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修儀捧糕 錯非這魏紫,斷無今日之重陽……

寧嫔的琴自然是極佳的。《高山流水》覓知音, 有古樸高潔之雅意。

若非先前紅衣金菊的劍舞絢爛熱烈,想必衆人細細品來,也會贊嘆不疊。只是剛看過動人心魄的劍舞, 尚未心靜, 便開始聽寧嫔撫琴,自然會有些不上不下之感。

盡管寧嫔琴藝出衆,意境醞釀也佳, 最後不過得了皇帝淡淡兩句誇獎。獻藝諸人中,亦只有她未得晉封。然鐘薇不躁不怨, 仍是平靜以對,倒叫不少人私下贊她端方有德。

因楚懷蘭自矜身份,顧盼又卧病在床,新人獻藝也就此結束。又有章婕妤安排的歌舞坊數十女子輕歌曼舞,重陽宴氣氛漸至高|潮。不少妃嫔吃了幾盞菊花酒,已生薄薄醉意, 面若桃花, 當真嬌豔風流。又有皇帝格外寬允, 互相之間也說起笑來, 一時間上林苑裏熱鬧非凡。

阿椒卻有些悶悶地。她頻頻地取盞吃酒, 想着今日獻藝新人多半受賞得封, 不免心生悔意。

自己本不過一時驕傲,才至不好改口的地步, 今日實是新人們難得表現的機會!她這般輕易給放了去, 焉知多久才能等到下一次?自己, 是本不得寵的啊……畢竟,她又不似越姐姐,越荷。

懷蘭眸含澀意, 頻頻望向身旁越荷,盼望她能覺察自己心意,寬慰于她。只不知道越姐姐在想些什麽,似是沉浸于思緒,不曾注意到她的別扭,阿椒亦只得自憐。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她還未反應過來,越姐姐已然反敗為勝,不僅沒丢顏面,反而大出了風頭——盡管這風頭不似聶軻那般大,可是顯然,聖上中意極了她,這就夠了。回憶起先前的焦急憂慮、百般擔心,竟似夢一場。也不知是誰要害越姐姐?宮裏稍得些寵愛,便如斯可怕麽?

她又想起堂姐的諄諄教誨,對方腮白如新雪,卻含了溫柔關懷的笑意,字字句句,告誡她莫以意氣用事,當和越姐姐攜手……攜手?何必呢,自己本來就不甚中用。聖上丁點不喜歡,入宮這些日子,也不過混到個美人。又何以談攜手?她哪有這臉面。

阿椒思及此處,不禁抑郁難言,酒盞裏碧色新酒盈盈吹皺,卻不解她心頭煩憂。

越荷素乃心細之人,又待楚懷蘭多出三分關切。按理,她早該察覺身邊女子的異樣。然而現下她玉箸撥着盤裏的酸甜果子,眼神卻恍惚,顯是已沉浸在了心事之中。

越荷在想之前發生的那一場“意外”。

先前只顧着急思應對之策,縱然決意以箭術相搏,江南姑娘的纖弱之身要複原前世箭術也非易事。後又有江承光一番溫情關懷,因而直至鐘薇高淡的琴聲将至,她才漸緩過神來,整理那一番尚未理清的心緒。可以肯定,這絕非意外遺漏,而是人為!

正如懷蘭所言,新人不過有七,去了不肯的懷蘭、不能的顧盼不過有五,常年辦事的宮女們何等缜密細心,竟能忘了她去?

且洛微言特特加以暗示,正是“雖未錄她名卻仍要她獻藝”之意,要她快做準備。假若無她提醒,自己茫然不知,忽被叫起塞一架琴或一支蕭,無措之下不能獻藝,想來是要大大丢醜的。故洛微言今日,實是暗中相助,賣了人情與她。

不提別的,且說她一說設想,微言之宮女便急與聶軻商議,又為她尋弓箭靶子速練一二,這便是鼎力相助之舉。否則她便是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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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提別的,這一樁針對實在來得有些古怪莫名。

便以最壞之情形假設,若洛微言不曾提醒相助,在聶軻劍舞之後宮女忽言:該是越嫔來獻藝某某了。她上前無狀,最多是丢醜惹得皇帝不悅,到底不是犯下傷筋動骨之大錯,不害性命。可見設此計策之人,為的不過落她顏面——但是宮裏,誰有這樣的權柄手段,又非要為難于她呢?

若說龃龉,她也不過得罪了汪氏罷了……越荷的心陡然一沉。

錯非章婕妤之暗助:從日前讓宮女繞路通知阿椒,使她知悉所有人的才藝,到将她與阿椒座次刻意排在一處,再到暗示她獻藝時辰和尋來弓箭——越荷絕難逃脫此設計。

洛微言果乃玲珑剔透之人,雖不知先前她何故非要打斷皇帝之言……但,連主辦重陽小宴、絕不希望宴上出岔子的洛婕妤都只得聽從,想要相助也得繞彎子,這個幕後之人,已是連她都深感忌憚、不便得罪的了。

這答案實在不言而喻:是她的妹妹玉河,亦是當今之李貴妃。

是極,這般粗疏之陽謀,這般直接地下臉,除了玉河,宮裏還有誰會這麽做呢?況且,汪氏素乃她身邊之人,她又與仙都宮主位霍妩不睦,本有理由如此……越荷心下卻生出疲憊寒涼。

她如何願意和情分深厚的親妹敵對?可是還魂之事何等離奇,妹妹又年幼天真,她難道能拿去與妹妹闡述真相麽?還是将她拖入自己的仇恨中來?如今這般,實是苦楚難言。

反而章婕妤洛微言,知曉她圓滑,未料對人心之掌控缜密如此。

從前越荷為貴妃時,宮中尚有不少桀骜嫔妃,微言位份又不高,旁人多言她溫婉得體,處事圓滑。未料精明亦是不讓——方才之才藝安排,若說她料不到聶軻的劍舞和越荷極可能弄砸的才藝之後,衆人一時間難以精心欣賞琴曲,這可能麽?

随意一個安排,就按下了新人中家世最好、潛力最足的鐘薇,旁人還不得不承她擡舉之情,實可稱一句能謀善算。

正思量間,忽聽丁修儀聲音甜膩膩地響起,道是:“聖上,嫔妾宮裏做了些重陽糕,滋味極好,請您嘗嘗。”說着便款款起身,端一秘瓷小盤上前。

她素來有些恩寵在身,故行止也更放肆些,慣于獻媚讨好的。江承光瞧着新鮮,非大錯也極少訓斥。在座妃嫔雖不屑她邀寵,亦學不來她那副媚人模樣,只得哼一聲扭過頭去,眼不見心不煩。

但見丁修儀一襲嫣紅雲錦所裁的長尾鸾裙,垂至腳腂的金絲軟履。又披粉霞般的長長錦绶,梳畫裏仙子的飛仙髻,樣貌嬌豔,宛若天人。

嘴角一顆美人痣,似容顏點睛之筆,細小不損姿容,卻是別樣風流。又兼成色極豔的紫磨金步搖垂下細細流蘇,與耳邊明豔東珠共輝閃爍,端的是嬌弱妩媚無雙。

眼下她親端了重陽糕上前,身姿搖曳似有獨特風韻。

重陽糕又稱花糕,以糖、甜豆沙、豬油、果仁等制成,顏色鮮豔可愛,也較年糕更薄些。多是做三層,夾些青果小棗核仁蜜餞,極香甜可口。

江承光見丁修儀面若桃花,又俯身相奉,便失笑道:“偏你用心,朕還缺你幾口糕餅似的。”卻信手拈了一塊在唇間,才咀嚼下去,面色已改,漸流露出懷念之色來。

“甜糯适口,風味獨佳。果真做的極好,修儀,你用心了。”已大有溫和之色。

妃嫔們頗覺驚妒,丁修儀卻甜甜微笑道:“聖上喜歡,再好不過。”眼波流轉,似瞟了一眼越荷,“嫔妾記得以前每年重陽設宴,聖上都坐在賢德貴妃身邊,想是吃慣了她宮裏人的手裏,便差人着意打聽,這才敢來向聖上獻寶。這既是貴妃的福澤,也是聖上的情意。”

情意?越荷聽得此言,只覺諷刺。又見江承光神色果有些緬懷,心道:他是真的覺得死了的比活着的好,還是只是想叫衆人以為他情深義重?

丁修儀已嬌聲笑道:

“聽聞貴妃宮中的重陽糕從不夾幹果核桃,而是放些新制的桃脯、烏棗。豬油要燙開後最白膩的。甜豆沙也須打得極軟爛,浸泡紅豆的水和揉米糕時的一般,得是煮過三回新摘桂子的,纏上些甜絲絲的香。到隔水蒸煮時,卻要換‘雀舌茶’燒第二遍時的茶湯,反複滾過,花糕才染些清苦之氣,不至一味甜膩。最後仍須艾草輕拂少熏,灑些菊花瓣子,這才制成最獨特的一味重陽新糕。”

她講得細致,衆人不覺也聽了入神,便有個姓鄭的禦女軟聲問道:“先賢德貴妃素來是豪闊清高之人,如何宮裏糕點制得這般繁瑣精細?”

丁修儀這才恍然大悟一般:“是極!瞧我這記性!”又笑道:“這也叫精細麽,宮中更有千百種精細法子,只聖上愛貴妃處的方子罷了。不過此中确有緣由:此乃貴妃母家制重陽糕之法,貴妃身邊的侍婢學了帶入宮裏——聖上既喜歡這糕,莫不如賞賜一番理芳媛身邊的魏紫!”

她目光轉向越荷,甜意隐在兩腮嫣紅裏:

“說來,實在要感謝理芳媛身邊的魏紫。嫔妾記得她服侍過賢德貴妃,便派珊瑚去打聽一二,只是抱了有緣即可的念想,未料她竟是半點不肯藏私!錯非這魏紫,斷無今日之重陽糕。”

越荷心下已生了些不安之情,卻聽玉河顫着聲音問道:

“你說的是——我姐姐的……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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