聲。”聽到“都夏王”三個字,那原本目不斜視地侍衛,終于側眼看向風冽,看清風冽的臉,眼神不動聲色一驚:“風……奉都夏王之命?”
這侍衛對面那侍衛也看清風冽,兩人對視一眼,最後把門打開,恭聲道:“方公子請。”銮鈴也無意追究這兩個侍衛和風冽的關系,擡腳進了院子。裏面院子也是燈火寂寂,只是一片月華安谧。
院子越往深處,屋檐重重疊疊,卻也不知這李珩是住在哪兒,銮鈴徑自往大廳裏走,就見暗處不知何時走出一個紫衣女子,輕輕把銮鈴攔住,溫柔道:“夜色深了,不知方公子找我家主人是何事?”銮鈴知這李珩就在附近,便朗然一笑,高聲道:“摔壞了你家主人的琵琶,在下深感愧疚,特來致歉!”
聲音在月色裏傳開,霎是驚人。那紫衣女子柔美一笑,正要說話,卻是大廳外通向後院的長廊深處款款又走出一個紫衣女子,輕道:“如此,方公子請跟奴婢來吧。”本還要攔着銮鈴的那紫衣女子微一愣,便默然陪着一起往那長廊深處走。
長廊深長,轉過兩個彎,一處幽靜簡潔的小院子便出現在眼前,為首那紫衣女子帶銮鈴走過去。竹凊正要跟着,被另外的紫衣女子攔下。竹凊一下着急,卻是風冽出聲道:“無妨。”竹凊詫異地看向風冽,見風冽一臉鎮定,才略略放心。倒是那紫衣女子悄然看一眼風冽,微笑不語。
院子盡頭是一間大屋,燈還亮着,裏面的人似也沒睡。那紫衣女子侯在門外,輕道:“主人,方公子來了。”那紫衣女子說完,不等裏面人應聲,便悄然退開。轉眼,銮鈴已不知她哪兒去了。
門從裏面打開,溫黃的光透出,一個溫淡的人影站在門內。依然是那種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感覺,連心痛都是一樣的。那李珩并未說話,銮鈴便兀自錯開眼不去看他:“不請我進去坐嗎?”
那李珩不知是什麽身份,性子倒是極好,并沒有生氣,溫聲道:“請。”
銮鈴從他身邊進了房間,房間極其素潔,若有若無飄着一股清淡的香味。不過,她一進去,就看到桌上放着的銀票,正是一張一千兩的,印有李墨兮私印的那張銀票。
李珩看起來極溫雅有禮,見銮鈴眼神定在那銀票上,便微笑地請銮鈴坐。他自己也在桌旁坐下,正是坐在那銀票旁。想是在銮鈴來找他之前,他也一直在研究這張銀票。銮鈴取出她從花滿樓掙來的那張銀票,往李珩面前一推,面無表情道:“這是一千兩,換你桌上那張一千兩的銀票。”
李珩微笑:“這張銀票,和那張不一樣麽?”
“正因為是一樣的,李公子應該沒有理由不換吧?”銮鈴只想速戰速決。李珩默然,把他手邊那張印有李墨兮私印的銀票慢慢推到銮鈴面前。
桌上鋪着月色織錦暗紋的輕羅桌布,雅致的暗紋一波一波彌漫,無邊無際一樣,就像這房間裏的氣息。他的手指修長柔韌,推着那銀票,仿佛有一股力道,又仿佛有一種牽扯。銮鈴心中一種決絕的割舍,過了今日,她再不要和李暖,和這個李珩,有半分瓜葛!
“啪”地一聲,燭花輕爆,卻是李珩眼神落在銮鈴新給的這張銀票上,輕輕一跳,他猛然盯着她:“花滿樓?”
銮鈴不欲多言,抓起那張李墨兮的銀票,道一聲“告辭”,只留下一個疏冷的背影。李珩随着站起身,伸手欲攔,最後還是慢慢坐回桌旁,把那銀票攥在手心。
回到都夏府,月已西斜,銮鈴抱着李墨兮的銀票盒下車。從今以後她自己有錢了,再不用花他的錢,就算離開,也走得灑脫。卻是風冽瞧見了,出聲道:“王妃不必這樣,王爺既把這銀票拿給王妃,自是沒問題的。”
銮鈴沒有答話,徑自抱着盒子進了驚鴻苑,卻是風冽垂首問:“李暖是誰?”
李暖……李暖,銮鈴一笑,搖搖頭:“沒聽說過。”
院子裏靜悄悄的,月光晶瑩澄澈鋪滿。蕭裛琖的房間裏黑乎乎的,想是早睡了。她屋裏燈還亮着,銮鈴走到疏影殿外,才發現疏影殿外立着兩個侍衛,細細一看,竟是李墨兮的随從。
瞧見她,那兩個侍衛輕聲施禮:“見過王妃。”銮鈴略一點頭,舞月舞笙從裏面迎出來,舞笙喜悅道:“王妃可算回來了。”銮鈴一笑,看一眼那侍衛,問:“他們怎麽還在?”
舞笙面上喜悅褪盡,不做聲垂了頭。倒是舞月看一眼左面內殿,那裏面黑黢黢悄無聲息,不知醞釀着什麽。她低聲道:“王爺在那邊歇下了。”
“哐啷”。銮鈴手裏的木盒子打翻在地,聲音在寂靜夜色裏,是驚悸人心的響動。銮鈴笑得有些木然,呆呆反問:“什麽叫——王爺在那邊歇下了?”
“小姐!”竹凊睡了一路,此時才聽明白這話中意思,她見銮鈴臉色如雪,忙上去扶她。
銮鈴反手把她推開,微笑道:“我沒事,我很好。”她說着,驀然轉身出了疏影殿。
驚鴻殿外,月華驚鴻。
銮鈴軟坐在驚鴻殿外的玉階上,早已醉得不成模樣,手裏兀自拿着酒壺。夜色裏的風在不遠處輕嘯,樹木搖曳,輕輕輕輕作響,這個世界仿佛是悄無聲息,又仿佛響聲宏大。夏夜清風,酒香醇釀。
“小姐,小姐,你別喝了!”竹凊抽泣着想把銮鈴手中的酒壺拿走。銮鈴一把把她推開,仰頭灌酒,醉意朦胧地吐着詩: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人生得意——”
銮鈴念不下去了。
見銮鈴這副樣子,竹凊又攔不住,只知道陪在一旁默默地哭。
“——須盡歡……”
銮鈴慢慢站起身,腳下虛浮,她把酒壺往地上一擲,玉壺破碎,驚醒幾許殘夜舊夢。
“小姐。”竹凊怯怯地叫她。銮鈴卻仿佛聽不到一般,眼神飄忽,她徑自往前走,走到驚鴻苑的正中央,猛然停下腳步回望着竹凊,竹凊被她冷定又瘋狂的神色吓得呆住。
“愛因斯坦說只要一個物體的速度超過光速,就能扭轉時空,對不對?”銮鈴大聲問。竹凊聽不懂,只哭着叫了聲:“小姐。”銮鈴仰頭看着幽深蒼穹,唇角勾起一抹笑,寒聲質問:“是不是我比光的速度快,就能離開?是不是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忽而一把扯下身上的外衫,一把扯開束發的緞帶,把鞋襪統統脫了,像是要把所有的束縛都撇開,像是要和這裏一切撇清關系一樣,用力丢在一旁!
竹凊吓得哆嗦,想上前攔着卻又被風冽攔着。就見銮鈴衣發淩亂,一手指天,哼出一聲笑,然後腳尖點地,張開手臂,開始旋轉,速度愈來愈快,她仿佛是用盡生命中所有的力量旋轉,拼命旋轉,旋轉。衣發張揚飛揚,她像一束光融化在月色裏。
“胡旋舞,很久沒有跳過的胡旋舞,很久沒有跳過了,小姐她……”竹凊看得呆住。不知過了多久,銮鈴腳下一軟,癱軟在地。
夜色風聲呼呼,銮鈴似是累極了,低低喘着氣,一身闌珊。她慢慢把臉埋在膝蓋裏,輕輕輕輕地,哭了,她還在這裏,她沒辦法離開,還是沒辦法離開。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