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3]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說實話,我已經有那麽點兒後悔寫這個番外了,因為我覺得我沒有什麽梗可以用在文叔身上了。我現在棄坑還來得及麽......(o_ _)?
3.
對于北京人來說,沒有一頓涮羊肉解決不了的事兒,如果有,那就兩頓。可是如果要讓我那個師哥選的話,他大概會比較想把我摁死在鍋裏。
我和陳道明的恩怨糾葛,大概要上溯到1988年,我倆争《末代皇帝》當中溥儀這個角色的時候,本來選定的男主是我,但莫名其妙的,在試了回鏡之後又變成他了。更可氣的還在後面,我被人頂了,但是我壓根就不知道這事兒,那段時間我還在家裏等着劇組通知我開機呢,還是一朋友過來告訴的我,你還等吶,電視劇都開拍三天了,我才知道的不對勁。雖然我當時接受采訪的時候說,是個教訓,挺好,就是教我吃個虧,以後但凡沒板上釘釘的事兒,別先往外嚷嚷,免得到時候丢人。可您聽我這話,其實還是有那麽點兒不樂意的,再加上那時候年紀輕,狂着呢,在對這個進修班出身的師哥多了那麽點兒棋逢對手的敬重之外,梁子也就算是這麽結下了。
更何況現在,我倆中間還夾着個葛優呢。
我是想盡快把這人弄到手的,一來是我真看上了,二來也是覺得,我沒什麽比陳道明差。論才華,我剛導演完《陽光燦爛的日子》,風頭正勁;論年紀,我比他年輕;論相識,我比他認識葛優要早得多,我想不出我有哪兒比不上陳道明,尤其是當我換上秦始皇的衣服,看着那個扮演高漸離的人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已經勝券在握。
我至今無法分清,說一個演員入戲太深,是好事還是壞事。如果說是壞事,你看那些成績斐然的人全都是入了戲的人;可如果說是好事,我自認為到現在只有兩次入戲可以達到用“太深”這兩個字形容,第一次是《芙蓉鎮》,第二次是《秦頌》。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女人還是男人,在我之後的歲月再回頭去看,入戲對當時的我來說,都是一場劫難。葛優到劇組的時間比我晚,他到的時候,我已經先拍了幾場戲了。我穿着繁複的戲服,坐在大殿之上,對我的臣子說,滅六國,滅燕國,找到那個能作出秦頌的人。嬴政在等高漸離,我在等他,以至于當拍圖窮匕見的那場戲的時候,我竟真有那麽一絲擔心,那地圖裏,卷的不是可以奪我命的利刃,而是他的手指。可拍完之後又笑了,怎麽可能呢,這是戲啊。
化用葛優在《霸王別姬》裏的一句臺詞,對戲的時候,有那麽一二刻,我竟然也恍惚起來,疑為是我穿越到了那個戰火紛争的年代,愛上了我的發小,與我的女兒做情敵。他化了妝,額頭上烙着一個“囚”字,淩亂的頭發就有了些蕭索的意味,抱着琴也不知道坐在那兒想些什麽。我走過去,碰了碰他的傷口,很小心的,他向後一躲:“幹嘛啊?”
我笑的有些失神:“做的挺真的,我都怕碰疼了你。”
他就笑着開解我:“傻小子,這是戲。”
我說:“戲做真了,那不就不是戲了麽。”
他似乎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了,愣了愣,但還是與我繼續打趣:“王上,你不會真要往我臉上烙個字吧?”
我說:“哪舍得呢。”
戲做真了,就不是戲了,我真是這麽想的。于是演戲演的就格外用力——那不是在演,我是真的當真了,戲裏戲外,看着他笑我就願意和他一起笑,看着他委屈我也心疼,看着他別着勁跟我作對,說什麽也要和栎陽在一塊兒的時候,我也是又氣惱又嫉妒。一場戲下來,葛優就笑着調侃我:“閨女的醋你也要吃。”
我反駁他:“你怎麽不說親爹的男人她都敢搶呢。”
他正在掏手機,聽我這話就樂了:“誰啊,誰是她親爹的男人啊?”然後就躲到一旁給別人回電話去了。我聳聳肩,去找自己的劇本,卻忘了到底被我扔哪兒了。事兒多記性就不好,我找了一會兒沒找着,就提了點兒音量叫葛優:“哎葛大爺——葛大爺你看見我劇本兒放哪兒沒?”
Advertisement
他沒理我,打電話打的入神,我也只好自己翻翻撿撿,最後在一件衣服下面找到了那個本子。正當我想靠近他,去和他笑着說兩句和誰打電話呢,我喊你你也沒聽見的時候,他的電話裏就傳來了很大的争吵聲——說争吵并不準确,因為只是電話那頭的人單方面的在碾壓,葛優只負責沉默,再在沉默中附贈一個無辜驚慌的表情。那個人的聲音還在不依不饒,毫無節制的穿過來,像是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在葛優身邊畫了一個圓,硬生生的把我的腳步逼停在了他身後:“......誰給你的膽子騙我?!!我看你是怕氣不死我吧嗯?!你行!你厲害!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這麽有本事了!拿着我教你的東西去讨好別的男人!我真是看錯了你!你他媽的——”
我只聽到這兒,電話就被那頭的人粗暴的掐斷了,只留下葛優一個人無措的握着手機,站在那兒不知怎麽辦好。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問他一句:“陳道明?”
他支吾了一聲,沒明确回答我是還是不是,但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明白的告訴我,我猜對了。我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他句別往心裏去。我真不知道我這師哥是怎麽想的,我喜歡這個人,我恨不得把他捧着護着,一點兒委屈都不讓他受,哪裏還會這麽兇他?等我給陳道明打電話的時候,那頭餘怒未消的聲音更加證實了我剛才的猜測:“喂?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別浪費我時間。”
我定了定神,算是先禮後兵:“師哥,您剛才和葛大爺發火了吧?其實他一早也不知道和他搭戲的是我,您別怪他。”
他在那頭就冷笑:“姜文,這次倒是有禮數,知道說聲‘您’了——不過我倆怎麽樣那是你該操心的事兒麽?該幹嘛幹嘛去。”
我不計較他話裏話外都夾的槍帶的刺,更不想理會他那句“我倆”:“師哥,要說以前,是我不懂事兒總和你争,您大人大量別計較,以後但凡是師哥想要的角色還是什麽,我姜文絕不說個不字兒。”
他挺奇怪的:“不對吧姜文,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怎麽覺得心裏這麽犯嘀咕呢?”
他說:“所以今天這事兒您也別和我争,優子我看上了,這人到了殺青之後就姓了姜了,以後哪兒好哪兒不好,您多擔待,輪不到您來罵他。”然後我便挂了電話,不想去聽他在電話那頭是如何暴怒的。我以為他會把電話打過來罵我,可是他沒有,這讓我在放心之餘又有了一絲疑惑:他就這麽放手了?不可能,他是誰,陳道明,這麽輕易就放手了,那怎麽會是他的作風。
我在《末代皇帝》溥儀那個角色落選時就說過,以後但凡沒板上釘釘的事兒,別先往外嚷嚷,免得到時候丢人。可這人就是沒記性,我這時候就是覺得,我這有一部戲的時間去和葛優相處,我對他又比陳道明對他好,他理應是屬于我的。可是我忘了,這場情感上的比賽,起跑線不在于我和陳道明到底誰更有資格和他在一起,而是他自己想和誰在一起,否則一切都算不得數。當天還沒什麽,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化妝,就有人跑過來叫我:“姜老師,你快去看看吧,陳道明老師來了,在片場和葛老師吵起來了,馮導在旁邊都攔不住。”
吵起來,這話說得太擡舉葛優了,他哪兒敢和陳道明吵啊,他被陳道明欺負還差不多。我顧不得妝只上了一半,急忙往片場趕過去,離得很遠就看見陳道明一臉不善,掐着葛優的下巴,而葛優那哆哆嗦嗦的樣兒把他襯托的活像一個欺壓良善的惡霸地主。我管不了自己這時候出現合适不合适——雖然我也知道,我的到來絕對不是去勸架的,只會把事态更加極端化,可是我就是想過去,護着葛優,再對陳道明說,這個人不用你管。于是我伸手把葛優拽到自己身後,然後扯出了一個可以說算得上是客氣,但是絕對不溫和的笑:“師哥來了,喝點水吧?”
陳道明哪兒還會給我好臉色,我在他眼裏明明就看見了“奸夫淫夫”這四個字,可這麽多人在,他也不好真罵出口,一肚子氣沒着沒落,沖到嘴邊只好全化作了一聲冷笑:“喲,這不姜文麽。不必了,我喝不慣你這裏的水。”
我看着他就覺得好笑——你算是他葛優什麽人啊?捉奸輪得着你來捉。我還真就喜歡看平日了被人誇做謙謙君子的這個師哥氣到失控的樣子,不由得又往他燒得正旺的怒火上填了把柴:“師哥這次是來看葛大爺的?真好真好,那叫小別怎麽着來着?”
他氣極,除了冷笑,大概也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什麽更貼切的表情來回應我了:“比不得師弟後來者居上。”
我說:“師哥,我們誰是後來者呢?我和葛大爺八幾年就認識了,那時候師哥當皇帝當慣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們這些小演員怕是根本就入不了萬歲爺的眼吧?”
他這時候還要強撐着不肯完全的失态,可是他看向我的眼神,越來越重的恨意暴露了他心裏現在到底有多不淡定:“喲,看不出來你們兩個還是同甘共苦打下的友誼基礎呢,怪不得,真是貧賤百事哀。”
我也笑了,因為我知道,我下一句話說出來一定會徹底激怒他:“那趕得上師哥近水先得月,不過您撈到那月亮那是月亮麽——就是一個影兒吧?”
“姜文你說誰是猴子呢?!”
他果然炸了,像是終于被我點燃了引信,“嘭——”的一聲,一直想僞裝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在這個片場爆裂了個血肉橫飛。他指着葛優怒吼:“你!馬上!收拾東西跟我回去!!!”
他到底是有多不理智?我現在倒有點可憐我這個師哥了,平時那樣驕傲矜持的一個人,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做與他形象最不相符的事。葛優哪裏會和他回去,不說別的,他本身就不是一個能在拍戲的時候撂挑子的人。果然我聽見他說:“戲都排到現在了,再回去你這不是讓人家劇組這麽多人為難呢麽?”
陳道明還是在不依不饒:“我管你這個?!劇組換演員的事情新鮮吶?你以為少了你這麽個臭雞蛋人家還不做槽子糕了啊?!!”
他很生氣,生氣到我有那麽一會兒就覺得沒信心,他這麽生氣,葛優不會真跟他走了吧?但偏巧,這個平時溫順,尤其是對他溫順的要命的人今天也一反常态,用同樣大的聲音對他嚷了回去:“是不新鮮!可我也沒聽說過哪家主演半道上退場的!就算是臭雞蛋現在也和槽子糕攪合到一塊分不出來了都!”
陳道明傻了,他沒想到,說實話我也沒想到,葛優會這麽對他。他看看葛優,又看看我,點點頭,連聲說了好幾個“好”字,起身便走,動作用力的甚至帶翻了坐着的椅子。我松了口氣,回頭去看葛優,他的下巴被陳道明掐紅了一塊兒,看着都疼。我擡手想幫他揉揉,卻被輕輕的推開,手指懸在半空,成了個很尴尬的姿勢。
他嘟囔着對我說:“姜文,我好累。”
——你去問一百個人,一百個人都會承認,他們曾經真正愛上過的,都是會讓自己累,讓自己疼,讓自己難過和流淚的人,只是當時都不知道,或者是不肯承認而已。就像陳道明之于葛優,葛優之于我,高漸離之于嬴政一樣,都是命裏逃不掉的劫難。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察覺,反正我是察覺到了,他對陳道明的在乎,幾乎超出了他的想象。尤其是這幾天沒戲的時候,我總能看見他拿着手機猶豫着什麽,不用想,都知道他在猶豫是不是要和陳道明打個電話服軟,這個場景讓我感到不安。我承認,我是真愛上了,無論是戲裏還是戲外。我曾經借着戲對他說,漸離,是天道把你賜給了我,你已經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就算這樣,你還是要走?可是他裝不知道,逼急了幹脆就逃,就是始終不肯給我一個回應,這讓我心裏一直有一股火,足以焚毀阿房宮的熊熊火勢。戲已經拍了很久,幾近尾聲,我知道我如果再不和他挑明我的心思,那就真的是前功盡棄了——私下裏的交集我肯定比不上陳道明的近水樓臺先得月。可我不知道還應該怎麽對他說這些了,我只是想聽他說個“好”字而已,可是不知道怎麽就這麽難。我一直壓抑着自己,直到有一天拍夜場的戲,我要去找他,夜幕在四周沉沉地合下來,倒像是嬴政這麽多年征戰六國的孤魂野鬼,在天上飄蕩下來,趁着這百無禁忌的黑,專門來看我,看我這個征服了衆生的暴君,是如何連一個樂師都征服不了的。
我在它們的注視下咬緊了牙,向擺放着編鐘的大殿裏走去,我要去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卻比打任何一場打仗更讓我緊張惶恐。我想,我不能輸。
他果然在那兒,調着音律,月光下神色專注至極,絲毫沒有發現我的到來。我無意去驚擾他,因為我知道,我能平和的看他一會兒的時候,也就是在他不知道我在的情況下了,否則他又會擺出那樣一副生疏的表情,叫我“大王”,兩個字,戳的我心窩子痛。
可是他還是看見我了,他行禮,對我說:“高漸離見過王上。”
我苦澀的搖搖頭:“別這麽叫我。”
他不答話,只是低着頭,我只好繞過去,靠近了他,低下了頭去看他的臉。他試圖躲避,也不知道是我的目光,還是把他的神情都一覽無餘的照耀給我看的月亮。我問他:“你還是想離開我?”
他說:“高漸離身家性命都是大王的,怕就是死了,也算不上離開吧。”
我搖頭,心裏愈發苦澀:“不對,你是離不開,不是不想離開——你說,你怎麽就那麽不待見我?”
我沉默,于是我就知道他的心思被我說中了。我煩躁的在大殿裏踱步,慢慢的心頭就湧上了恨,讓我無所适從。我上前拎起他的領子把他推搡在鐘架上,身後的編鐘随着我二人的動作發出輕微的鳴聲:“你說,你想要什麽?我什麽都能給你,你愛琴,我便給你找來最好的桐木;你說停止屠殺燕囚,我照辦了;你就是說要娶栎陽——”我狠狠閉了閉眼,盡管心中的痛快另我窒息,可我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我也會盡力為你們創造機會。你說,你還想要什麽?”
他搖搖頭:“大王,這些都不是漸離想要的。”
我幾乎要被他這種模樣氣死,每次都是,他總能令我發火,可又總能讓我原諒他,找着機會原諒他,想方設法的,說服群臣,說服自己原諒他,我真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我說了別那麽叫我——你說你想要什麽你告訴我?!”
他說:“漸離此生,唯求嬴政一人。”
我說:“嬴政就在你面前。”
他說:“不對,嬴政在你我十二歲那年就死了,現在我面前站着的,是秦國王政,即将成為天下主宰的那個人。”
我說:“漸離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正如我不明白為什麽嬴政念了高漸離一生一世,掃了六合八荒,就為了求這麽一個人,心都掏給他了,他還不要,還和自己的女兒對付他。他說他殘暴,可是我現在看着他只想問他,你經歷過嗎?作為人質的時候,回到秦國的時候,在每一個抑郁瘋狂的夢中,死亡的冰冷和活人體內濺出鮮血的炙熱,你經歷過嗎?你沒經歷過,那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殘忍?我看着他,這房間裏的一切器物都像是在嘲笑我,像一個鬼魅潛伏的夢,陰森森的,在月光下勾勒出一個呲牙咧嘴的笑,笑我與他——這讓我感到惱火。
他對我說:“大王,夜深了,就放我回去吧。”
我抓着他執拗的不肯放手:“你回去要做什麽?找栎陽?你死了這條心吧。我看上的東西沒人能搶得走,我自己的女兒也不行。”
我說:“可是大王,我不是你手中的玩物我是高漸離。”
我深深的吸氣,因為我在可憐我自己,可憐一個被人拒絕,卻遲遲不肯醒悟的自己。我拼盡力氣才使自己沒有聲嘶力竭的怒吼起來:“別叫我大王!世上有多少只螞蟻就有多少人叫我大王,沒幾個是真心的。人世間,叫我大哥的只有你一個——漸離,我放你走,我把栎陽嫁給你,可在這之前,你再叫我一聲大哥——”
可是我聽見他對我說:“大王。”
我輸了,我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明白,我輸了,不是輸給他,而是輸給了自己對他的心意上。我想以帝王至尊,對他如此,他竟然從未放在心上。我無法停止的一遍一遍的想,想我在沒有他的這麽多年裏,在鹹陽冰冷的宮殿裏,靠着在腦內描摹着與他的重逢過日子;想我在朝堂上力排衆議,不惜與那麽多的人作對想保住他;就連他和栎陽——我也忍耐了,我想着只要他好就怎樣都行,可是他竟敢不放在心上?
我突然的,就覺得委屈。
唇齒相交的時候我并沒有多想,反而在磕碰中嘗到的血腥味更讓我興奮。他是我的,我想,誰也奪不走。他背靠着的鐘架禁受不住我的力道,轟然倒塌,我幾乎是尋釁一般,扯開他的衣服,在他的身上咬下痕跡。他在我身下毫無用處的掙紮,喚着我“嬴政”,那喊聲支離破碎的也像是從他的嗓子裏掙紮出來的一般。我制住他抵在我肩上的手,按在他的頭頂,然後俯下身,帶着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絕望的顫抖,輕輕的吻在了他額頭的“囚”字上。
我幾乎忘了這是戲,周曉文導演沖上來把我拉開的時候我還在想,我偏不信,你對我半分情意全無,栎陽也好誰也罷,我偏生不想你被別人奪去。直到我擡頭,與葛優的目光對視上,他還驚魂未定,可那雙眼睛,裏面藏着的深深的無奈卻如同一盆冷水一樣,把我澆了個清醒。
——他是葛優還是高漸離?我分不清楚,可是無論是誰,我對他們的心思都是無二的。
我坐在外面的臺階上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煙,試圖使自己冷靜下來。沒人敢來勸我,他們都默契的緘口不提這件事,整齊劃一的選擇無視與遺忘,這很好。只有葛優走出來,把煙從我的嘴邊抽走按滅,啞着嗓子說:“別抽了。”
我向他道歉:“葛老師,對不住。”
他想安慰我,于是便勉強扯了個很古怪的笑容——倒不如不笑:“演員麽,入了戲就剎不住,我懂。我上一次看入了戲就停不下來的演員還是張國榮。”
我說:“可是葛大爺我覺得拿入戲這個借口騙自己我都不信。”
他還是裝作聽不懂,這種人自有他難纏的地方,不知道陳道明會不會有時候被他裝糊塗的樣子氣到:“那就把自己變得好騙一點吧。”
我不想讓他逃避,你憑什麽——憑什麽要對我的感情視若無睹,你憑什麽要一廂情願的決定,我們只能是朋友?我不甘心,于是我也幹脆把話挑明了說了:“葛大爺,你介意喜歡一個男人麽?”
他問我:“什麽樣的男人啊?”
我說:“比如像我這樣的。”
他說:“我可以喜歡男人,可是不是像你這樣的。”
我對他這個答案有些氣惱,你以為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麽?你喜歡他什麽?你以為——他對你就不是抱着些龌蹉心思?于是我對他說:“我知道你喜歡誰——可那是溥儀那不是嬴政!”
可是他說:“可我是葛優,我也不是高漸離。”
好吧,我想,塵埃已定,他說的很明白了,我不該再糾纏什麽了。
接下來的為數不多的戲份,我們兩個一直都保持着和平友好的相安無事,到了劇組殺青的那天,我把所有從家裏帶來的,有關秦國歷史的書都裝到箱子裏,出門時,就看見了坐在地上擺弄着琴弦的葛優。
我走過去,這是這段日子我倆第一次有私人的交談:“這麽多天,學會了麽?”
他自嘲:“哪敢說學會,就是能作幾個手勢,擺弄出幾個音罷了。”
我盤膝坐在他身邊,對他說:“那你給我彈一個簡單的吧。”
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琴在膝頭放正,撥了一下,铮铮作響:“不好聽,就是戲裏那個。汪——汪——汪——汪——汪汪——兩只小狗,夢見骨頭......”
我本來不該抱有任何希望的,但聽了這個曲子,又難得的不死心起來。我想就這樣吧,最後一次——明知道會被拒絕,但是心裏總是忍不住會抱有僥幸,想着再說一回,就這一回,萬一呢,萬一他答應了呢?于是我學着先秦時候的禮儀,跪坐起來,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達我的鄭重:“先生。”
他被我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幹嘛?”
我說:“那日姜文對先生所說之話,句句是真。”
他嘆氣,像對孩童一樣的無奈:“我知道。”
我把手覆在他放在琴面上的手指,神情莊重的幾乎不像我,我甚至覺得,我此生都不會這麽莊重的對另外一個人了:“那麽先生,可願一生為寡人撫琴?”
他問我:“你求的是高漸離還是葛優?”
我說:“都有。”
他又問我:“那你是秦王還是姜文?”
我反問他:“這有什麽不一樣嗎?”
他說:“夫秦王者,天子也,胸有雄兵百萬,天下之志,不該為小小一個高漸離而止步——當然實際上也沒有止步,這很好,大秦之幸。”
我說:“可是姜文,只願求先生與我攜手,在污濁之世道,淘金礫于泥沙,世人皆濁,唯你我二人獨醒——相識多年,這你都不能點個頭麽。”
他回答我說:“你想多了年輕人,你面前這個人沒有那麽遠大的理想。”可是我明明白白的在這個時候看見,他笑了。笑的很腼腆,像是在回憶一件很美好的東西,而我又清楚的知道,這種笑容不可能是因為我。
我很絕望:“你是有什麽顧慮麽。”
他說:“我怕陳道明會不高興。”
我說:“陳道明高不高興很重要麽?”
他說:“沒有比這還重要的了。”
後來老謀子要拍《英雄》的時候,本來是想找我再演一次秦始皇來着,我也就這個角色給他提了不少建議,可我最終還是沒有演。倒是陳道明接了這個角色,評價還不錯,他在一次見面中有意無意的就向我炫耀,被我搶白:“師哥,我不是你,看上了這個角色就接——我不演,是因為能讓我演秦始皇的高漸離只有那麽一個人。”
說完我起身就走,把他一個人晾在那。我不想聽他會說什麽,因為我自己心裏清楚,我能拿出來與他對抗的資本只有這麽多,而我能堅持的,也只有這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