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說天意不是天意
回去的路上,氣氛很是有幾分沉郁。
白玉堂本是要把宋乾送回酒店去,但車開到雪窗齋那條古街外邊,宋乾就要求下車了。白玉堂和展昭都看出他有些心事,猜到與梁靜有關,想着這邊離宋乾下榻的酒店也不算太遠,索性就讓他自己走走,散散心。
這麽個大人,總不會迷路,又不是梁鮮那種小女孩。
白玉堂一路把車開回舅舅家的車庫,然後跟着展昭去了他家。兩人并肩走在雪地裏,小區裏安安靜靜,這種天氣連孩子都不會出來玩兒。花壇邊的秋千架空空蕩蕩,偶爾被風雪吹動,孤零零地飄搖。
冬景蕭瑟。
白玉堂不時側頭看着展昭,目光漸柔,心思漸遠。他想着那日和宋乾說的話,又想,他和展昭現在這樣,是最舒服和理想的狀态了吧?有時候白玉堂突然變成了一個極容易滿足的人,如果能和展昭一直就這麽兩個人生活,不分彼此,大概也是可以的。
這份心思,說出來,或不說出來,會造成什麽改變嗎?
總覺得以他和展昭的關系,可能也不會造成什麽特別明顯和實質的改變。畢竟,白玉堂也想不到還會有什麽樣的狀态,能比現在更圓滿。
他們與旁人不同,尋常戀人所需要和期盼的一切,在他們還未成為戀人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
精神相契的默契,歡愁與共的安心,不分彼此的融洽。
也就是這樣了吧。
白玉堂正胡亂想着,忽然聽見展昭感慨道:“原來當年救下梁靜的人,就是你那位朋友啊……這個世界真是小。”
可不是麽,一撇寫不出兩個人字來,兜兜轉轉,都是相識的。
聽他說起這個,白玉堂總算是把心思從他倆的關系上挪出來了,問道:“那個梁靜,是怎麽回事?你和老宋怎麽都認識她?我聽着……那姑娘像是有什麽往事?”
展昭點頭,就把梁靜的事情說了出來。
梁靜是個苦命的姑娘,當年大學剛畢業,去外省工作。在火車站的時候遇到人販子,一劑迷藥被騙賣到了山裏,給個深山裏的農民做了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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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聽到這裏,眼神一寒:“該千刀萬剮了。”
展昭嘆道:“誰說不是呢……”
他生性寬厚,不像很多人那樣,對社會上的事情充滿戾氣,但對于人販子,就像白玉堂說的,除了千刀萬剮,真沒什麽說的了。
梁靜的父母和哥哥在她失去聯絡之後,都急瘋了,茫茫人海裏不斷找她,用盡了各種辦法,然而一無所獲。梁靜的哥哥與展昭做過武校的同學。梁家是開茶場的,知道展昭的舅舅和媽媽都喜歡喝茶,每年的第一批新茶,總會取出一點贈送給展昭。禮尚往來,展昭自然也要回禮。這樣四五年下來,交情彌篤。
展昭知道了這件事之後,幫忙是義不容辭的。他們動用了很多人脈,直到四年之後,才隐約得到了線索,知道梁靜被拐賣到了深山。
梁靜的媽媽當場就哭昏倒了,新聞裏的罪惡撲面而來,吓得她肝腸寸斷,生怕女兒已經不在人間。
萬幸梁靜還活着,并且在那裏生有一個男孩兒。
他們報了警,當地的警察也願意配合,但那個村莊苦厄困頓多年,民風極為彪悍野蠻,就算是警察,也帶不出姑娘來。
梁靜的哥哥眼眶都紅了,安撫了父母,轉頭就去武訓中心找了展昭。
“你們自己去了?”白玉堂看向展昭,猜到了展昭的決定。
展昭點頭:“當然,難道能不去嗎?我那會兒也不大,二十來歲,拿了那年的獎之後,我在訓練上就減輕了很多,不那麽忙。梁峰來找我,我們就找了幾個一起學武的朋友,跟着梁峰去了那個村。”
“後來呢?”白玉堂問。
那是南方極偏僻窮困的一個村莊,被困在深山裏,四面環山,孤嶼一般,村民兇悍且蠻不講理。他們四個人,同行的還有兩個當地的民警,一道進了山。
“那裏拐賣人口很是普遍,所以村裏看得很嚴。不容易找到人,我們也怕太過激,那家人會傷害梁靜,總有些投鼠忌器。”展昭踩着雪,表情裏透着一種厭惡與冷淡,“當時……挺亂的,僵持了将近半個月。梁峰就急了,妹子就在眼前,卻救不了,更加暴躁。”
白玉堂伸手握住了展昭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拍撫,如同一種安慰。
展昭就很淡地笑了一下,繼續說:“梁靜是個聰明的姑娘,她被賣進去之後,一直在試圖逃跑,但對方看的嚴,始終沒成功。”
那家的男人一直性虐她,每天都飯都吃不飽——那家人怕她吃飽了就要跑,索性餓着她,不死,能生娃就成。
就這樣熬了四年,熬出了個男孩兒。
男人家裏自然高興,梁靜刻意沉默,終日寡言。男人家裏以為她終于認命了,漸漸就放松了警惕。
消息就是這麽悄悄被傳遞出去的。
其中艱難,不足為外人道。
梁靜知道哥哥帶人來救自己之後,絕望的殘燼中複生出希望。在長久的對峙僵持無果的情況下,在男人又一次性虐她的時候,梁鮮提了一把菜刀,把男人的全家都砍死了。
也許絕境之中的那點希望,更容易讓人瘋狂。
在黑暗裏待得太久,為了那一縷光,她可以不顧一切。
“是個有勇氣的姑娘。”白玉堂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事有因果,梁靜這樣做,也在情理之中,不足為奇。”
展昭嘆道:“那會兒全村都轟動了,村民了攔住了出村的唯一入口,我們進不去,梁靜出不來。我們太怕梁靜出事,那幫村民漫山遍野地找她……我和梁峰看了地形,梁靜唯一能逃出去的方向,只能是從村子的後山翻過去。但那座山人鳥絕跡,是一座沒開發過的荒山。于是我們也不跟村民對峙,直接去後山的背面,想從那裏進山找梁靜。”
白玉堂問道:“那樣來不及吧,等你們繞出去,從後山再進山,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展昭點頭:“是啊……可是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們只能跟村民搶時間。梁峰只有這一個妹妹,家裏唯一一個上了大學的聰明姑娘,本以為可以安安順順過一生,出了這種事,梁峰說,早知道就不讓妹妹出去讀書了,不如一直留在家裏,外面……實在太亂。”
他知道這是沒有邏輯和道理的話,但那一刻的絕望和心痛,讓人無法顧及到理智。
展昭想,這要是自己的妹妹,沒準自己也會像梁峰一樣瘋掉。
他可以理解做哥哥的心情。
白玉堂想了想,又問:“那老宋救了梁鮮,就是在這個時候了?”
展昭捏着他的手指,慢慢排遣難言的心緒,只說:“應該是了。我們搜山搜了很久,後來我們接到警察的電話,梁靜被人送到了我們住的賓館。我們才知道她被人救了,不過那時候老宋家裏有急事,已經走了,我沒有見到他。”
白玉堂問了具體的時間,隐約想起來那時候老宋在休探親假。他有些印象,是因為那會兒不是節假日,老宋休假的原因是他姐姐宋坤坤快要生孩子了,老宋家第一個孩子,宋乾興奮得不行,恨不能腳上安兩個風火輪,飛回家去等他家下一輩的小公主出生。
“我怎麽覺得,老宋和梁靜他們……”白玉堂一句話沒說完,突然覺得這話要是說出來有點誅心,就住口了。
展昭明白他的意思,只說:“具體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梁峰都不知道,梁靜也從來沒說過。”
白玉堂問:“因為這件事,你跟梁家人關系就很好了,對嗎?”
展昭說:“嗯,梁靜被救回來之後,後續還有麻煩。她提刀殺了那男人一家,自己的孩子也殺了。當時鬧得很轟動,有人說,梁靜連孩子都殺,沒有人性,應該判刑什麽的。”
白玉堂橫眉嗤笑:“扯淡。”
展昭嘆氣,不想對此種言論做任何評價:“總之因為殺人的事情,鬧得很煩,梁靜就沒個清靜日子好過。我舅舅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你知道的,他人脈廣得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當時這件事,我去找了舅舅,是舅舅讓人擺平的。從那之後,就再沒人提起這件事了,舅舅找的那個人,手段頗為了得。”
他舅舅就是個謎題,是無所不能的傳奇。
“原來是這件事……”
段雪窗眉目淡靜,茶杯裏的茶煙袅袅幽幽,十分柔美,他的聲音透過茶煙,便也多出幾分柔和不忍來。
宋乾靜靜地注視着他。
換做從前,如果不是為任務,他無論如何都是靜不下來的人,讓他沒事兒坐着一小時不動彈簡直比讓他挨兩刀還痛苦。
但這種急躁,在段雪窗面前,自動消失無蹤。
“你知道梁靜的事情?”
宋乾的臉上露出意外的神色,他心緒不佳,在古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不知不覺就晃到雪窗齋來串門子了。
而段雪窗,倒也沒把他拒之門外,由着他自己,自來熟地翻出茶葉茶具,泡了茶坐到段雪窗面前說話。
宋乾将他與梁靜之間的往事一一道出。
這件事情段雪窗從展昭那裏聽過,後來展昭還來求他辦了點事兒,所以段雪窗有印象,畢竟外甥一向乖巧,很少會有事求到他。
“那會兒我家庭庭還在上大學,跟同學跑那邊兒去旅游,我姐快生了,知道我要回家探親,就說她不放心庭庭瞎跑,讓我去把庭庭接回家。”
宋庭庭也是天馬行空不着調的姑娘,跟她哥沒差多少。姑娘和同學去山裏探險,一時玩嗨了,給哥哥發的地址有一字之差,結果正好就是隔壁地界。宋乾陰差陽錯找錯了地方,這才巧合,救下梁靜。
後來宋坤坤比預産期早就胎動,生下了女兒。宋乾見梁靜平安到了,就沒心思管她。
他也是哥哥,見梁靜遭遇悲慘,自然就想到了他那個不着調的妹妹,一時心驚膽戰,瞧着兩邊這麽近,生怕自己妹妹也會出事,就跟背後火燒了似的,沖到隔壁地界把宋庭庭抓回了家,還跟宋坤坤告了一狀。
要是宋乾打小報告說的是別的事情,宋坤坤肯定是向着宋庭庭的——這妹子她家一向寶貝,哪裏舍得管教?但宋乾說的是梁靜的遭遇,也把宋坤坤吓到了。再如何彪悍的姐姐,面對妹妹的安全,也是極緊張的。
這件事直接導致的後果就是宋庭庭姑娘被嚴格限制了行蹤,不許離開她姐和姐夫視線一城之外,恨得庭庭姑娘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後來對自家哥哥展開“血腥”包袱,連着給大姐吹風,讓宋坤坤給宋乾安排了好幾場相親,把宋乾吓得掉頭就去了部隊。
段雪窗聽到這裏,臉上難得露出了點笑意:“難怪展昭說,他們沒見到你。”
他想,這宋家的庭庭姑娘倒是挺可愛的。
宋乾目不轉睛地凝望着段雪窗,有些話他不能對任何人說,任何人也不能理解他——除了段雪窗。
他忽然問:“段先生,你聽過趙匡胤千裏送京娘的故事嗎?”
宋乾眼眸一黯。
段雪窗把玩茶杯的動作遽然頓住,半晌才說:“聽過。”
宋乾問他:“段先生對這個故事,有何感想?”
段雪窗平平淡淡地道:“□□送人是高義,拒娶京娘是俠心無私,但累了京娘性命,終歸是失于無心莽撞,京娘無辜……可惜了那姑娘。”
那件事的結果,本也是當年的趙匡胤心中一個隐痛。
那時候他才知道,依照自己的本心去做出自己認為最正确的選擇,原來也會這麽傷人。況且,依照本心即為無心,因為根本不覺自己有錯。
那傷害自然是加倍了的疼。
宋乾強笑了一下:“段先生說得真對。”
段雪窗帶着些微審視的光芒凝目看向宋乾,看他閃躲的眼神和黯淡的眸光,心中隐約有所領悟,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梁靜是……”
一句話未說完,他就閉了嘴。
那是些不能提及的往事,前塵如煙雲消散,豈能重來?豈能再問?
宋乾默默地點頭。
“梁靜現在過得還好,我也就……放心了。”宋乾看着段雪窗如冰似雪的手指,慢慢擡起頭,他注視着段雪窗,那神色很是複雜難言。
那是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又是想僞作舉重若輕,從此遠離,眼底一派掙紮痛苦之色。
曾經的依照本心行事,曾經的自我堅持,曾經的自以為是……他沒有想過,也沒有機會去想,哪怕自己認為的是對的,哪怕很多決定是迫于無奈的,哪怕那些絕情的舉動有着看似合理的理由,而傷害永遠是真切存在的。
他傷害過他。
即使他的堅持真的是正确的,那傷害也已不可複轉。更何況……歷史早已證明,他的堅持,算不上多麽正确。
看看孩子們的下場……
那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不是。
宋乾忽然閉上眼,倉皇地掩飾住了眼中過于深沉久遠的痛苦。
宋□□與韓王,趙匡胤與趙普。
歷史只如是。
他家愛看歷史八卦的庭庭姑娘說:好一對魚水之情的君臣,好一句“節操有恒,始終無玷”,這樣的君臣志同道合,聯手鑄造北宋初期的開國元氣,真是萌哦。
說完這句,庭庭姑娘畫風一轉,嘆道:只可惜有始無終,哪裏來的“始終無玷”哦,趙光義這個騙子!趙匡胤對趙普,不要太無情哦……為了一個兄終弟及的傻逼決定,把趙普往塵埃裏糟踐,何必呢?糟踐人家也就忍了,還他媽糟踐人家一家子!卧了個大槽!兄可忍弟不可忍啊!雖然政見不同,好歹也曾經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嘛,你鑽過我的被窩我穿過你的甲胄啥的,還說過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呢,半個家人總是算的吧……要把人家趕走,要想跟人家分手,好歹也好聚好散咯,給大家留個臉面,也給那段魚水之情留點情面呀。
那十幾年光陰多無辜啊……
說完這段話,他家庭庭姑娘捧着一本不知道什麽書桀桀桀桀地猥瑣笑,絲毫沒看到她哥瞬間有些慘白的臉色。
如果……
他們不僅僅是君臣?那麽,那樣的無情,就不只是無情兩個字能形容的了……
宋乾捂住了臉,整個人似乎在劇烈地顫栗,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來。千年的時光太沉重,叫人如何承受得起這遲來的了悟和悔意?
段雪窗看得分明。
雪落無聲。
空庭裏的輕松翠柏盆景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白雪的積重,枝頭一顫,一大片積雪嘩啦啦凋落,聲音沉悶冰寒。
很久之後……
“我這個人呢,從小就矜貴挑剔。非華服不穿,非珍馐不食,非廣宇不居,非名茶不飲,非古琴不彈。要養得起我,需要很努力呢。”
宋乾不敢置信地擡起頭注視着段雪窗。
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眉目冷峻嚴肅,卻生了一雙彎彎的鳳眼,撩起長睫看人的時候,鳳眼如春冰融化的長川,有潋滟之色。
他的笑容依然柔曼倦淡,那目光卻是極溫柔的,如同輕輕落在宋乾頭頂上的那雙手撫摸時的力度。
溫柔的,安撫的。
段雪窗低柔地笑起來,他說出這段話的時候,窗外的飛雪靜默無聲,恍惚似是從千年前的光陰罅隙中悄悄流落出來的往事。
拂落塵埃,充滿愛意。
宋乾眼裏慢慢浮上來淚光。
但他黝黑英俊的臉上露出無比燦爛的笑容來,如被救贖了的解脫,夾雜着失而複得的狂喜與來自骨血裏至為熟悉的迷戀。
作者有話要說: 【原諒我的強買強賣,胤普的安利到這裏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