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pha,燕铮。”池遠航介紹道。

“你好。”周伊和燕铮握了握手,便單刀直入,主動說起陳乃清的情況。

“初步檢查表明,他大概半個月前做了微創手術,在生殖腔植入了抑制信息素和發情的緩釋藥物。實施手術的小門診已經确定,但藥物來源不明,可能是網絡渠道,所以不能确定藥物的确切成分。這種手術是很多極度想擺脫發情的Omega的極端選擇,因為法律不支持,所以往往都是暗地裏交易,很難查,如果你們有辦法查到,對治療會有很大幫助。”

燕铮急忙道:“這很嚴重嗎?不能再将藥物取出來?”

周伊搖頭道:“這類藥物基本都是腺體靶向藥物,入體就融合進腺體了,除非把腺體摘除,但這種手術本身就相當于腺體閹割,現在摘不摘沒有什麽區別。”

“那為什麽會有生命危險?”

“腺體不僅是維持ABO特征的基礎,也是維持其他各大系統穩定的基礎,一旦被破壞,身體勢必大受影響。患者都是術後免疫力驟降,體質病弱,喪失勞動力,5年存活率在50%左右吧。陳乃清是因為肺炎入院的,成人肺炎本來就容易很嚴重,他術後的免疫力又差,幸好還算發現及時。”

“那現在情況怎麽樣?”

“不是太樂觀,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燕铮顏色灰敗,雙目赤紅,只是僵硬地坐着。周伊給陳乃清判了刑,更是捅得他鮮血淋漓。池遠航擔心地喊着他的名字,但他頭腦混沌,一瞬間覺得一切都是虛幻的,不真實到呼吸都感受不到了。

作為醫生,實事求是是周伊的本職,但作為女人,她難免腹诽,一個讓自己的Omega不惜一切都要離開的Alpha,再人模狗樣地痛心疾首、竭力挽回,也恐怕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因此語氣冷硬,一點安慰的好話都沒說。

燕铮緩了過來,又将想了解的都事無巨細地問了,道別離開。

在回ICU的路上,池遠航安慰道:“別太擔心,我幫你看着,你是不是很久沒睡了,要不先回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遠航,你電話裏說到我爸是怎麽回事?”

“哦,那個我也不太清楚,我爸幫忙找醫院和醫生的時候,肯定要問清楚的嘛,打聽完就提到什麽你爸幫你解決過的Omega之類的……”

燕铮停下腳步,啞聲道:“什麽?我爸去找過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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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确定。不過你放心,我讓我爸別去你爸面前提這事兒了,我說得挺鄭重的,現在我在家也說得上話,他雖然有疑慮也答應了。”

“謝謝你,遠航。”燕铮由衷道。池遠航如今确實穩重不少,做事也考慮得更周密,有這樣的好友相助,他萬分感激和慶幸,“不過現在他知不知道也無所謂了。你能想辦法讓我進去看看乃清嗎?”

“行,不過得準備一下,只能待幾分鐘。”

陳乃清被半隔離着,渾身連接着維持生命的各類儀器,臉也罩在霧化器下,單薄的身體在堆起的棉被下毫無存在感,仿佛已經準備好和這個世界道別了。

燕铮穿着隔離服,戴着厚厚的口罩,靠近他的耳邊:

“乃清,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

“求你答應我。”

25

出了醫院的門,燕铮第一時間找人去查藥物來源的事,一邊強迫自己回去睡了一覺。他需要更理智一些,也需要體力,前方還有很多事等着他。

一覺過後,得知消息的燕國棟已經找了過來,進門時怒氣正盛,坐都沒坐便開口質問: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都要和季游訂婚了!”

“不過是您替我做的決定,我知道消息還沒有辦公室的同事早。”

“那又如何,你有什麽拒絕的理由!”

燕铮頓了頓,看着燕國棟,直接了當地說:“爸,我不會和季游結婚了。”

燕國棟怒目圓睜:“你是不是瘋了,就為了那個Omega?玩玩也就罷了,他媽的還要娶進門?!”這大概是燕國棟第一次國罵,氣勢洶洶,吼聲如雷。

相比之下燕铮卻十分冷靜:“對。”

沒有比對手的冷靜更讓人惱火的了。玄關的一個花瓶應聲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你!”燕國棟氣極,當下連話都說不出了,堪堪靠在大門上穩住了自己。

他想不通,他的兒子從小讓人驕傲,向來行事有分寸,不用人操心,怎麽到這個年紀,反而幹出頭腦發熱的蠢事呢!

燕铮上前想去扶他,被他擡手拒絕了。他壓了壓心頭的火,克制道:“你叔叔一家的教訓是被狗吃了嗎?你知不知道你那個表弟怎麽樣了?他親手捅死了那個人渣,這輩子都別想出精神衛生中心了啊!”

“爸!你歧視了Omega幾十年,但你心裏不清楚嗎?這到底是Omega的錯,還是Alpha的罪孽?”

“有什麽區別,反正Alpha和Omega就不該在一起,被信息素控制和畜生有什麽區別?”

“池阿姨可也是Omega,您就這麽看待好友的家人?前段時間您問我,遠航為什麽‘出息’了,您可知道,也是因為一個Omega?”

燕國棟一時想不出可反駁的,又道:“好,我不說這個。那你知不知道,這個陳乃清,是個什麽樣的人?父母雙亡,生前一個黃賭毒,一個在酒吧當陪酒女。你什麽時候見過我們這樣的人跟陳乃清這樣的人結合的,還是個男人,你就算不怕自己丢人,還要讓我和你媽一把年紀陪你受罪嗎!”

這些是燕铮不曾知道的,他只知道陳乃清是單親家庭,沒想到背後還有這樣的事,而且母親也去世了,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答道:“爸,那就只能以後再向你們賠罪了。”

“你這是、這是魔障了啊!”

燕铮沒有争辯,問道:“之前您去找過他了吧?”

“對!而且他自己心裏明明白白,一口答應不再糾纏你。你要是覺得對不起他,可以給他錢,讓他一輩子衣食無憂,怎麽樣都行,何必把自己都搭進去!”

“因為我的搖擺不定,讓他躺在了ICU。”燕铮直視着憤怒的燕國棟,堅定地說,“爸,前三十年我從沒逆過您的意,唯獨這件事,就請您……讓我自己選吧。”

以前他愛做商人,愛權衡利益得失,選擇了自以為正确的“及時止損”,最後不過嘗了回“悔不當初”,連補償的機會都十分渺茫。可能他還不知道怎麽去愛,或前路漫漫坑窪無數,但至少不會再後悔了。

就在這時,突兀的手機鈴聲刺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燕铮接了起來,是調查公司的人,說已經找到了藥販子了。

他說了幾句挂了電話,道:“爸,我先走了。”

“等等。”面對燕铮的油鹽不進,燕國棟的百般勸說便毫無用武之地,他的兒子不知不覺已經獨立到回不到父母身邊了。

他覺得渾身的力氣都随怒氣洩得幹幹淨淨,但還想最後一搏,說:“如果你順順利利,馬上就是铮榮的董事長了,再過一年進總部過渡過渡,很快就能把燕氏接過去。但要是走出這個門,季振風肯定會撤資,我來接這些爛攤子,那铮榮也就不是你的了。你從18歲到現在,十年的心血,都不要了嗎?它叫铮榮啊,你知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啊兒子。你要把自己的前程都毀了嗎?”

但這是他燕國棟的兒子啊,這些顯而易見的損失,需要他拿出來說嗎?連這氣急敗壞的一場争吵也不過是自己多生了一回氣。

果然燕铮并沒有因此留步,只有一聲“對不起”夾斷在了緊閉的門縫裏。

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裏,堆滿了各種信息素相關的藥品和包裝袋,抑制發情的,強制發情的,僞裝屬性的……大多都不能合法流通。

藥販子以為是警察,吓得涕淚橫流,直到被告知不會被抓去坐牢,答完問題還能拿錢,才癱在地上冷靜了一些。

燕铮拿出陳乃清的照片和手機號,問他是不是記得。

他趕忙說:“記得記得,買這種藥的一年也沒一個,他又特別着急,我記得很清楚。”

“你賣給他的是哪種?”

藥販子卻突然顧左右而言他。

燕铮一把把人從地上拖起來,單手掐住脖子抵在黴跡斑斑的牆上,滿眼寒霜:“快說,我沒時間陪你磨蹭。你每浪費一秒鐘,錢就少一半,要有隐瞞,就別想再走出這裏。”

藥販子被掐得面紅耳赤,卻掙紮不開,暴怒的Alpha的壓迫力是無人能及的,看燕铮的打扮和氣質就知道不是一般人,他慌忙示意聽進去了,才被扔回地上。

“我、我當時也沒有藥,是、是從同行那裏拿來的,就是、就是這種。”他從某個角落翻出一個包裝袋,“這個東西要冷藏,但是、但是我們沒有條件……”

“沒有冷藏?那會怎麽樣?”

“我、我不知道……”

燕铮也不再問,交代把藥販子交給警察,便馬上趕往醫院。

周伊接過眼前的藥時,目瞪口呆道:“這麽快?”

以前她對錢到底能換來多少東西并沒有概念,這會兒能感受一二了。暗網交易非常難查,燕铮居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就有了結果。

“那就麻煩周醫生了。”

26

燕铮回到ICU時,池遠航已經回去了,畢竟還有很多工作需要他處理。走廊沒有其他的患者家屬,只有宋溫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門口。

燕铮坐到他身邊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已經找到藥物來源了,這裏也會看着,不會讓他有事的。”

宋溫暖哭到發疼的眼眶又濕潤了:“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麽要遇到你,不,我們為什麽要遇到你們。”

燕铮回答不了,只好說:“對不起。”

這兩天他跟很多人說過對不起,但最需要聽的那個人卻還沒有給他機會說出口。

“小時候阿清和阿姨剛到S城,機緣巧合遇到我爸媽,看他們母子可憐,借了點錢,他們就一直感恩到現在。

“我爸媽貪玩,把哥哥扔到國外之後,等我到了初中,幹脆就跑出去不回來了。他們看乃清和阿姨對我好,就理直氣壯地把我扔給了他們。

“我給乃清帶來了不知道多少麻煩,我除了錢,什麽都沒有,但是他也不要錢。後來阿姨身體也不好,他就更累了。

“我一開始以為你喜歡他,真替他高興啊,我想,總算是有人可以照顧他了。雖然池遠航是個混蛋,但你看起來比他可靠多了。”

宋溫暖抽噎起來:“可是為什麽你也這樣……阿清他那麽喜歡你。雖然他從來也不說,但是、但是……”

燕铮靜靜地聽着,安靜的走廊裏,宋溫暖的抽泣聲格外明顯,他斷斷續續地小聲說着陳乃清的種種,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被翻了出來,燕铮心裏那個單薄的青年因此變得更令人心疼。

等到宋溫暖哭夠了,也說得口幹舌燥,燕铮給他倒了杯水說:“能告訴我出了什麽事嗎?他跟季南喬在一起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面了,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宋溫暖搖了搖頭:“他沒有跟季先生在一起,因為被我哥哥破壞了。後來阿姨突然又發病,在醫院反複了很久還是走了。阿清說要回老家辦後事,還不讓我陪……他以前說過這輩子都不想回去的,都怪我沒有看出他的不對勁,我應該陪他回去的……我太自私了,從來都是他照顧遷就我,我卻沒有關心過他……”

燕铮不擅長安慰人,只好拍了拍他的背說:“他肯定是故意瞞着你的,不想讓你擔心。”

“是啊,他根本就沒打算告訴我他要幹什麽,是我接到老家醫院打給緊急聯系人的電話,才知道他出事了……”

宋溫暖想想又替陳乃清傷心,哭得停不下來。

燕铮想辦法把他勸了回去休息,自己一邊守着,一邊郵件處理公司的工作交接。

期間季游給他打了很多個電話,他無心應付,一直沒接,後來想想,又把地址發了過去,讓她直接來醫院。

季游急匆匆趕來,“噠噠”的高跟鞋聲音在安靜的走廊分外響亮,倒是敲醒了她,讓她冷靜下來放慢了腳步,深呼吸了兩口,才走近坐下。

燕铮想起身走遠一些再談,被她按住了身:“就在這裏談吧。”

她不打算大吵大鬧,到哪裏說沒什麽區別,無非是來求個明白而已。

“你應該知道了吧?應該親自告訴你,很抱歉。”燕铮低聲說。

“你就這麽愛他嗎?”讓她在同樣的情況下選擇燕铮,大概還是要猶豫一下的,何況燕铮是個男人,男人的感情來得迅速退得也快,還有那麽多東西比感情重要,怎麽可以沖動到什麽都不管不顧呢!

燕铮道:“也許吧,我哪裏知道什麽是愛呢。”

“那就再想想啊,我都等你這麽久了,我可以等你想明白的。”

燕铮搖了搖頭:“我想得太久了,早點認清情況還能少耽誤你。”

“我不在乎啊!我願意等的,你看,你以前那麽不喜歡我,後來不是也答應和我結婚了嗎。再相處相處,我們一定可以……”

“季游,”燕铮打斷她,“所有的事,我都已經想過了。我做過自以為最好的選擇,但并不是我想要的。你也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那他愛你嗎?說不定只是你一頭熱,他不是跟我哥在一起嗎,啊?”

說起來發生這麽大的事,季南喬卻不見人影,但燕铮并不關心,也就沒有問。

“那就讓季南喬來找我吧。”

季游是不打算哭的,也許是早有心理準備,這個名義上的未婚夫,除了需要的時候挽一挽手臂,連個親吻都沒有給過她的男人,從來都沒屬于過自己。

她努力過了,嘗過勝利的喜悅,以為得到了想要的,也曾很多次幻想燕铮有一天對她愛得深刻動人,呵護備至。

但她心裏知道,燕铮除了被動地接受,紳士地禮貌相待,從來不曾對她有過一點感情。

不似提到陳乃清的時候,雖然半句都不多說,卻總是眼底流光。

她可以不放棄,可以迎難而上,可是還有意義嗎?

有人愛他愛得命懸一線,就躺在一門之隔的地方,她怎麽争都像是個吃相難看的惡婦,這不是她季游想要的,至少現在不是她不屈不撓的時候。

她看着ICU的大門許久,開口道:“如果愛讓人想死,要它幹什麽啊。”

她最終還是濕了眼眶,洩憤般說:“我不會讓我爸放過你的!”說完便昂首挺胸地快步走了。

沒了一個燕铮又怎麽樣,她紅着眼想,陳乃清傻,自己可不能傻啊。

查清楚藥物成分,治療的方案就準确快速許多,加上最好的藥物和醫療團隊,陳乃清終于在幾天後離開ICU,進了特護病房,但只允許一位家屬陪護。

宋溫暖想陪着陳乃清,但看燕铮不打算離開病房,不知道怎麽開口,只好問一旁的池遠航。

“燕總怎麽還不回去,他不用上班嗎?”

池遠航難得聽宋溫暖主動跟自己說話,立馬搖起尾巴說:“他不用去上班了。”

“啊?什麽意思?”

“就是被他爸趕出來了。”

“真的假的?”宋溫暖震驚道,他還以為燕铮頂多是出于關心或內疚來幫忙,差不多就該回去了,“他不是要和別人……他不是和阿清分手了嗎?”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現在是為了乃清把人得罪光了——不過他提醒我別告訴乃清來着,你也別說吧,你看乃清的性格,回頭病該加重了。”

“哦……但是燕總這次是真的嗎?”宋溫暖還是不太相信。

“真的真的,我保證。所以你看人是會變的嘛,我也變了啊,小暖,我也是……”

宋溫暖聽到這兒,說:“哦,是應該謝謝你,救了阿清。”

當時他接到醫院電話,慌得六神無主,他哥電話打不通,人也不見了,只好打電話給池遠航,開口就喊救命,把池遠航吓得當場腿軟。

“不是這個,我是說,我對你也是真的。”

宋溫暖立馬退後一步說:“這個你就別白費心思了,我現在過得很開心。”

“……”

最後商量下來是宋溫暖陪白天,燕铮陪晚上。

入特護病房的第一個晚上,陳乃清短暫地醒了一會兒,只看見窗邊站着一個模糊的人影,一動未動,他看了一會兒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才真正醒了過來。

27

宋溫暖正無聊地盯着監護儀看,突然床上有聲響,陳乃清醒了。

“阿清!你醒啦!”宋溫暖從凳子上跳起來驚喜道,“可擔心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陳乃清努力笑了笑:“我是不是吓壞你了。”

“知道還笑……你都差點沒命了!”宋溫暖撅着嘴又要濕眼睛。

“對不起啊。”

他查過很多資料,網上說大部分人的反應都沒這麽嚴重,所以才铤而走險。

“算了算了,我原諒你了,只要你快點好起來就行。”宋溫暖按了鈴叫護士,又道,“我得趕緊告訴燕總這個好消息。”

“誰?”

“燕總啊,燕铮,他也一直在醫院照顧你來着。”

陳乃清一愣:“他怎麽知道?”

“遠……是我說的。阿清,你那時候太危險了,我不知道怎麽辦,你不要怪我……”

“沒事,我不是怪你。”

只是被他的話拎回了現實——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呢。

肺炎讓陳乃清呼吸艱難,說話十分費力。宋溫暖坐在旁邊挑挑揀揀地說了些最近的事,不時埋怨他幾句,他就一概聽着,偶爾應一聲,不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看見的就是燕铮了。男人瘦了點,面帶疲憊,沒有西裝革履,也沒有淩厲的氣場,但依舊俊朗出衆。

死亡線上掙紮一回,也不是沒有好處的,陳乃清想,至少那顆反複煎熬的心好像已随孤注一擲的自己死去,再次面對燕铮更多的是時過境遷的坦然,雖然胸腔裏除了稀薄的空氣,盡是無言的酸楚。

燕铮坐在床邊問:“醒了?”他眼神溫柔,一手握着陳乃清的手,一手去撫他的頭發——但被陳乃清垂着眼偏頭躲開了,手也抽了出去。

燕铮臉色微變,失落神色一掃而過,回複笑容道:“有沒有不舒服?”

陳乃清回道:“抱歉,我現在沒有力氣說話。”

燕铮只好默默陪坐在床邊,後來大概怕影響陳乃清休息,便幹脆出了病房坐在走廊,晚上再進去。

陳乃清知道自己的性格是很有問題的。外人眼中他溫順善良,但實際上更像是軟弱,他不擅于抗争,遇事總是自省,到最後變成習慣性地退讓,這種過度的退讓和犧牲,又将他推向人生更多的苦難。

然而這次,他雖然理智上仍認為燕铮沒有可以指摘的地方,感情上卻不願再忍受了。

他止不住地要委屈,想抱怨,但通通沒有資格,于是只有不說話,不溝通。顧曉菁以前就經常冷暴力,他無形中學會了這個壞習慣,喜歡沉默地對抗。

他知道這是錯的,只會讓事情變糟,但自暴自棄地放任了,甚至把它爆發到了極致。

所以盡管燕铮每晚都在病房,他卻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過。

直到幾天後他病情穩定,被轉入普通病房。

早上10點,病房剛轉好,周伊來查房,拿着最新的檢查報告單,滿意地說情況良好,大概十來天就能出院。

燕铮和宋溫暖都松了口氣,陳乃清卻沒什麽開心的樣子,等周伊離開,他單獨留下燕铮,多天來第一次開口:“謝謝你的幫忙,我沒事了,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燕铮坐到他床邊柔聲道:“乃清,我們好好談一談。”

陳乃清撇過臉直接拒絕道:“我不想談。”

“我跟季游已經取消婚約了。”

陳乃清感到胸口一悶,心中悲恸。那時候顧曉菁一睡不醒,支撐他的世界剛塌了一半,就在新聞裏看到他們訂婚的消息,天才入秋,他已遍體生涼。如今燕铮這麽輕易地說取消,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反正一點欣喜都沒有,突然就控制不住地用力反駁道:“跟我沒關系!”

燕铮急急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犯了很多錯,你不用那麽快原諒我,不過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吧。”

陳乃清卻更加惱怒,他堅決地把手抽了出來,說:“燕铮,我知道你覺得對不起我,其實一點都不用。真的,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輕松,不需要為發情痛苦,不需要隐藏自己,也不需要攀附任何一個Alpha。可能別人看來我很可憐,活不了多久了……”

燕铮喉頭一緊,沉聲說道:“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身為Omega這件事讓我痛苦了太多年,我不是一時沖動,相反,我想了很久了,只是以前我媽還在,我不能這麽做。如果沒有遇到你,我遲早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一點都不後悔。”

其實他自己也分不清真真假假,他非常非常向往一個溫暖的家,一段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關系,一個生命中屬于自己的伴侶,但,不後悔是真的,渾身輕松也是真的,這一年裏見識了太多他和燕铮之間的差距,哪怕燕铮有幾分真心,他也不想要了,終究是不會長久的。

何況那晚,燕铮明明已經拒絕了他,等他出事又突然改變态度,實在不能不讓他想到同情和憐憫。他一點都不希望燕铮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一點都不想要這種施舍。

他太累了,當積年累月的重壓終于卸下,不再有信息素能左右他的選擇,不再有顧曉菁整日戰戰兢兢愁容滿面地擔心他,他就算馬上要死,也是自己的事了。

從此只想平平淡淡地過完剩下的日子,完全屬于他自己的,可以主動選擇的日子。

于是他補充道:“我們之間也只是信息素的影響,現在标記解除,我們都可以自由了。”

燕铮知道陳乃清只是在自我保護,但聽到這兒還是像被攥了一下心髒:“你對我,只是信息素的影響嗎?”

短暫的停頓後,陳乃清答道:“是。”

兩人糾纏了這麽久,從來沒人明确地示愛,也沒有确立關系,任何一句輕飄飄的否決都足以抹殺那點缥缈的暧昧。

但出乎陳乃清的意外,燕铮沒有離開,只是有點低落,他回道:“但我對你不是。不過,我現在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了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說:“接下去你是不是要說,把欠我的錢還給我,以後再也不要聯系?”

陳乃清尴尬地不說話,他确實是這麽想的,話都頂到喉嚨口了。

“陳乃清,你別想了。”燕铮帶着他一貫的不容抗拒,把陳乃清想了好幾天的話全盤否決了,“我不會放你走的。”

陳乃清感到深深的無力,似乎他的每一次奮力逃離,都踩在了棉花上,如今力氣用盡,還是無法抽身,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也許從他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這一切吧。

陳乃清一出生就被顧曉菁抱去查了體質,得知是Omega,顧曉菁崩潰地癱在地上嚎啕大哭。福利醫院的護士長是個特別善良的人,唯恐顧曉菁棄嬰,給了母子倆很多關懷,還給他取名陳乃清,希望顧曉菁和長大後的他都能坦然接受自己。

顧曉菁自己也是個Omega,孤兒院長大,年少天真的時候喜歡往外面跑,一次抑制劑弄丢了又趕上發情期,糊裏糊塗被一個喝了酒的Alpha帶走标記了,後來為了擺脫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酒鬼,在半年後的那次發情期,慌不擇路地接受了陳乃清他爸的二次标記,那時兩人認識還不到兩個月。

然而這個男人卻是個表裏不一的畜生,裝不了幾天老實人。有Alpha的野心卻沒有Alpha的能力的他,沉迷賭博,輸了就對顧曉菁拳腳相加,哪怕是在知道她已經懷孕的情況下,後來又沾染上毒品,更是變本加厲。

陳乃清的出生幾乎令顧曉菁絕望,她只想到以後兒子也将重複自己的老路,被信息素左右,被綁在一個人渣Alpha男人的身邊飽受虐待難以逃脫。

她因為自己的不幸,完全沒想過陳乃清能有一點點好的可能,腦中編排了無數遍他未來的慘狀後,卻還是舍不得真把他掐死。

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實在熬不住,顧曉菁趁男人睡着偷了錢逃走了。她知道這很可能意味着死,但精神幾近崩潰的時候能想到的也只有寧為玉碎。

人雖然成功逃離了老家,卻沒有什麽好辦法活下去。正巧遇到某個醫藥公司在招募志願者,要做關于摘除Omega生殖腔的研究,補償豐厚,她便義無反顧地簽了字,甚至因為這種研究的不人道,沸沸揚揚地被讨論廢止後,還追加了一筆補償。

手術帶走了發情的威脅,也帶來嚴重的後果。即使一直在吃信息素代償的藥物,還是使她衰老加速,身體免疫力每況愈下,并發症也越來越多。

輾轉幾次搬家,得知男人在老家已經死于毒品過量後,她帶陳乃清來到S城,從此定居下來,遇到了宋溫暖一家。

但顧曉菁心中的牢籠一直堅不可破,關住了她自己,也使陳乃清寸步難行。

陳乃清從小就被灌輸Omega和Alpha的不可共存。家裏有非常嚴格的規定,譬如常年穿長袖,不參加游泳課,離家不能超過一個小時,晚上8點之後不能外出等等。

顧曉菁的神經是時刻繃緊的,家規分毫不可放松。陳乃清小時候不理解,有一次想和小夥伴們去游泳,剛脫了衣服就被顧曉菁抓個正着。她歇斯底裏的責罵讓小夥伴們吓得尖叫,再也沒人和他玩了,他卻只能哭着認錯,保證再也不會不聽話。

這樣經歷了幾次,陳乃清就乖順了。

顧曉菁固然不像別人的媽媽那樣愛笑和溫柔,但他知道她的擔憂和崩潰都是為了自己,知道她是愛他的,所以為了讓她舒心一些,他願意答應她的一切要求,漸漸地就再也不去反抗了。

後來陳乃清到了發育的年齡,毫無意外地被要求每天使用抑制劑。

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了顧曉菁的偏執和錯誤,嘗試自我糾正,但從小養成的自卑和壓抑卻始終無法擺脫,像一條隐形的粗大鎖鏈,禁锢着他,讓他畫地為牢無從救贖,甚至被拖拽着沒入愈來愈深的黑暗。

那天陳乃清收到季南喬的短信,說不能如約标記他,其實他卻并不意外。宋晏的樣子,根本沒人可以接近季南喬。

他感到失去了唯一的希望,同時也暗暗松了一口氣,也許心底本來就在抗拒着什麽。如此別人替他做了決定,也就沒什麽需要掙紮的了。

沒過多久,顧曉菁突發心梗,反反複複折騰了半個月還是走了。

臨走前顧曉菁已無法說話,只死死抓着兒子的衣服,無論陳乃清如何安撫,都不願放開。她願意忍受這世間苦楚,是因為有一個好兒子,但她死了,她兒子從此獨自一人,又要怎麽活下去呢。

陳乃清剛經歷唯一的親人離世,又在新聞裏看到燕铮和季游的訂婚消息。

但此時,為了處理顧曉菁後事,他不但不能倒下,還要回到最恐懼的老家。

無人問我粥可溫,無人與我立黃昏。在這天地間,似乎再也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了。

幾重打擊無處可解,陳乃清摸着顧曉菁的骨灰盒,終于崩潰了,很快便聯系了藥販子。

顧曉菁死了。

她死了,她的兒子正如她幾十年來一直擔憂的那樣,正一步一步踏在她的腳印裏重蹈覆轍。

她短暫的一生已結束,無止境的苦難卻在繼續,就好像,老天爺特地要她死不瞑目似的。

幸好,她再也看不見了。

28

燕铮剛從周伊的辦公室出來,就接到了沈佳眉的電話,只問他好不好,什麽時候回家吃飯,其他事只字未提。

挂完電話燕铮在住院樓外抽了很久的煙,回家洗去一身煙味,才動身回醫院辦理出院手續,臨出門感覺胃不舒服,又吃了一顆雷貝拉唑,可能是這陣子三餐不定,胃炎犯得有些頻繁,但他沒有心思想這些。

周伊說,藥物沒經冷鏈儲藏,不确定會有什麽影響,可能是好的,譬如短期內失效,也可能是壞的,譬如效用增強。唯一能做的,只是保持警惕而已。

已知的挑戰再大他都毫無畏懼,但未知的恐懼卻讓人無比焦灼,像面對黑暗中的勁敵,對方虎視眈眈随時可能沖出來把陳乃清帶走,他卻什麽也做不了。

而此時的病房裏,陳乃清迎來了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探望者——消失許久的季南喬,還有他身後的宋晏。

“乃清……”季南喬一副極度愧疚的樣子,一進房門就紅了眼眶,“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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