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深雪裏開出的心花
新的一年,有什麽東西好像無聲無息就發生了變化,但認真去端詳,又覺得一切還如從前,呼吸交纏,目光交纏,彼此的生活軌跡依舊交纏,并沒有什麽不同。
如果一定要說,也許是今花勝似去年紅吧。
大抵每個新年都是這個樣子的。
年後展昭和白玉堂要各自去探望自己的父母,白玉堂臨走之前,先陪着展昭去了一趟烈士陵園,給展昭的爸爸拜年。
“明天我回常州去,見見我媽。她應該是更喜歡常州的,您放心,她一直很好。”
展昭放下花束,未幹的露水染着鮮花的芬芳,幽幽靜靜。
清早的烈士陵園很寂靜,夜雪未融,晨雪又降,綿綿絮絮落得白茫茫,只讓人覺得美,心裏頭一派平和。
白玉堂沒有說什麽,只是輕輕握住了展昭的手,感覺有點冰涼涼的,于是被他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裏。
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十指交纏。
兩個人就這麽默默地站在落雪裏,站在展昭爸爸的墓碑前,注視着墓碑上永遠年輕俊朗的笑容,誰也沒說話了。過了很久,展昭才笑了笑,說一句“走吧”。他們沿着寬闊整齊的小徑離開陵園,不遠處的山坡上栽了許多梨樹,黝黑枝頭落滿細雪,好似接了一片白雲盈盈栖于枝頭,美得很。
展昭像是心情很好,聲音低柔含笑,與白玉堂慢慢說話,挑着他父親在世時的一些趣事,娓娓道來。
他平常不是多話的人,一旦話多起來,絮絮叨叨莫名也很可愛。
展昭的手還在白玉堂的口袋裏沒拿出來,暖暖的,掩藏在長長的煙灰色圍巾下面。天空有些陰灰色,雪不曉得從哪裏飛出來,遙遠的盡頭是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那裏……
應有故人安坐雲臺笑看我,寂然行路。
白玉堂也含笑聽着,時不時腦袋湊過去跟展昭貧上一兩句,然後兩個人一齊輕輕笑起來。身後留下一串迤逦的腳印子,童趣宛然。
Advertisement
晚上展昭給丁兆蘭打了個電話,說了聲關于那本書的事情和自己的決定,表示出演的話,還要附帶家屬。丁兆蘭笑得不行,約定等展昭從展昭回來再詳談這件事。展昭剛挂了電話,樓道裏隐約傳來開門的動靜,不自覺就笑了起來。
轉過頭去,白玉堂剛好推門進來,随手把門關上。
白玉堂先叫了一聲“葫蘆”,那狗懶洋洋地趴在展昭的腿邊,聞言也只掀起眼皮子瞅了白玉堂一眼,随即又閉上了,睡得不動如山,很有點禪味。
但展昭的目光落在葫蘆上,總有幾分憂慮的樣子。
白玉堂看見那目光,就走過來蹲到展昭的腳邊,伸手摸了摸葫蘆的腦袋,手在它背上緩緩順着毛撫摸過去。
“葫蘆快十歲了吧。”
“嗯,你走的時候剛出生沒多久,算一算也快十年了。”
展昭輕輕嘆口氣。
葫蘆的壽命算比較長的了,一般的哈士奇七八歲就進入了老年期,逐漸衰老,最終死亡。葫蘆被展昭養了十年,被養得性子跟他一樣,溫順、慵懶、安靜,不像是一般的哈士奇那麽活潑,但以前也不是這麽懶得動彈的樣子,至少它跟白玉堂還是能玩鬧得起來的。
進入深冬之後,葫蘆越來越安靜,吃的也少,展昭起先以為它病了,帶它去看了獸醫。
結果只是自然衰老而已……
總會有這麽一天的。
這條狗,陪伴了展昭幾乎十年,陪他度過了白玉堂離開的時候,最寂寞的那段光陰。家裏只有他們兩個活物,呼吸共存,展昭有時候想要絮叨了,就蹲下來去煩葫蘆,揉着它暖暖的皮毛,絮絮叨叨地講着沒有來由的心事和沒有什麽心願的未來。
他是一個沒有什麽雜念的人,心中也無太多欲求,從世俗的角度而言,展昭也是個平靜幸福的人。衣食無憂,朋友和睦,做的工作是自己喜歡的事情,還有足夠的空間給他發揮興趣的天賦。
但寂寞就是寂寞呀,你不能否認它的存在。就算否認了,它自己也會從某個角落裏,悄悄探出頭來,與你打個招呼。
寂寞是不會因為你擁有了很多別人想要的東西,就顯得不寂寞了。寂寞是,想要的人……還沒有回來。
于是只有葫蘆能忠誠地一直陪伴着他。
如果葫蘆離開了……
該要怎麽習慣呢?
白玉堂也不站起身來,就那麽把手臂枕在展昭的膝蓋上,架着下巴仰臉看他:“過段時間,再去買一條小狗回家來養着吧?”
安靜的人,耐得住寂寞。而習慣了陪伴的人,陡然失去最親密的夥伴,那種寂寞和失落可能就會變得很難熬。
展昭卻搖搖頭,手掌在白玉堂的頭頂緩緩摩挲:“等葫蘆走了,我以後就不會再養狗了。”他嘆了口氣,也沒再說什麽,臉上露出點難過的神色來。
白玉堂找到他的手,握起來,輕輕捏了捏展昭的手指,過了好陣子才開口說:“沒關系。”
我自己會陪你。
“不想養,咱們就不養了。”
展昭低下頭,睫羽很自然地微微動了一下。他注視着蹲在自己腳邊的這一人一狗,窗外的風雪被隔絕,這一方天地好似一個被遺忘的時空,只屬于他們。
一條狗,兩個人,一個家。
展昭的嘴角慢慢上揚,那股子悵然融化在白玉堂的眼底。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在白玉堂略帶不滿和孩子氣的譴責目光中,舉起白玉堂的手,低下頭,很輕的一個吻落在了白玉堂的手背上,唇溫淺淺,像一只蝶的呼吸。
再擡起頭的時候,恰迎上了白玉堂略帶驚訝的含笑目光。
“這一次再走了,可記得要回家。”展昭笑了笑,手指插入白玉堂的頭發,指尖貼着頭皮,發梢柔軟,溫存的撫慰,“等你的上一個十年可都是看在臉的份上,下一個十年,要是再跑,我可就找別人了。”
白玉堂的手臂纏上來,摟住展昭的腰,像小孩子撒嬌一樣嘟囔:“我現在沒臉了嘛?”
展昭一本正經地點頭:“沒皮沒臉還曬黑了,顏值不比當年,要珍惜。”
“你這個顏控……”白玉堂假裝控訴地指責,故意用委屈的眼神望着他,任展昭深深深深地跌進去,一雙桃花眼笑得潋滟多情,“不行,顏值也是有保質期的,我不放心,萬一你趁我走了就找別人了怎麽辦?”
展昭很是配合地喟嘆一聲:“那你要怎麽辦呢?”那尾音半抑半揚,含着濃濃的笑意,隐隐約約的柔情。
白玉堂伸手,壞壞地撓着他腰間容易發癢的地方,等展昭忍不住笑出聲來,身子軟倒,就加重了手臂的力道,将展昭推倒在寬大柔軟的沙發上,随即整個人慢慢也欺身上去,松松地将他的手臂舉過頭頂按住。
沙發上的小薄毯悠悠飄落,掉落腳下,一半鋪陳在展昭自然蜷着垂下的小腿上,一半蓋在安靜熟睡的葫蘆身上。
他們的面容離得這麽近,溫熱的鼻息彼此交纏。
兩個人之間的暧昧開出了花,結出來果子,用了二十年,光陰交疊,顯得無比珍貴,叫人不敢輕浮,也不敢辜負。
白玉堂靜靜地摟住他,年輕的軀體矯健沉重。
而這沉重是眷戀的重量,讓人甘之如饴。
音響裏缥缈的歌聲像飛散在落雪中的低聲呢喃,無限溫柔裏夾雜着無限惆悵。
如讓你吻下去,吻下去……人生可否變做漫長浪漫程序……或情是一曲短得太短插曲……明天會更空虛……其實盼醉下去,醉下去……人生清醒眼淚令人倦令人累……但如若真的交出整個心……會否只換到希噓……
明明是極沉吟低回的旋律,女歌手的聲音柔婉郁綿,有多溫柔就有多寂寞。
不覺自醉。
寂寞會被滾燙的溫度融化,只剩下溫柔。倦淡安歇,沒有唏噓,他們早在十年前就對彼此交出了真心,而今……
如讓你吻下去,溫柔的不朽。
像從深雪裏開出的心花。
“我要蓋個戳,留個記號,等我回來。”白玉堂輕笑了一聲,随即俯下身去,那呢喃聲音漸漸消逝在彼此的唇齒間,零落成溫熱的呼吸。
我要。
我要吻下去。
燈光明亮,這一角沙發深陷,柔軟溫暖,角落裏安靜地睡着他的狗,呼吸綿長。白玉堂溫柔而強勢地打開他的身體,陷進去,如深海暗湧,将兩個人一同包圍。
好似……
可以溺死在這樣的溫柔裏,他們甘之如饴。
第二天他們醒得很早,新年假還未過,懶洋洋是一種理直氣壯的權利。雪落了一整晚,早上忽然就停了。薄薄的晨曦怯生生探出頭來望了望,而後緩緩舒展着紗霧一樣的光芒,照耀着雪後的大地,滿目的溫柔。
兩個人賴在床上足有半小時,像小時候一樣縮頭躲在黑暗安全的被窩裏悄悄說話,嬉鬧,再起床的時候,就神清氣爽了。
“到了就告訴我,我大概半個月之後就回來了。”
“路上小心,回去跟你爸好好相處。”
“放心吧。”
他們并沒有過多地留戀對方的背影,因為知道這一次很快就會重逢,因而走得潇灑輕松。展昭居住的這座城市離常州很近,連飛機都犯不着,坐坐車不到三個小時就到了。
“哥,我在這裏。”
一段時間不見,梁鮮裹成了個小棕熊,戴着軟綿綿的厚實帽子,臉頰紅潤又圓滾滾的,顯然是胖了。
妹妹站在出站口沖他招手,年輕的女孩子身上有一種洋溢的青春喜氣。
展昭走過去,先瞅了她幾眼,才笑話她:“每逢佳節倍三斤,說的就是你。這是在家裏吃得有多好,臉圓滾成這樣。”
這小半年過去,新的一年到來,改變是無聲無息的,也是真實存在的歡喜。
梁鮮上前挽住了展昭的手臂,跟着他一起走出火車站,嘴裏不服氣地嘟囔:“不好看嘛?媽說的,女孩子臉頰圓滾點看着才健康。”
展昭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腦袋,柔軟的帽頂針織的好線,軟乎漂亮。
“好看,媽說得對,女孩子臉頰圓滾點有福氣。”
嗯,捏着手感也不錯,胖嘟嘟的。
兄妹倆輕笑着說些家常話,走出車站,那種熱氣就沒有了。梁鮮搓了搓手,把手套挂在脖子上,戴上了。
“哥你冷不冷?”
“不冷啊。”
“媽給你織了圍巾,可漂亮呢。”
“等我回去瞧瞧。”
梁鮮不會開車,坐地鐵過來的。車站離地鐵有一段距離,大約需要走十五分鐘,幸好太陽出來了,不太冷。梁鮮嫌自己吃得多,胖了,應該多走走,于是展昭就陪着她走。雪剛停,欲化未化,道路頗滑腳,梁鮮牢牢摟住她哥的胳膊,步子邁得小,絮絮叨叨地跟展昭說話,說媽媽的唠叨,爸爸的嚴厲,親戚的攀比,沒完沒了。
家鄉就是家鄉,是故土,與別的地方都不一樣。
腳下是熟悉的路,街旁是熟悉的風景,随便一家店鑽進去,聽到的可能是親切的鄉音,帶着痕跡的普通話,零星的攤販兜售些尋常的飾品,還有殷勤辛勞的店鋪,飄來點心的濃香味道,一切的一切,都會帶來久違的安全感。
展昭側頭望着妹妹,看她小鹿一樣清透的眼睛,活潑的神氣,和叽叽喳喳的話語,心頭湧上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原來他妹妹還有這麽不羞怯的一面,跟丁家那位公主殿下有什麽區別。
妹妹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于是展昭的唇角也勾起來深深的弧度,回應着梁鮮的絮叨。教導她要聽話,理解媽媽的唠叨,少跟親戚家的孩子比,多出去玩玩。
總歸是些零碎話,聽着踏實。
兄妹倆都是。
家很近,梁鮮推開院子的鐵門,才進門就沖着樓上喊了一聲“爸”,那人應了,梁鮮又開開心心地嚷了一句“我哥回來了”。
這是個獨立的兩層小院子,舊式建築的風格,內裏的裝修卻很講究。院牆邊爬着藤蘿樣的植物,門前辟出一塊空氣,葡萄架下種着家常的花花草草。這時節天冷,百花俱謝,唯有青松翠柏和金桔的盆景還精神着。
可以想象到,春深似海的時候,這裏會多麽生機勃勃。
二樓的陽臺上站着一個中年男人,正擺弄這花廊上的水仙花兒,聞言擡頭往樓下往,見了展昭,很親切地笑了一下。
“展昭回來了啊。”
“梁叔叔,新年好。”
“你也新年好。”
梁誠管教女兒傳統嚴肅,平時卻是個老幹部式的閑散人,又是讀書人,骨子裏透着斯文溫和的勁兒,對小輩人非常和善。
“你媽出去買菜了,一會兒就回來了。”梁誠沖他們招招手,樂呵呵地說,“你倆快上來,看看我和你媽養的水仙花,開了好幾朵,漂亮着呢。”
“哇,水仙花開了嗎?我養的那盆呢?開了嗎,爸爸!”
“開啦。”
梁鮮掏出鑰匙開了門,先把身上頗累贅的外套脫了,換上輕便的針織衫,蹬蹬就跑上二樓陽臺去了。
“哥,我先撤了,你換衣服。”
展昭看她那興奮樣,暗笑着搖搖頭,回了自己的房間。梁誠對他這個繼子很好,他和段雪意是真心把對方的孩子當成是自己的孩子來待的。在梁誠對于家的規劃中,始終沒有讓展昭的存在缺席。
盡管展昭不常來這個家裏住,往年時,也只過年來待一陣子。
展昭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映入眼簾的是窗臺上那盆花。他對植物沒什麽概念,不知道那是什麽花兒,淺藍淺紫的一團花開得很好,清淡低調,又有幾分溫馨的熱鬧。
他媽媽是喜歡種花的女人。
展昭不知道為什麽眼眶微微的熱,就回手關上了門。先打開衣櫃看看,呆了片刻,才換了居家的衣服。他成年之後身材變化不明顯,這衣服不是新的,是他在常州住着的時候,臨時買的一些比較喜歡的衣服。
段雪意都給洗幹淨,整整齊齊給他收在櫃子裏。想是天氣好的時候,時常會拿出來曬曬,上身沒有黴氣,一股子洗衣液和太陽的味道。
床上的被褥亦是如此。
展昭跪在他自己的床頭上,仔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那盆花,拿手機百度了一下,也沒到查到他媽媽這種的是什麽花,就笑了笑。
算啦,挺好看的,何必非要知道是什麽花。
家長裏短的瑣事,不用看得那麽清楚。
賞了一會兒花,展昭才慢悠悠踱步上了二樓陽臺。那對父女凝視着水仙花脈脈含情,一看就是親生的。
雲卧衣裳冷,白花黃蕊細細開。
展昭暗暗點頭,這水仙花開得是不錯。梁誠見他上來,笑呵呵問了些展昭的近況,工作如何,生活如何,感情如何,等等等等,話都是點到為止,不會過分打聽和幹涉,分寸拿捏得極好。
梁鮮只在一旁聽着,給她爸爸和她哥哥剝蜜桔吃。
天氣甚好,陽臺上擺着桌椅,吃吃蜜桔聊聊天,也是節日裏不錯的消遣。說着說着,話題就轉到了梁鮮的身上。
“你看看你哥,你有你哥一半穩重我就放心了。”梁誠望着自己的女兒,“做人要對未來有規劃,看看你哥的日子,再看看你。在外面瞎胡鬧,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個什麽。”
他就這麽一個女兒,自然舍不得梁鮮離開身邊。
為人父母,難免勞心,只怕女兒萬一在外邊有個什麽難處,爸媽在家裏,有勁兒也使不上,空擔心。
幸好她是在她哥哥身邊。
梁誠望了望展昭一慣溫和沉靜的眉目,很是欣慰地笑了笑。
對展昭,他們一萬個放心。
終章你沒有我幸運,所以我選擇原諒
“小鮮,展昭,你媽回來了。”梁誠吃着桔子,忽然目光朝街巷那邊望了望,聲音裏帶了幾分笑意,含含糊糊的溫柔。
梁鮮笑吟吟點頭,下樓開門去接。
梁誠也回了書房,陽臺上只剩下展昭一個人了。風是微微的冷,可陽光很煦暖,冷暖之間,花窗上的幽香更沁人。
展昭靜靜地望。
起風了,段雪意伸手攏了攏針織的沙白色披肩。她的鬓發整齊,梳得很漂亮,別無裝飾,插了一支釵。提着手工的竹籃,步伐不疾不徐,每一個步子都像是精心度量過的,身姿纖秀。
展昭從前聽舅舅講過,他外婆是一位特別端莊的大家閨秀,一輩子活得精致從容。穿舊式的旗袍,挽發,只戴珍珠的首飾,講着一口吳侬軟語,讀書,只寫舊體詩,彈琴,畫畫。後來她落難的時候,即使站在最嘈雜的菜市場口,也無人敢輕慢。
舅舅說,媽媽是很像外婆的。
這樣的女人,不是什麽男人都能娶的。
展昭一時有些恍惚。
很快他看到妹妹跑了出去,打開院子的大鐵門,腳步輕快,哼着歌,朝媽媽小跑過去。然後展昭看到他媽媽笑了一下,很溫柔地摸了摸梁鮮的長發。他的妹妹挽住他媽媽的手臂,接過提籃,高高興興地和她說這話,臉上是稚氣和喜氣。
在這一刻,展昭忽然想到了他的父親。
墳墓裏的爸爸。
墓前的雪花,鮮花上未幹的露珠,清冷的陵園,枝頭上皚皚的雪雲。晴天的時候,頭頂上灑落的晨曦,薄薄的光,提香色的光線真的很漂亮。
你們都開心嗎?
雖然彼此都不夠幸運,沒能走到更遠的地方,還沒來得及看到對方也許更溫柔、更不同的那一面,但是……
既然我存在了,至少證明曾經還是有意義的吧。
爸,你給了我一雙眼睛,我看到我媽的幸福。她過得很好,笑得很滿足,有個可愛孝順的女兒,還有個可能不是那麽可愛孝順的兒子。
我以後會更孝順她的。
您放心。
世事如此玄妙,展昭想,剛剛發生了什麽事情嗎?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和過去的那些年沒什麽不同,但剛剛那一刻,确實是有什麽東西在無聲無息地發生改變。
也許是因為,他自己太幸運了吧。
不用承受這樣的遺憾,不用等到走了很久的、崎岖的路才能發現對方更不一樣的樣子,不用耗盡心血還是不能完整地把握住對方的心……
舅舅說得對,像他和玉堂這個樣子,真是太幸運了。
段雪窗知道了他和白玉堂的事情,只說了一句話:“以後你們可能會遇到很多非議、責難,來自于外人或者親人。但沒關系,他們都沒有你們幸運,所以你要原諒他們。”
這是你的強大和他們的柔弱,你要學會原諒。
展昭好像隐隐約約懂了這句話。
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似乎有什麽從此就真的不一樣了。展昭走下樓,他的母親帶着他妹妹進門,段雪意有一年多沒見到自己的兒子,此刻見了孩子依舊清俊挺拔地站在身邊,眼底難掩溫柔和關切。
“回來了。”
“媽,新年好。”
展昭從梁鮮手裏接過了母親的提籃,陪着段雪意往廚房裏走。梁鮮正要跟上,梁誠在書房裏對她招手。
“到爸爸這裏來,爸爸有話跟你講。”
“好的啦。”
要适當的把時間和空間,留給那對母子。
展昭回常州只住了三天,臨走還順手把梁鮮也一起帶走了。丁兆蘭那頭打電話來催他,說是要跟他談劇本的事情。年已經過完了,該做的事情,也應該準備起來。
兄妹倆走的時候,段雪意親自送到了車站,各自叮囑了他們數句。其他的,也就不用多說了。
“我會經常回來看您的,您回去吧,外頭冷。”
段雪意凝視着自己的兒子,點頭,笑容淺淡,但非常溫柔。
雪霁,很快就天晴了。
回去之後,丁兆蘭就把展昭叫出去了。那本書很長,但劇本卻很短,拍成電影,大概就九十分鐘。展昭一度懷疑丁兆蘭拍這樣的電影是為了什麽,其實劇本各方面都不太突出,是很平淡的一個故事,名滿天下的俠客仰慕剛正不阿的清官,舍了江湖潇灑陪他安守廟堂,激濁揚清,斷天下人心。大道多歧,舊友零落,昔日知己上門挑釁,一日打打鬧鬧相伴,最終大好年華,扔進了一個叛王的生死樓閣,劇情至此,戛然而止。
以丁兆蘭如今的地位,拍這樣的片子,無論是商業價值,還是藝術價值,似乎都不大。
“只是圓夢而已啊,展昭,不是做每一件事情都需要理由的。”丁兆蘭如是回答。“人嘛,偶爾也要任性一下,反正我有資本我任性咯。”
展昭也就釋然了。
白玉堂還沒有回來,當然不能急着開始。展昭把原著又翻出來看了好幾遍,慢慢跟丁兆蘭讨論劇本,日子過得從容,有一種篤定的不疾不徐。
“他到底什麽時候回來?”等了幾天,丁兆蘭就跑去問展昭,“你給他打個電話問問。”
“你自己為什麽不打?”
“省話費。”
“……”
“我打了,那位爺沒接……”
“其實他明天就回來了,前幾天跟我講過了。”
展昭忍着笑,把電話挂了,轉頭就給白玉堂打電話,想問問他回來飛機的時間,好去接他。他們平時電話也打得少,展昭不常打過去,白玉堂是有什麽喜歡當面說的人,更不喜歡主動打電話了——那位爺寧願把話攢着,回家跟展昭當面說。
可能白玉堂是真的有事在忙,展昭手裏的劇本翻了一頁,他也沒接。展昭想着白玉堂平時不是那種會把手機随身攜帶的人,可能是沒聽到,遂又打了一遍,
這次倒是接了,但接電話的人不是白玉堂。
“伯父?”
電話那頭的男人聲音低沉冷淡,但那種冷淡并沒有針對的意思,似乎這個人本身性子就不熱絡,也不溫和,只是習慣性嚴肅而已。
“展昭?”
雖是疑問的語氣,展昭倒是聽出了一種确認過的味道。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展昭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一只手緩緩撫摸着葫蘆的腦袋,一邊與白秋鴻對話。
“是我,玉堂在家嗎?”
“去他姐姐家了。”
“秀姐姐家?”
除了這個姐姐,展昭也沒見玉堂跟其他什麽姐姐關系親近過。
電話那頭的白秋鴻給了他肯定的答複,展昭想着白玉堂大概是粗心,把電話落在家裏了。于是客客氣氣地問候了白秋鴻,繼而轉達了希望了白玉堂回家之後,給他回個電話的意思。白秋鴻聽着半晌沒說話,最後終于應了聲。
展昭敏銳地覺出了什麽問題,但他不會問出口。
要問,也該是問白玉堂。
展昭守到平時睡覺的時間,還在耐心地等着,直到電話響起,屏幕上熟悉的名字在閃耀,他就笑了笑。
“去你秀姐姐家做客,手機都不帶?”展昭取笑了一句。
白玉堂心情似是不錯:“帶手機幹什麽,也沒什麽人知道我的電話號碼,不會有人找我的。至于你,反正我明天就回來啦,有什麽話回家說更好。”
語氣輕快,确實充滿即将回家的雀躍。
展昭跟他随便貧了兩句,就跟白玉堂說了他爸爸接了電話的事情。白玉堂聽了反應很平淡,然後他用了更平淡的語氣對展昭說:“我跟我爸說了,我打算回去定居,搬到你那裏去住。然後他問我,我們是什麽關系,我就說了。”
“……再然後呢?”展昭心裏是意外了一下,但他了解白玉堂的家庭,對白玉堂的決定并不置喙什麽,只問了問他自己的想法。
白玉堂倒是很輕松:“沒什麽啊,他也就是那些話,我沒放在心上。”他畢竟不再是十七歲的少年了,沒有人能左右他,現在連白秋鴻都不能。
展昭能料想到那邊的父子之間是如何的場面——那必然是兩頭獸類的對峙,然而他們也是優雅的,動粗這種事情,料想白秋鴻做不出來。
那種居高臨下的高傲,才是白秋鴻慣有的姿态。
“你啊……”
展昭大約能猜得到白秋鴻的反應。
白玉堂聽他嘆氣,倒是擔心他會想到別處去,于是細細地給他說了自己父親的态度。
不接受,不幹涉,也沒有激烈地與白玉堂争執。白秋鴻只是冷眼看着,偶爾在飯桌上提一兩句白玉堂的未來和家庭,就像是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一樣。
“我爸就是這樣的人……”白玉堂的笑聲有幾分難言的意味,“他認為是錯的,就覺得一定是錯的。而錯誤,是不能長久的,總有一天會露出破綻來。他不管,不代表他贊同,不過是覺得火候還沒到。”
火候到了,早晚兩個人會因為內部的矛盾,自己散掉,像是世間很多不長久的同性戀人一樣。
白秋鴻是理智的人,他不相信感情。
白玉堂自不會跑去跟他争辯,說什麽“我們是真愛,永遠不會分手”之類的鬼話。父親願意這樣想,白玉堂也由得他去。
來日方長。
就讓他父親保持着那可悲的高傲吧,對于一個一輩子都看不透自己妻子心意的男人,除了原諒他,還能怎麽樣呢?
白玉堂低聲笑了笑,眼底終究是有些遺憾。
他的母親……
至今不知道身在何方,是否平安,除了祝福,替母親向外公盡孝,白玉堂并不知道還能為母親做什麽。
他想,母親或許遇到了更合适的人。
他希望是這樣的結果。
白玉堂的呼吸平緩,電話傳遞過來的聲音或多或少有幾分失真,但那種溫柔平和,還是叫他覺得心頭安寧。
想要回到展昭身邊去,只有在他身邊,才是完整的白玉堂。
從年幼起,丢失的部分,系在展昭身上的,他的少年。
似乎過了很久,兩個人還沒挂掉電話,分明第二天就能見面了,有再多的話都可以當面說,不必守着冰冷的通訊工具。但若是就這麽把電話挂了,也有幾分未盡之意。
“展昭,前陣子老宋給我打電話,說那琴他妹妹很喜歡,還讓我代他向你舅舅問好,他說過陣子再來,一定會親自謝謝舅舅。”
“啊……舅舅出門很久了,還沒回來。宋先生還要來這裏嗎?找工作?”
“可能自己幹點什麽吧,他總要有份工作。”
“玉堂。”
“嗯?”
這聲音裏透着莫名的意味,叫白玉堂心頭稍軟。
展昭仿佛是很開心地笑了一下,低聲說:“那會兒我們陪宋先生吃飯,他講了很多你們在部隊裏的事情。”
白玉堂也笑:“我記得,老宋不厚道,專兜我的底。”
展昭的笑聲裏還夾雜着別的什麽意味,聽起來非常柔和:“那個時候,其實我心裏想的是,我要知道你的過往,我沒有參與過的青年時代,但是,我不希望那是從別人的口中聽來的,就像是你回來的時候,所以關于我的經歷,我會自己說給你聽。”
這是關于兩個人的故事。
“展昭……”
白玉堂的呼吸輕軟平和,他情不自禁地把電話放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好似這樣就能把彼處那個人的聲音藏在胸腔裏。
“你說。”
“展昭,一輩子很長。”
“嗯。”
“我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把那些故事一一講給你聽。等到白頭的時候,你還能聽着我的故事老去。”
這樣的一輩子,我要。
月亮緩緩爬上來,白家庭前的春花無聲無息地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