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故紙堆裏的飛煙
“舅舅跟那首《雪窗夜話》是有什麽說法嗎?”白玉堂與展昭肩并肩挑着一條安靜的小巷往家走,一邊問他,“我聽着你和王元之說話,似乎那曲子是舅舅的忌諱?”
展昭點頭:“差不多吧,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雪窗夜話》那曲子我只聽過一遍,大概是八年前,我去看外公的時候,聽舅舅在家裏的琴室裏彈過。曲子是真好聽,但不知道為什麽,舅舅不肯讓這首曲子外傳。知道這件事的也只有我們家人和他幾個學生,以前舅舅也有做宋史研究的教授朋友,聽說了這件事想打聽,舅舅都不肯說。”
白玉堂生出幾分好奇心:“《雪窗夜話》的曲子如何?”
展昭笑道:“壯懷激烈有之,開國元氣有之,意氣風發有之,最妙的是,我居然還聽出了缱绻情思,尾聲一段頗有幾分纏綿之意。”
白玉堂露出點驚詫的表情:“不是說為雪夜訪普譜的曲子嗎?纏綿之意從何說起?”
展昭也有點納悶,勉勉強強找了個解釋:“後來我去翻了翻那段典故,不是說趙普的妻子也在場嗎?說不定是摻雜了對他妻子的情意吧。”
盡管兩人都覺得這個解釋有些站不住腳,但與己無關的事情,也不會多麽上心。
縱然有些疑惑,在心中一晃也就過了。
展昭感慨一句:“我記得當時來家裏拜訪的那個歷史學家,是我舅舅的大學同學,與他交情一向不錯。那位叔叔研究宋史的,專研究宋初三朝,對宋□□一朝尤其感興趣,死活纏着我舅舅要聽,但不管他怎麽說,舅舅都不彈那曲子,也不肯把曲譜拿出來分享。”
白玉堂岔開話題,又把重點放到了段雪窗本人的身上:“舅舅的脾氣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執拗。”
不過大凡有點才氣的大神,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怪癖,也不算什麽大驚小怪。
展昭顯然與白玉堂有同感,點了點頭:“有陣子我想起《雪窗夜話》那曲子,惦記着想聽,去找舅舅,舅舅不肯彈。當時我看他那表情,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不知道是為什麽。我問外公,外公就叫我以後不要在舅舅面前說起有關《雪窗夜話》的事情。舅舅把一首曲子寶貝成這樣,倒也是少見。”
白玉堂瞧他表情帶了點稚氣的郁悶,似乎有點不服氣,就笑了笑:“怎麽,跟首曲子吃醋啊你?”
他猜,展昭起初肯定沒少幹過纏着段雪窗彈那首曲子然後被舅舅無視的事情,否則幹嘛對一首曲子印象這麽深刻?還把從頭到尾的淵源都記得這麽清楚,張口就來,不就是因為平時太上心了嗎?
展昭似笑非笑地側頭瞅着他:“你有意見?不服氣咬我啊。”
白玉堂低聲笑出聲來:“服氣,怎麽不服氣?我師兄能跟一首曲子吃醋,這出息大了,師弟我服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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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是這樣說,那唇角翹起的弧度都不掩飾,擺明了是戲谑作弄。
他知道展昭跟母親段雪意并不親,倒是跟他外公外婆和舅舅親得很,畢竟是撫養他多年的人,生活的時間長了,感情自然深厚。段雪窗這人有點特立獨行,到現在四十出頭了都沒結婚,展昭算是他半個兒子,分量尤其不同。
但展昭能做出為一首曲子吃醋的事兒,也是真出息,由不得白玉堂不笑話。
展昭挑眉一笑 :“平時千哄萬哄,讓你叫一句‘師兄’你跟虧了什麽似的,死活不肯。拿我開玩笑的時候,倒是叫起‘師兄’來了,這位小朋友,你的出息也不小。”
“彼此彼此。”
“承讓承讓。”
兩人智商和年齡通通往前倒退了二十年,拌嘴跟過家家似的。
說着說着公交車來了,兩人一身正裝穿得人模狗樣的,脫了西裝外套就滾一塊擠公交車去了。
晚上回家,展昭如約帶着家裏那只聰明的哈士奇葫蘆去對面樓的邵家做客,陪邵老爺子吃晚飯。白玉堂的舅舅舅媽都在醫院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飯,今晚也不在家。大約是怕老爺子寂寞,白玉堂才特意邀他來吃飯。
席間自然盡歡,老爺子為全國武術錦标賽的事情拉着展昭問了又問。
展昭耐心陪他說話,把老爺子哄得開開心心。邵老爺子上了年紀,精神頭依然矍铄,這一聊又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展昭家那條哈士奇葫蘆被他養得極嬌氣,等得不耐煩了,撇下逗它玩的白玉堂,慢吞吞地踱過來,咬住了展昭的褲管,就要出去遛彎。
白玉堂亂薅了一把葫蘆的毛發,葫蘆的喉嚨裏發出舒舒服服的咕嚕聲,也沒抗拒。
邵老爺子看得有趣,就問展昭:“玉堂這麽久沒回來了,葫蘆還認識他啊?”
白玉堂揚眉,得意非凡地說:“畢竟我這麽帥的男人也不多見,葫蘆它從小就是只顏狗,沒道理忘了我。”
老爺子被外孫逗得哈哈大笑。
葫蘆蹲在展昭的腿邊,白玉堂為了逗它,也蹲在一旁,此時正好方便展昭輕輕一腳踹過去:“就貧吧,你就算長得跟天仙似的,葫蘆也不認識你。”
白玉堂哪能真讓展昭踹中了,伸手一格,機靈地握住了展昭的腳脖子,蹲着仰臉看他,一雙桃花眼裏盡是狡黠的戲谑。
“随便踢人可不是好習慣,別瞎跟你家葫蘆學。”
白玉堂的舅媽是個外科醫生,向來有嚴重的潔癖,家裏的地板都是跪在地上一塊一塊擦幹淨的。來來往往,不管是主人還是客人,通通都要脫鞋進來,鞋套都不讓用,一律用她媽媽做的棉布拖鞋,相當舒服。
但白玉堂和展昭是個例外,這兩人是打小不愛穿鞋的人,回到家裏不是赤腳就是穿一雙白棉襪走來走去。
也就是看在他倆臉的份上,舅媽才對他們格外寬容。
展昭有些失算,沒穿鞋就去踹人,難怪白玉堂那小子輕輕松松就能避開,還能仗着位置的巧妙優勢抓着他腳脖子不放。
“外公,玉堂欺負我。”展昭相當“識時務”,不把腳脖子抽回來,轉頭就是一臉溫良恭謙的無辜模樣,順勢告狀,“您看,證據确鑿,您不管管他?”
白玉堂早年跟他玩鬧十年,哪裏能不清楚展昭的招數?他就笑,笑着掐展昭的腳脖子稍微用了點力道捏捏,有點癢有點疼,但那疼根本不算什麽,就是故意逗弄人呢:“外公,這可不怪我,先動手動腳的人沒資格告狀。”
邵老爺子才不管這種幼稚的戲碼,樂呵呵地看着他們笑,摸了摸葫蘆的頭,一臉安詳。
展昭自己也撐不住笑出聲,抽回了腳脖子笑嗔了白玉堂一句:“去,讀過書沒?誰動手動腳啦,做流氓還沒文化。”
白玉堂擺出無辜模樣,笑容燦爛:“誰流氓?踹人調戲的那個才是真流氓。”
說着話他順勢松了手,那點溫潤細膩的觸感留下一絲絲旖旎的味道。白玉堂入伍多年,特種兵也幹了好多年,但凡與人肌膚相觸不是訓練争強便是生死相搏,似這般捏着別人的腳腕子玩鬧,還真是只與展昭鬧過。
感覺不壞。
那一絲異樣轉眼消失在十年親密的心安理得裏,兩個人都沒往別的地方想。
邵老爺子更加不會多想,只拍了拍蹲在葫蘆身邊的白玉堂的腦袋,對着展昭笑得慈祥:“葫蘆悶壞啦,你倆出去遛遛狗吧。”
“那外公您休息會兒吧,我倆帶葫蘆出去轉一轉。”
被葫蘆蹭了半天的腿,展昭摸了摸它的狗頭安撫了一下,和白玉堂牽着繩子溜溜達達出了門。他們在樓道口和小區花園裏遇到幾個認識的爺爺奶奶,見了白玉堂都要問一句“小白回來了啊?”,兩個人就停下腳步,陪老人說幾句家常話。別說展昭本身就是個溫和人,連白玉堂這種不太熱絡的性格,都耐心了幾倍。
這小區展家和邵家都住了幾十年,早先鄰裏鄰居的都是熟人,展昭和白玉堂小時候這些爺爺奶奶也沒少疼他們。
“這些年鄰裏關系慢慢就淡啦。”展昭和白玉堂牽着狗在花園慢慢踱步,“搬到市區的人很多,這邊靠近大學城,以前很多房子就都租給了學生,眼熟的沒幾個。”
城市在變遷,鄰裏也不會一成不變,展昭早知如此,只是難免有幾分遺憾。
白玉堂沖他笑了笑:“以後你搬到鄉村住就行了,鄉村田園的鄰裏關系才是最符合你審美的。”他眨眨眼,又開始戲弄展昭,“說不定還能來一場鄉村愛情故事。”
展昭白了他一眼:“閃邊上去。”吐槽完了他自己也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不過鄉村愛情故事也不錯啊。”
“真有出息。”
白玉堂照例吐槽了一句展昭那充滿了老幹部作風的審美,兩個人低聲說笑,葫蘆走一走,甩一甩尾巴,不時還會蹭蹭白玉堂的腿。
“當初葫蘆還只是一只小不點呢,一轉眼已經肥碩成這樣了。”白玉堂低頭瞧着葫蘆那碩大的身軀和蓬松的毛發,“啧,葫蘆要是直立起來起碼有半個我那麽高,兩個我那麽胖,真是一個大寫的月巴啊……”
似乎聽懂了白玉堂無情的吐槽,葫蘆幽怨地看了一眼白玉堂,再不蹭他了,慢吞吞自個兒溜達起來。
展昭看得直笑:“葫蘆的智商超凡脫俗,你不要當着它的面吐槽它。”
白玉堂有些好奇:“它真的智商高?不過隔了十年葫蘆居然還能認出我,我還真是挺意外的。”
展昭笑道:“它哪裏是認得你,它是認得你身上的氣味。你回來之後,整天跟我待在一塊兒,葫蘆自然認得你身上的味道,你還真以為它能認臉啊……”
他笑彎了眼睛,笑完了才溫潤平緩地說一句:“我養得很好吧,老實說,這十年我總是想,哪一天如果你回來了,我能對你好好炫耀一下。”
看,蠢蠢呆呆的哈士奇被我養得多聰明啊。
你丢給我的小狗,不管走得多遠,總要回來看一眼吧。
白玉堂一怔,心頭驀然柔軟了幾分,也笑了起來:“我已經看到了足以令你炫耀的成果。”把葫蘆給展昭養,真是正确的決定。
“說起來……”
展昭也不看向白玉堂,從喉間溢出一聲嘆息——好似池塘水滿,心田實在無法承載,才不得已溢出來的一聲喟嘆。
“玉堂,這十年,你真的是第一次回來嗎?”
白玉堂默然地看着展昭的側臉。“怎麽突然這麽問?”白玉堂若無其事地轉開眼,“我們确實是十年沒見了呢。”
展昭的手慢慢搓着拴着葫蘆的繩子,語氣悠悠淡淡:“沒什麽,突然想起來就問問。只是覺得外公和舅舅都在這裏,你就算在軍隊裏再忙,十年也該能抽出空來看看老人吧。不是還有探親假嗎?”
他這話問得有點漫不經心,仿佛不是特意上心了來問,而是想起來了就随便問問。
但随便問問提起來了,又不是完全不在意這個問題。
白玉堂琢磨着展昭的心思,終究還是嘆了口氣,不能瞞他什麽:“幾年前,回來過一次……當時情況有點特殊,就沒來找你。”
“嗯?”
白玉堂索性說了實話:“剛入部隊的頭幾年,沒有假,就算有假也很短,走不了太遠。過了幾年,待的時間長了,就有十幾天的探親假。”
展昭沒說話,只是不時看他一眼。
他沒有問白玉堂“為什麽有假你卻沒回來找我”,更沒有問“為什麽你明明回來了這個城市卻不找我”……
真的忙到連找老朋友見個面的時間都沒有了嗎?展昭什麽話都沒有說,然而那雙眼睛裏無聲的詢問和責備卻毫不掩飾。
他與白玉堂關系到底不同,換做是普通朋友,都難免覺得白玉堂這樣的做法情薄了些,更何況是他們這種年少時就互相為伴,陪着彼此渡過了最艱難時候的知己夥伴了。
展昭也不知道原本已經被粉飾太平過的事實,自己為什麽突然拿出來問了。但既然問了,也就坦蕩地問,沒什麽好遮掩的。
白玉堂低聲嘆道:“那次我回來的時候,剛好是我走的第四年。”
他只解釋了這一句,餘下的話,卻是再沒有說了。然而也已經不用再說什麽了,因為展昭全都懂。
第四年,他懷揣着已經碎裂的夢想,帶着一定要為白玉堂拿下冠軍的決心出省參加全國武術錦标賽,并且成功地拿下了那一屆太極劍組的冠軍。
展昭的腳步不由頓住,靜靜地望着白玉堂。
那眼神很難形容,幾乎是五味雜陳,令白玉堂有些不忍多看。
他還是伸出手,覆上展昭的手背,聲音有些不自然的含糊,半是服軟半是低頭地安撫展昭的情緒:“當初……我爸找來,非要把我送到部隊裏去,你也知道,他本來就對我學武的事情耿耿于懷。我那時候……也拗不過他,就去了……是我先背棄了和你的約定……”
白玉堂的家事,展昭多多少少都知道。某種程度上而言,就是為了這麽個幾乎有些可笑的理由,這樣一個□□,直接導致了邵英姿的出走。若白秋鴻依然放任白玉堂習武,那麽當年的争執豈不是顯得他更加可笑?
“我爸那點更年期爆發的大男子主義……”白玉堂随口吐槽了一句,但對方到底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好說得太過,一句話帶過,又說,“雖然那時候歲數小,我爸的話不能不聽,但我心裏總不是個滋味。”
他年少氣盛,以為自己的人生可以自己把握,興致勃勃地與展昭做了約定,将來要一起去參加比賽,一起拿獎——為的不是那個第一的名頭,而是并肩作戰、無往不利的榮耀,成為彼此少年情誼的見證。
展昭和他為此付出了十年的辛苦,日日夜夜的訓練和比試,在各自不幸的家庭環境裏,這是他們為彼此的人生堅守的方式。
但世事總不盡如人意。
白秋鴻一時放任,不代表他的頑固和大男子主義真的妥協了——若他真的妥協了,也許他們家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而白玉堂呢?
他以為自己可以不去在乎父親的決定,但不能不在乎。白秋鴻是在一言堂式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白家長輩身上總有那麽點居高臨下的不動聲色與高傲,白秋鴻也不能例外。
他不會對白玉堂吼叫,不會與他争執,他只會雲淡風輕地看着自己兒子在武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然後連招呼都不打一個,輕飄飄地為他做了選擇。他常年在部隊裏說一不二,不喜歡講廢話,但凡出口就是命令,對自己兒子亦如是。
以白秋鴻的地位身份,直接把兒子塞到部隊裏去不是難事。他不會在口頭上教訓白玉堂,說他錯了,白秋鴻如果覺得白玉堂錯了,他只會直接行動——寬容的姿态,強勢的手段,這是老白家一貫的作風。
但同樣的,老白家軍人世家的榮譽感,也一脈傳承,哪怕是白玉堂,也不能折了這傲骨。
白玉堂不能做逃兵,他必須走。
直到今天,白玉堂才能坦然承認:他最在乎的知己和夥伴,當年他背棄了他們的約定,是白玉堂對不起展昭。
也許在白秋鴻看來,這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約定。但白玉堂知道,展昭對此,始終未曾釋懷過。
“玉堂,當年你離開的時候,我确實……怨你。”然而這種怨恨在展昭站到了領獎臺的那一刻,通通化為疲倦,從此熄了争勝之心。
半晌之後,葫蘆不耐煩地叫了一聲,展昭就那麽松了手,任由他家的哈士奇自個兒跑了。那句話的餘音飄散在空氣裏,像細小的錐子,紮得白玉堂的心髒微微刺痛。
我都知道。
所以你去追趕夢想,我回來卻見不到你,大約也是老天對我背棄約定的懲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