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要細論只論人心

天氣越來越冷,離年節也越來越近,街邊的腳步都匆匆起來。

梁鮮的小工作室到年尾反而忙了起來,冬月過完,還沒有準信兒到底什麽時候回家,段雪意的電話就打到了展昭這裏,讓展昭去問問。

除了梁鮮,段雪意又提到了段雪窗的事情。母子倆說了一會兒話,電話那頭的段雪意似是問了什麽,展昭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等挂了電話,他拿起外套和圍巾,出了家門就朝雪窗齋去。

在出租上的時候,又接到了丁兆蘭的電話,說是約晚上聚餐,展昭應了。那頭丁兆蕙搶過哥哥的電話,戲谑一句“小白那邊電話我們就不打啦,省點兒話費,你來的時候把他捎上,反正是你的家屬”,展昭笑了一會兒,說了聲“好”。

收了電話,展昭捏了捏眉心,心底寂靜荒蕪,雪覆百草,叫人雀躍鮮活不起來。

到了雪窗齋,王元之依舊神龍見首不見尾,想必又被他舅舅打發出去了。展昭往後院琴室走,隐約聽到了對白的聲音,心中微訝。

舅舅在招待客人?

那聲音聽着有幾分耳熟,展昭到了琴室門口,窗棂關着,也瞧不見什麽。他敲了敲門,聽到舅舅的聲音才進去,擡眼一看,那客人倒也不是陌生人,就是玉堂的那個戰友。

“宋先生?”

展昭恰當地露出驚詫的神色,似乎對于他沒有離開這座城市以及居然還出現在舅舅的琴室裏這兩件事,都感到很驚訝,對後者尤甚。

段雪窗依舊是淡淡溫柔的表情。

“今天怎麽就你自己來了?玉堂那小子呢?”段雪窗很少看到展昭一個人來他的琴室,“他外公找他有事,在家裏待着呢。”

展昭脫了外套挂好,這才坐到了宋乾的旁邊,段雪窗的對面。

“宋先生與我舅舅是舊識?”展昭自然地接過段雪窗手中的紫砂茶壺,開始泡第二遍茶,“真沒想到,能在我舅舅的琴室裏見到你。”

宋乾拿捏着分寸,一時講不清楚他和段雪窗的關系——再者,他們現在也沒什麽特殊的關系。“不算舊識,只是新知,覺得投緣就常過來拜訪段先生。”宋乾一笑。他摩挲着手中的空杯,無法定義兩個人這種似近似遠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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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茶的功夫,展昭又問:“快到元旦了,宋先生家裏人不催你嗎?”他笑了笑,“我媽每個星期都要來好幾個電話,每次都是在催我妹妹回家。宋先生在部隊多年,想必家裏的姐姐也會催你吧。”

這話裏已經暗含着逐客的意思了。

宋乾假裝自己沒聽懂,只看着段雪窗說:“我家妹妹學琴,也學了好多年了。她以前的琴壞了,一直想換個新的,沒挑到好的。我姐姐說我不能空手回家,正好這地方琴不錯,讓我給庭庭挑把好琴再回家。”

所以他借着這個理由,又多盤桓了半個多月。

宋庭庭倒是很高興,拉着姐姐求不催。

雪窗齋琴不錯,南北聞名,但好東西自然不易得。段雪窗做的琴就少,賣給誰還要看心情。如今斫琴手藝流傳甚窄,像段雪窗這樣大師級的人物,産量更低,想要從他這裏挑一把好琴,是要多費心的。

宋庭庭天天一個電話催着她哥,務必給她帶份滿意的元旦禮物回來,否則回來不叫“哥”。話是嚣張的,語調卻是溫軟的,小女孩子的把戲。

宋乾樂見其成。

展昭注視着宋乾的表情,眼底隐約有些審視的意味,半天之後才慢悠悠地笑。茶水滾了,展昭熟絡地洗杯泡茶,一邊說:“姑娘學琴幾年了?”

宋乾猜到展昭也是個行家,就答了:“七歲開始學的,十五年了。”

展昭客客氣氣地給宋乾倒茶,再給他舅舅斟茶。擡眼時見舅舅神色溫和,對自己的話裏話外的意思不置可否,只是淺淡笑,就有了幾分底氣,回頭對宋乾說:“宋先生是玉堂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這種小事,說一聲我倒也能幫幫忙。雪窗齋的琴都不錯,不如我幫宋先生的妹妹挑一挑?”

“也成,那就麻煩你了,展昭。”

宋乾一如既往地自來熟,他是個人精,猜出來展昭特意過來,想必是有事情要跟段雪窗說,自己一個外人杵在這兒,多有不便。茶喝一杯,起身告辭。

展昭和和氣氣地把他送出了門。

“舅舅,您真的不認識宋先生?”展昭狐疑地看向他舅舅。

段雪窗一哂:“現在不就認識了。”

展昭無奈一笑,知道舅舅自有分寸,也就不糾纏這個問題——或許舅舅真的跟這個男人投緣吧,交朋友又不是壞事。

再者說,玉堂的朋友,人品料想不差。

“說吧,你把我的客人攆走,是要跟我說什麽事兒?”段雪窗捧着茶杯,笑得眉眼彎彎,心情似乎不錯,“遇到麻煩了?”

“不是。”

展昭把宋乾的事情放下,望着段雪窗:“舅舅,我媽打電話給我。”

“姐姐最近好嗎?”段雪窗随口問了一句,“她這幾年挺閑的,小鮮也大了,又不用她照顧,你不如叫她來這裏玩玩,別總是待在常州。”

他們姐弟二人,也有段日子沒見了。

段雪意很少回到這裏,除了清明要回來給父母祭拜,平時不大往這邊走動。但兩地相距不遠,來往一趟不算多麽費事。

段雪窗也是搞不懂姐姐的心思。

展昭也不懂。

“挺好的,在家養養花,彈彈琴,看看書。”展昭嘆道,“舅舅,先不說這個。我媽跟我說,今年讓我把小鮮和你一起帶回去過年,去常州。”

段雪窗放下茶杯,凝目看着自己的外甥:“展昭,你是不是不想去梁家?”對于姐姐的婚姻和家庭,他不能置喙什麽,對這個外甥,卻是很憐惜的。

他知道展昭的心結在哪裏。

展昭微微低頭,凝望着茶杯中浮沉的青芽,半晌後才說:“常州老家那邊,我爸也沒什麽親戚。開始幾年,回那邊去過年,是因為叔公還在世,要求我過去,說家裏人本來就少,也讓我認認人,我才回去的……現在叔公過世了,小一輩的親戚裏,我連人都認不清,平時也不來往,回去的話,估計也沒什麽意思……”

展昭的叔公是他爸爸的叔父,一生無子,把展昭的爸爸當做親生的一樣疼愛,資助他讀書,教導他成人,對展昭爸爸有大恩。他在世時,展昭作為孫兒輩,自然要回老家去陪他過年,以盡孝道。

前年他叔公病逝,按照習俗,所以展昭去年必須回老家,大年初一的早上給叔公上香,這是孝禮。

到了今年,只需清明祭拜即可,叔公不在,展昭其實已經沒有回常州過年的必要了。

他像是很想找到正當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擡頭看段雪窗:“舅舅,外公外婆都走了,這邊家裏只剩下你跟我,你想去常州過年嗎?”

段雪窗笑了一下,像展昭小時候每次不開心時那樣,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我去常州幹什麽?我老家在這裏呀,姐姐只是怕我寂寞,才要我過去。”

“那舅舅寂寞嗎?”展昭目光如露,靜靜地看着他。

段雪窗搖頭:“我為什麽要寂寞?我有很多朋友。”他露出有點得意的表情,“我這輩子,別的不多,就是朋友多。”

人總要學會改變。

展昭似乎有點費解,疑惑地問:“舅舅,你有沒有想過要結婚?這麽多年,您為什麽不成家?”

他的口氣中帶着難以言喻的悵然和遺憾。

如果舅舅結婚了,有舅媽,有個表弟或表妹,那麽他留下來的理由,仿佛就更順理成章了一點呢。

這邊有個家,他不需要回到常州,去別人的家裏感受過年的熱鬧與喜氣。

段雪窗沉靜地凝視着展昭,輕輕拍付他的腦袋,力道和語氣裏都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溫柔與憐愛來。

“展昭。”

“舅舅?”青年仰着臉看他。

段雪窗笑了笑,這個孩子,明明在外人面前已經是個非常溫和沉穩的男人,是別人的依靠,會成為別人的臂膀,但這麽多年……他的心裏,還有是個小小的孩童停在那裏,始終不肯離開。

像迷了路的小孩兒,固執地留在原地,等爸爸來找到他。

“你剛出生的時候,大家都高興壞了。”段雪窗含笑望着展昭的眼睛,語氣平淡,但非常溫柔,“外公外婆,我,還有你爸爸媽媽,每個人都對你的降生,充滿期待。你爸媽感情……确實一直都有點冷淡,我們都看在眼裏。”

展昭的神色黯淡下去,露出些難過的表情來。

在舅舅面前,本就沒什麽值得掩飾的。

段雪窗嘆道:“你從小就非常可愛,聰明,乖巧,但特別黏人,要人陪你,不然就會害怕,做惡夢。你生下來之後,我姐姐和姐夫就很少冷戰了,感情緩和了很多。如果不是後來姐夫他……我和爸媽都想,等你再長大一點,他們應該就能度過這個漫長的磨合期,有更和諧的夫妻關系吧。”

只可惜……

展昭的父母并沒有等到那一天。

“我媽……不喜歡我爸。”展昭沉默很久,才輕聲說,“我知道,爸爸一定也知道。”

段雪窗拍了拍他的腦袋:“那又有什麽關系呢?”他意味深長地望着展昭的眼睛,“可是你爸爸愛你媽媽呀。他愛她,會對她好,而你媽媽不讨厭他,其實感情上的事情……”他頓了頓,問道:“展昭,你有很喜歡過一個人嗎?喜歡對方就像是喜歡自己一樣,了解他勝過了解自己,對他的耐心寬容勝過對待自己,有過嗎?”

展昭是個認真的人,他很仔細地思考,然後給出了答案——唇齒含香、凜秀無雙的兩個字。

“玉堂。”

段雪窗就笑了笑:“你和玉堂,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和知己,或者定義為別的關系也行。你看,像是你們這麽好的兩個人,永遠都那麽默契、寬容、信任、耐心,這樣的兩個人……其實是很少的,有的人,活了幾輩子,都不見得能有你們這麽幸運。”

他的神色悠然,語調和緩,聽得人不自覺心下寧靜。

展昭睜着眼看他。

段雪窗端起茶杯淺淺地啜飲了一口,才說:“這世上的大部分人,朋友也好,戀人也好,夫妻也好,就會像你爸媽那樣,一方懷有淺淡的感情,一方懷有更深重的眷戀,只要給他們足夠的光陰和足夠的耐心,堅持走到最後,總會看到與最初的時候不一樣的風景。到那個時候,再回首去看,也許會發現……身邊這個人,原來面目比自己初見時要溫柔可愛得多呢。”

紫砂壺裏的滾水又開了一沸,發出了輕微的氣泡聲。

像是展昭曾經的夢境,清朗少年的音色像透明雨水綻出來的花朵,他們說的話就一朵一朵飄散在夜雨裏,又“噗”的一聲,像溫暖可愛的氣泡一樣破掉。

活潑的,歡快的。

“有時候,兩個人一定要多走一段路,才能知道身邊的人對自己的人生而言,究竟占據了什麽樣的位置,和多大的分量。”

段雪窗提壺,輕輕巧巧地沖泡着上好的茶葉。

“展昭,你的父母……他們沒有你和白玉堂那麽幸運,有人知自己如知彼心,你要學會原諒他們。”

舅舅的聲音帶着陳茶的熨帖芬芳,漸漸神奇地撫平了展昭心中多年的不平意。

他看着段雪窗,遲疑地喚他:“舅舅……”

茶煙袅袅,濃香滿室,清氣動人。段雪窗笑着說:“下次姐姐若再問你,你就說,舅舅自己有了安排,就不去常州了,舅舅是懶人,不想奔波。至于你自己……你爸爸長眠在這裏的烈士陵園,無論你走多遠,總是要回來這裏的。這麽些年,你和你媽媽見面也少,她既然想你了,你只在心裏自問,自己想不想她就好。”

想了,你就去。

不想,來日方長,哪日閑了想了,再去看望她就好。

一家人,哪來那麽多的顧慮,親人本該是最讓人覺得信賴、放松,可以任性的角色。段雪窗微微眯了眼,想起久遠的從前。

親人……

其實有血緣和沒有血緣,差別還是蠻大的呢。但展昭不是那個人,今時也不同往日,展昭對梁鮮的兄妹情分,不該因為這個而有所顧慮。

妹妹就是妹妹,一句“哥哥”叫了将近二十年,難道是白叫的嗎?兄妹尚且如此,母子之間,該更寬容才對。

這些未盡之意,段雪窗相信,他可愛的外甥一定能夠明白舅舅的意思。

果然,半晌之後,展昭才說:“等過完年,我再去常州看看她吧。今年……玉堂應該也留在這裏,聽說他爸爸待在部隊和士兵在一起守歲,他不用回家。”

段雪窗笑吟吟地點頭:“你想陪誰過年,就陪誰過年。玉堂都十年沒回來了,你想陪他,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跟你媽直說就好。”

“謝謝舅舅。”

“傻孩子。”

“舅舅。”

“诶?”

“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結婚呢?”展昭一斂方才沉郁的表情,帶着些慧黠和頑皮的語氣問他。

段雪窗失笑:“沒大沒小,你這是要替你外公外婆履行關心我婚事的義務嗎?”

“是關心舅舅婚事的責任。”展昭一本正經地跟他逗樂,“不是義務。”

段雪窗捧着茶杯,唇角勾起的清淺笑意似有若無,一雙鳳眼輕輕眨了眨,長睫撩動,像雪花蝴蝶栖息在肩頭的薄脆。

“大概是因為……舅舅也沒有你們那麽幸運吧。”

段雪窗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之後再也不理會外甥那糾結的小表情。他剛想把外甥趕去找他們家那白玉堂玩兒,想讓他別來鬧自己,就聽展昭又問一句。

“舅舅。”

段雪窗啼笑皆非:“又要問什麽,十萬個為什麽同學?”

展昭哈哈一笑:“我才不是什麽十萬個為什麽同學,你這樣叫元之還差不多呢。我想問你……‘你和玉堂,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和知己,或者定義為別的關系也行’,這個‘定義為別的關系也行’是什麽意思?”

他玩笑的神色慢慢收斂,眼睛清湛明淨,像是疑惑,又像是清醒。

段雪窗悠悠一笑:“這個啊……可要你自己慢慢去領悟呢。小朋友,這個問題舅舅也幫不了你啦。”

展昭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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