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子欲養而親不待
故傾給江酒擦了擦嘴角。
江酒同志吐完緩了一會兒,重新支棱起來往前看去。
“老鄉,要不咱算了吧?太惡心了,何必跟自個兒過不去呢?”沈先生勸道。
“不行!迎難而上是一個龍傲天必備的品質!”再說有故傾坐鎮,要是在毫無危險的情況下他都不敢看,那也太慫了!
江酒又看了一眼,然後“嘔——”
他的正前方,法陣的中央,李掌櫃再度異化了!
他早已沒了人形,肥胖的身體脹大了五六倍,每一塊肥肉都仿佛有了意識,癫狂地蠕動揮舞,原本是肚子的部位不停地膨脹收縮,那四張人臉面目猙獰痛苦,凄厲的叫喊聲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
那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也哇哇大哭起來,本是小巧的嘴巴如今裂到了後腦勺,場面惡心又詭異!
層層疊疊的陣法受到觸動依次運行,聚集靈氣的瑩白,祛除污穢的幽藍,治療傷痛的淺綠,還有禁锢魔物的深紫,絢爛的光将李掌櫃父女團團包圍。
一盞茶後,嘶吼聲漸停。
瘋狂的怪物停止了***,腹部的血肉在衆人的誘導攻擊下分向兩邊,四顆人頭骨碌碌地滾了出來——是李掌櫃的至親!
江酒:“嘔——”
那些人頭仿佛還擁有意識,面部肌肉不斷抽動,痛苦又猙獰,其中三個張大嘴,各飛出了一條金不換。
離開了李掌櫃的肚子,這些人頭的聲音終于傳入了衆人的耳朵。
“兒子……”
“兒啊……”
“弟弟……”
“三弟……”
他們都還認得李掌櫃,他們還有意識!
那三條金不換已經被驅逐出來困在陣裏,李掌櫃逐漸恢複了人形。在淨化陣法的作用下,那四個人頭和那個女娃逐漸變的有些透明。
故傾伸手,一條金不換飛到了他手中,這玩意兒頭部像狗,與頭部相連的卻是一條滑膩的尾巴,上面長滿肉瘤,每一個肉瘤都隐隐顯出一張人臉——那是它寄生過的人。
故傾微微用力,指尖閃過一抹深藍,那條金不換連嚎叫都來不及就化成了飛灰,但是那灰并沒有消散,反而在空中停滞虛化,無形的波動将這些灰連在一起形成光幕,顯現出一幕幕場景來。
攝魂術!
光幕上場景不斷變化,将事情始末呈于衆人眼前。
當年的李家雖不是家財萬貫,但也算得上是富裕,李氏夫婦早年育有二子,晚年時又得了一個幼子,這個幼子便是李掌櫃。
老年得子,難免縱容,況且自己大兒子二兒子都還算出息,對這個最小的便也不寄托什麽厚望,只希望他能一生平安喜樂,做個富貴閑人也就是了。
一開始,阖家歡樂,人人豔羨不已,可李掌櫃漸漸長大,少年郎總是喜歡新鮮事物的,他開始對父母口中的平安順遂嗤之以鼻,開始向往刺激。
他加入了歡喜谷,歡喜谷中并不團結,根據對谷中功法理解的不同分為縱欲派和禁欲派,而李掌櫃加入的如花堂下,正是縱欲派!
他遺傳了父母的經商天分,再加上截胡,诋毀,綁架等種種手段,他一次次贏過競争對手,賺的盆滿缽滿。他意氣風發,他肆意妄為。
終于有一天,眼前的燈紅酒綠都不再新鮮好玩,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離家很久了。
他錦衣加身,帶着萬貫家私回家了,他要向父母炫耀他的財富,他要向兄長炫耀他的成功。
可是他只見到了一座荒廢的老宅——他的父母兄長都是凡人,早已逝去,他們的後代血緣疏遠,早已分家。
他四處打聽,只有三座墳墓無言伫立,等候着他的歸來——他的父母是合葬。
子欲養而親不待……
仿佛一盆冰水從頭澆下來,他磕頭忏悔,他痛哭流涕。
他手上的衆多寶石戒指仿佛在哈哈大笑,而那三座墳墓則在無聲斥責,控訴他再也無法償還的親情。
子欲養而親不待啊!
在李掌櫃每日為親人掃墓忏悔時,金不換順着食物的氣味找到了他。
李掌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來,他雙目赤紅,帶有強烈的自毀傾向,可是他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什麽不可原諒的事,他需要忏悔,所以他仍順着本能每日去給親人掃墓。
變故就發生在李掌櫃第一次異變之時。當時他正在給父母掃墓,金不換的寄生終于讓他幾近崩潰,身體開始異變,精神錯亂,本是要清理墓碑的動作也變成了直接摧毀整座墳墓!
他未泯滅的良知讓他想要保護父母的屍身,而金不換發酵的癫狂叫嚣着讓他毀滅,兩者拉鋸一般不分高下,紛亂中李掌櫃将父母的頭顱包裹在了自己的血肉之中。
“我兒……你終于回來了……”
兩聲蒼老的嘆息在李掌櫃腦海中回蕩。
大抵這世間不論是何等的惡人,他的親人都仍會為他們憂心。李掌櫃這個多年未歸的幼子便是這對老夫婦到死都放不下的遺憾,以至于即使他們早已投胎,屍骨上殘留的魂體仍遺留着執念。
李掌櫃父親的頭顱張口吞下了寄生在李掌櫃體內的那條金不換。
這世間不乏讓人唏噓的故事。李掌櫃恢複清醒後無知無覺,無形的力量保護着他避過了讓人崩潰的事實,在他眼中,父母的屍身仍舊完好,墳墓也只是遭了野豬破壞。
他仍舊每日忏悔,每日給父母兄長磕頭掃墓。
這之後又來了兩條金不換,不過是故事再次上演。
“這就是……親人嗎?”
江酒看完了光影沉默良久,事情已經弄清楚,槐江山衆人有條不紊地處理着後續,他被故傾攏在手心裏坐在廊下。
他在思考,故傾在看月亮。
“是的。”故傾答道。
因為是親人,所以才會到死都在挂念李掌櫃,會留着執念等他回家,會吞下傷害李掌櫃的魔物。
“那個女孩也是因為‘親人’才出現的?”
“對。”
做一個富貴閑人,平安順遂,兒孫繞膝,這是父母兄長對李掌櫃此生的期盼,也是他們的遺憾,這份遺憾同樣成為了他們執念的一部分,執念也影響了李掌櫃,所以他一心想要脫離歡喜谷過平淡日子,所以他臆想出了一個可愛孝順的孩子。
他一心不讓‘女兒’出現在故傾面前,這都是潛意識裏的保護——故仙尊何等人物,怎會看不出那女孩不過鏡花水月?他怕被戳破這美好的幻象。
可假的終究是假的。
故傾當時問他“你的女兒在哪裏”,法旨之下,李掌櫃竟沒有開口,不是他有能力違抗故傾,而是因為他根本沒有什麽女兒,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江酒還記得,當時那四顆栩栩如生的頭顱被逐漸淨化,執念消失,那女孩也消失不見,地上只有四顆腐化的白骨頭顱——李掌櫃的親人逝去很多年了,這才是他們的屍骨應有的狀态。
當時李掌櫃沒有哭鬧,只是靜靜地看着這個變化的過程,仿佛大夢初醒,又好像身處地獄,眼神空洞絕望。
子欲養而親不待。
江酒慢慢咀嚼着這句話。他前世是孤兒,今生是野蛇,兩世他都沒擁有過血親。但是上輩子他有院長,那是個善良的大叔,把溫柔分給孤兒院裏的每一個孩子,江酒捧着分給他的那份溫柔長大。心裏感念着這份恩情,便是重活一次,他也對人間有着發自內心的親近。
江酒喜歡人間,即使這裏沒有院長,但這裏還是有那種讓人心裏一暖的感情在,等這件事了了,他決定還是想辦法在人界繼續修煉。
“如花還沒離開呢,他還想帶沈先生和李掌櫃走嗎?”江酒問道。
“他想,但他做不到。”故傾答。
“因為槐江山插手了?”江酒問。
“不。即使是槐江山也不能輕易插手別派內務。”故傾答。
“那……?”
“歡喜谷的似玉堂主來了。她是禁欲派。”故傾答。
江酒沒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系。
“如花妄想私吞歡喜谷弟子財産,私自關押谷中弟子親眷,致使弟子崩潰發狂,似玉受歡喜谷谷主之命前來調查。”故傾道。
江酒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大佬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但是我總感覺哪裏不太對?怎麽這話聽着這事就全是如花的錯了?他記得如花從故傾出現開始就蹦跶不起來了?以及昨天才發生的事今天天還沒亮那個似玉就趕來了這是否哪裏不太對?
到底是哪裏不對?
江酒同志滿頭問號。
“槐江山附近有魔物作亂,其中牽涉歡喜谷弟子,槐江山與歡喜谷同為人界仙門,這種消息應當立即通報給歡喜谷。”
江酒點了點頭,但還是不明白為啥似玉來的那麽快——不是說金不換只是魔界的低等生物嗎?不是說李掌櫃修為不高只是比較有錢嗎?歡喜谷何以如此重視?
故傾又道:“通報的書信是我寫給歡喜谷谷主的。”
——好的大佬,我完全懂了!尼瑪人界的扛把子親筆修書這擱誰誰不慌啊?就算信上強調只是一件小事人家也會懷疑這裏是不是牽涉到別的什麽好嗎!似玉怕不是連夜扛着火車趕來的吧!
江酒咽下吐槽,擡頭陪故傾看月亮。
良久,故傾問道:“你想學陣法,又不想去槐江山,我認得幾位,他們在陣法方面頗有造詣,可要為你引薦?”
江酒想了想,還是拒絕了。開玩笑了他對陣法一竅不通,讓大學教授叫小孩念啊喔呃,人家敢教他沒臉學啊!浪費教育資源啊!
“我先找沈先生借兩本陣法書看看,了解一些基礎知識,之後再找老師也不遲。”
故傾頓了頓,忽然擡手讓江酒能與他平視,道:“你一直在拒絕我。你記恨我。”
江酒一愣,忙道:“不是不是,你別誤會!我我我只是不好意思麻煩你啊那件事又不能怪你我只是有點膈應絕對談不上記恨啊!”
故傾放下手,重新看向月亮,沒有接江酒的話。
江酒不知該如何開口,總感覺說什麽都怪怪的。
月亮移了一段距離,故傾才道:“你若不想欠我,便當我預付酬勞,待日後你成為你口中的“龍傲天”後,替我多多庇護槐江山,就是你與我兩不相欠了。”
他這般說,讓江酒如何還能拒絕。
“陣法書籍種類繁多,你若看偏了反倒不好。我選幾本來給你。”故傾道。
江酒甩了甩尾巴,點了點頭,說:“好”。
“江酒。”故傾忽然叫他的名字。
“啊?”江酒擡頭正好與他四目相對,故傾的半張臉掩在陰影中,月光順着他的長發傾瀉而下。
他說:“小心沈先生,莫與他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