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婉容舒窈 “理芳媛,你還不認罪!”……
和歡殿一夜燈火通明, 而越荷亦是翻覆難眠。仿佛墨汁落入了一壇清水,攪動開表面的平靜澄澈。這段時間的安寧平和,已不複返了。
次日清晨, 便有人來傳喚, 說章婕妤在怡春閣處理此事,除卧病嫔妃外皆要出席。越荷整理衣飾,至時大半妃嫔已在。聽宮人說, 除蘇貴妃、慧婕妤兩位從不問俗事的,并一個病恹恹的顧婉儀, 再有懷着身孕的李貴妃、宜貴嫔,阖宮妃嫔,俱在此了。
茲事體大,皇帝雖在早朝,仍派了貼身內監趙忠福在此旁聽。而宜貴嫔身為苦主,對幕後之人自是恨入肺腑, 雖遵醫囑未至, 亦派了侍女紅绡代她聽審。
座下妃嫔們低聲議論, 不安又帶些窺刺的興奮。仙兒低聲道:“這麽大的陣仗, 想來已有線索, 只待一審了。越荷, 咱們務必謹言慎行……”
妃嫔業已齊至,便有宮女奉了新茶。微言在侍婢甘草的攙扶下坐了主位, 但見她面色清冷, 身着绛紫暗花織錦襖裙, 外披一件玄色毛坎肩禦寒,頭戴祖母綠眉勒,格外莊重肅穆。開口仍是平靜柔和, 但話裏意思卻已含剛意:
“在座諸位姐妹之中,少不得有資歷高于微言之人。只是微言既受皇命,便忝居此位。今日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姐妹們海涵。”
衆人皆稱不敢。
微言道:“昨日宮內出此大事,我極震驚惶恐。是微言治宮不嚴,才使貴嫔受歹人之害。現今貴嫔卧病不起,微言雖自責,亦要先為貴嫔查找真兇,才敢請罪。沈妹妹,請你相助于我。”
她口裏的沈妹妹自然是輔助她打理宮務的沈貴姬,見沈氏颔首,微言才往下說道:
“昨日宜貴嫔之事相信諸位已盡知,乃宮女小墨将有害之花置于貴嫔身側,又瞞過太醫所至。此時,多虧寧嫔妹妹機敏。聖上昨日已與我說,決意晉封妹妹為正五品德媛,以彰妹妹功績。然寧嫔謙虛謹慎,以‘貴嫔尚病、不敢邀功’之由婉辭,實堪為衆人楷模。”
聽她贊許,鐘薇忙側身言不敢,衆人亦應是稱贊。獨紅绡脆聲道:“章婕妤,貴嫔深恨幕後之人,還請婕妤速速審斷,莫要扯這些旁枝末節贻誤了。”
她這趟過來代表的是宜貴嫔,一言一行皆可視作霍妩之意,所以并不畏懼這位掌宮婕妤。
洛微言素來與霍妩有些不和,但亦不追究紅绡的失禮,道:“昨日之事。我已命人追查。那宮女小墨本是無親無故之人,貴嫔素日又待她不薄。她敢謀害貴嫔的胎兒,想來是財帛動人心。而這宮女屋中确然搜出一筆財物,可惜行事之人極謹慎,現下仍未查出那筆財物的出處。
薛修媛淡淡道:“婕妤命我等來,想必不止這一點話要說罷。”
微言微微颔首,沉靜道:“不錯,那宮女小墨雖已自盡,但好歹還查到一點線索。”
小墨自盡之事衆人卻是第一次聽說,一下子都驚疑相問。便有口齒伶俐的女官出列,把那小墨自殺的來龍去脈講了清楚:原來她早在寧嫔叫破切花之害并着人請太醫時,便知大事不妙。編了幾個借口想出宮未得,便決然跑回屋裏自盡。待微言查問出侍花宮女時,她身體早已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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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議論紛紛,越荷心下卻有疑慮:既是能被財帛動心之人,又焉會這般決絕自盡?又見仙兒面露沉思,似也想到了此節。她牽着衣邊香囊搖了一搖,似在對越荷說不要輕舉妄動。
待殿內質疑之聲少歇,微言方擲下一言:
“那宮女小墨有一同鄉,名喚艾草。素日裏,除仙都宮人外,她也只和這艾草有來往了。”
一時間,殿內嘈雜之聲陡然飛起,而洛微言定定地望向那安靜的女子,道:
“婉容,得罪了。”
——艾草乃婉容雲氏舒窈之大宮女,阖宮皆知。
而雲婉容,卻是大皇子的生母。
衆人俱是看向雲婉容,帶了些恍然大悟:這的确說得過去。雲婉容雖是大皇子之生母,但她不過民間富戶出身,堪堪坐了一個從四品之位。假如宜貴嫔能誕下皇子,必然會壓過大皇子去。
這般揣論極是合理,衆人心下已有了三分信服,卻見雲婉容起身微微一福,道:
“未能約束宮女,是嫔妾之罪過。”雲舒窈的身影總是寂寂的,可她卻有一雙清亮柔和的眼睛,似不曾受過歲月磋磨,“然而恕嫔妾無禮,那小墨與艾草僅是相識罷?多的證據恐怕并無。否則,娘娘昨日就該拿了艾草去了。”
她着一玉色繡折枝宮裙,外搭織錦軟毛鬥篷。面容素淨而安詳,清瘦如一株木蘭。這樣的身影,讓不少太子府跟來的老人,都依稀想起當年那個獨領風|騷的雲側妃——她得到的寵愛,怕是連後來的容妃蘇合真,也追不上十之六七。然而,星移鬥轉,不過七八年的工夫,雲舒窈已然成了宮裏最安靜透明的一個人兒。
昔日太子登基,衆人滿以為雲側妃能得一個妃位。誰料,僅是從四品的婉容,還一困了這許多年。昔日溫婉雅致的雲婉容徹底失了寵,漸漸消瘦下來,神色卻愈發地沉靜了。
微言卻執盞啜了一口,神情似笑非笑:“婉容此話有理,我倒不敢辯了。”她放下茶盞,話鋒頓轉,“可微言卻從不相信什麽巧合之語,只知事在人為。”
她溫婉的眉目似生淩厲之色:“況且,如今婉容的大皇子可是獨一份的尊貴。”
雲舒窈聞言,蹙了眉頭。方要張口再辯,已聞出列之聲,卻是賀芳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她怔怔看了芳儀俏豔的容顏,心下忽生恻意。
“娘娘容禀,嫔妾素日與婉容交好,深知她為人品性。婉容乃淡泊之人,只願大皇子平安長大,絕不至做下如此失德之事。求娘娘明察!嫔妾願以性命擔保,婉容絕對與此事無關。”她聲帶暗啞哀凄,與往日獨來獨往之态大異,“且不說有罪推定何等荒謬可笑,便是以婉容皇子生母的尊貴身份……婕妤這樣給婉容沒臉,真當聖上能幹看着麽!”
她這話先軟後硬,隐隐透出威脅之色。洛微言驚怒斥道:“還不速去扶芳儀起身!”賀氏卻只是跪地不起,額上挂珠蝶釵脆聲敲擊于地,她重重叩首,沉悶有聲:“但請娘娘慎重對待此事,既事不定,還望慎言,勿損大皇子生母之清譽。聖上,只大皇子一個皇兒!”
洛微言自掌宮以來,雖也被霍妩等人當面沖撞過,但她終是和和氣氣又不失威嚴端莊,何曾被如此指着鼻子諷刺用心不良,不免動怒道:“你——”秀眉蹙了又蹙,聲音也冷了下來:“賀芳儀,這是要拿大皇子來壓我麽?”
雲婉容面露複雜之色,賀芳儀只不卑不亢道:“嫔妾不敢。”
她在宮裏素來獨來獨往,一派冷清。萬料不到,這賀芳儀竟敢當面頂撞掌宮婕妤,卻只為了和她交好的雲婉容——似一柄多年藏刃的利劍悍然出鞘,寒光大閃。
紅绡卻冷哼道:“芳儀雖言不敢,卻也做了。”她倒并無為洛微言解圍的心思,只現下雲婉容有謀害自家主子的嫌疑,這賀芳儀拼命護她,阻礙查問,又怎麽算?
微言淡淡瞧她一眼,恰借此機會結束這場言語交鋒,便肅了面色:
“雖說法理之外尚有人情,可此語的原意是人情已含在法理之內。懲惡揚善,方是正理,不然只怕有罪之人依舊為害,致使旁人受難。芳儀,那小墨獨與艾草交好,婉容确有嫌疑。我宮務在身,不得不查問個清楚。還請芳儀,勿要阻我。”
三言兩語便又扭轉了于己不利的風頭,而雲婉容早在方才賀芳儀叩頭之時便已随同跪下,此刻更微微揚首問道:“所以娘娘只憑些牽強揣測便要審問嫔妾的宮女麽?”
她低聲道:“嫔妾不信那小墨在仙都之外,獨獨認識艾草一人。嫔妾之瑤華閣在東宮,而宜貴嫔之和歡殿在西宮。相隔如此之遠,而宮女們素日自有職守。莫非……她們還能閑着沒事串門子麽?”語畢,唇邊浮現一絲哂笑。
“隔得遠也擋不住情真啊。”遲美人壯着膽子插了句話。
賀芳儀冷冷瞧她一眼,幹脆直起身來:“娘娘待要如何?”她眉眼淩豔俏麗,獨具一種風采神韻,竟襯得滿座猶如庸脂俗粉。
氣氛一時僵持,微言方欲開口,忽見甘草低着頭走進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微言細聽了,面上便露出喜色,眉頭亦是展開,拍手道:
“好,快請方太醫和何典膳進來罷。”
她又急下階,親手扶了雲婉容起來,面上似是不知如何言說的羞愧之色,俯身拜道:
“今次姐姐的委屈,實屬微言之過。微言能力不足,不得不假責姐姐,這才好叫宮人遍搜宮室,找出首惡。現今元兇已出,姐姐要打要罵,微言都一力承擔。只求姐姐寬恕!”
她旋即轉身,向越荷喝道:“理芳媛,你還不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