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結束五天飛行工作,關世聿拖着登機箱返回家門。
晚上七點多到家并不算晚,但當他看見玄關沒有燈源、客廳一片黑暗時,踏進靜谧的屋子,頓覺一陣心寒。
她走了。
沒等他回來談判就走了。
他将登機箱随意擱在客廳,往沙發落坐,仰臉背靠着沙發,身心無比疲憊。
這幾日他一直想着她,無數次興起收回離婚協議書的念頭,在飯店內每天都開放信箱數回,但妻子卻連一封信都沒再寄給他。
以前他雖很少回信,她卻不知他都會認真看她來信,盡管內容只是流水帳般的瑣事,他仍會為她的溫柔問候、因得知她一日生活感到溫馨暖意。
以前他出國時,頂多晚上睡前收個信,這一次竟像失常般一整日反覆開信箱檢查。
想想不免好笑。他竟在不自覺中被她制約,看她的信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瘾頭。
只是習慣罷了,他很快能再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甩開低落情緒,他起身,将登機箱拖往卧房。
開門的剎那,他竟心生一股冀盼,希望看見她仍躺在他們的床上熟睡,然而,卧房一片漆黑,連床頭燈都沒亮,他開啓電燈,偌大的床上只有雙人枕頭與摺疊整齊的棉被。
他心中莫名湧起一股失落。
将登機箱擱置在固定角落後,他脫下西裝制服外套與領帶,擺放在待送洗的衣架處,解開領口與袖口兩顆扣子,轉往廚房。
他開啓廚房燈源,從櫥櫃上方取出咖啡豆倒進咖啡機,片刻後他握着裝有濃縮咖啡的黑色馬克杯,打算走往客廳。
經過餐桌時,廚房透過透明玻璃隔間所傳透來的亮源,讓他發現餐桌上有張字條。
他呼吸一窒,有些害怕看到妻子所留下的訊息,因為字條旁并未如往常般擺放着給他的保鮮餐盒,他知道這次的字條不會再是那些溫柔叮咛他吃食的內容。
老公,我回高雄幾天,幫爸和大伯父采收水果。
簡短一句話,看不出什麽情緒,她沒再提離婚,也沒對回家的他留言熱絡問候。
婚後九個月,有過不同的水果産季,她從沒說要回娘家幫忙。
他明白這次她是找理由想和他分開一段時間,也許過陣子再談離婚之事。
思及此,他心情仍是無比窒悶。
她逃了。
黃芊芊不敢面對丈夫,害怕他一回來便逼她離婚,最後只能逃離。
她在丈夫回來的前一日匆匆返回娘家,原想裝沒事,騙父母是回來找同學聚餐,但她無法隐藏悲傷情緒,輕易就被母親看出不對勁,因此只好大略說出事情始末。
「真是的,小倆口吵吵架就算了,怎麽可以随便說離婚?」黃母聽完,不禁為女兒的失言再次叨念起來。
「我……我也只是一時生氣,又不是真那麽想,可是……可是他居然就當真了……」黃芊芊說着,邊吃飯邊掉淚,她只跟父母提兩人因小事吵架,并沒詳說吵架原因。
「世聿那個人看起來就很嚴謹,一定以為自己真讓你受了委屈,才把你一時的氣話當真,過幾天就沒事了。」黃父理性道,認為女婿不是無情無義、不明就裏的人,更何況也沒什麽嚴重的事,非要鬧到離婚的地步。
「可是,他人應該都回來兩天了,也沒想跟我聯絡。」黃芊芊愈想愈難過,一方面期待他打電話叫她回家,一方面卻更擔心他打電話來談離婚。
「他沒打,你主動打電話跟他說聲對不起,不就沒事了?」黃母認為女兒不對在先,夫妻争吵在所難免,卻不該将「離婚」兩字沖動說出口。
「我……」黃芊芊倍覺委屈,無法向父母坦承兩人争吵緣由,讓她變成有錯誤的一方。
她也許是有錯,但追根究底是他有愧于她,該由他向她尋求和解才是。
她無法在這種情況下厚顏地強留在他身邊,她只希望即使他沒道歉、沒來接她,至少也要主動打電話叫她回去。
「沒關系啦!既然回來了就多住幾日,彼此冷靜一下也好。」黃父不舍女兒難過,安慰道。「芊芊,這是你愛吃的雞翅。」他夾一只雞翅放在女兒碗裏。
然而跟父母一起用過晚餐後,黃芊芊再次度過一個憂傷的夜晚。
關世聿又飛了一趟意大利長班,返回家門已是三更半夜。
踏進冷清孤寂的房子,他頓覺有些呼吸困難。
靠坐在沙發上,他伸手揉揉發疼的額角、捏捏疲憊的眉心,近來他頭痛毛病日益嚴重了。
以前雖偶爾會頭痛,但他服顆止痛藥很快便沒事,在妻子發現這情況多關注他身體後,他更是很少發作,可這次出門十二天,他幾乎每天鬧頭痛,止痛藥吃了兩盒還不見效。
尤其這次回程,第一段飛行由羅馬抵達阿布達比尚無大礙,但在阿布達比停留三天後将返回臺北的第二段飛行,才上機不久他再度感到頭痛欲裂,不敢冒險繼續駕駛,只好将後半段駕駛權交由副機長主控,他則改坐到副機長位置。
這次的狀況令他忍不住擔心,畢竟他一個人的精神狀态可是攸關數百條人命,不能有一絲差池。
上次體檢他并無任何問題,而過去偶爾頭痛毛病亦不曾影響他的飛行工作,回想起來,他其實很久沒頭痛了,近來卻發作得太過頻繁。
他決定明天去找好友夏士凱先做個詳細檢查,再向航空公司報告自己的身體狀況。
休息片刻後,他起身将登機箱拖往卧房,卸下制服與領帶束縛,轉往廚房打算泡杯黑咖啡。
此時他忽然想起妻子的叮咛,說頭痛時改喝迷疊香茶可舒緩症狀,或飲用薰衣草茶亦可安神,他于是放下咖啡豆轉向陽臺,推開落地窗玻璃,陽臺空蕩蕩,沒有半盆盆栽蹤影。
他這才想起自己出國前,将十數盆香料盆栽托給大樓管理員暫放在中庭花圃,請負責中庭園藝的歐巴桑代為照料幾日,只因他上次不過出門五日,一回來就驚見幾株香料植物已快枯萎,急得他花了數天施肥灌溉才勉強救回。
他對園藝從沒興趣,但一想到那是妻子細心栽種的,且各種香料也曾被拿來當他們餐桌上的美食佐料無數回,他便不由自主珍惜重視,無法任它們自生自滅。
此刻的他并非那麽想喝花草茶,寄放的盆栽其實明天早上再去取回便行,可不知為何,他竟急于看看那些盆栽是否安然無恙。
他拿着手電筒匆匆離開家門,搭電梯下樓,直接前往中庭。
中庭花園空間不小,規劃出的花圃有好幾處,現在是半夜三點,只有幾盞暈黃的庭園燈映照着中庭的磁磚路面。
他以手電筒照射各處花圃,仔仔細細找尋自己所認得的小盆栽。
終于在鯉魚池旁的花圃看見屬于他的十數盆香料盆栽被整齊排列在角落。
他一一照亮每盆盆栽,看見綠意盎然的葉片、嗅聞到各種香料的自然芳香,他頓覺心情舒坦,頭痛似乎也減緩大半。
他在三更半夜獨自将盆栽全數搬回住處,心急地忘了該找大提袋裝運,直到來回走了三趟、幹淨襯衫沾滿泥土,才完成搬移工作。
他無法解釋自己行為失常的原因,感覺幾近瘋狂也有點可笑,但他不介意,看見再度全數擺回陽臺的香料盆栽,他心情大好。
他摘下一把薰衣草,前往廚房迳自泡壺薰衣草茶飲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這些時日所累積的窒悶煩躁情緒真的逐漸松緩,連緊繃的腦神經也不再作怪。
他閉上眼,靠坐沙發,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芊芊,你寄來的那份修改草稿還是不OK,我必須再次退你的稿。」黃大雄打電話給人在高雄的黃芊芊,不禁擔心她近來創作失常的情況愈來愈嚴重。
「還是不行嗎?沒關系,我再改改看。」黃芊芊聽到壞消息,仍努力要振作精神。
「芊芊,你是不是發生什麽事?可以說出來我們一起讨論解決問題。」黃大雄關心的問道。
過去她的創作一直很溫馨,故事活潑又帶正面思維,構圖色彩豐富,充滿春天氣息、夏天活力,可現在卻充盈着灰沉的氛圍,完全變了風格。
電話那頭的黃芊芊一陣沉默,不知如何向編輯坦承自己的困境,以前她偶爾遇到退稿狀況,通常只要修改一下便能過關,這次卻連草圖都一再不合格,連先前畫的幾張彩稿也因用色問題需做修改。
「我也不是說你真的退步,只是我們的讀者群是小朋友,你若想轉變風格或故事形态,可能就要考慮往成人繪本發展了,你有那個打算嗎?」黃大雄直言。她創作構圖仍有一定水準,只是與市場訴求不符,若她想轉變創作領域,出版社也會安排另外的發展空間。
「我只想畫兒童繪本。」她從沒想過轉型。「可是我現在……現在想不出明亮溫暖的故事……」她咬着唇瓣,心裏一股酸楚,忍不住眼眶濕濡。
她知道自己最近創作不對勁,思緒一再被灰暗悲傷所牽引,不自覺便想寫悲劇,也只調得出陰郁的色彩。
「我……其實跟我老公冷戰半個多月了,現在畫不出快樂的故事。」她終于忍不住坦白。「對不起,暑假書展我可不可以放棄?我應該趕不出來了……」她一直努力要抛下憂傷盡力創作,結果卻是一再被退,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極限到了,做出放棄的消極決定。
原以為回來幾日丈夫便會打電話給她,不料他完全不聞不問,她不敢主動聯絡,連她父母也開始擔心,只是兩老見她情緒低落,也不敢趕她回臺北。
她知道母親曾打過兩次電話到臺北,但也許他正好出國,家裏電話沒人接聽。
「芊芊,我是不知道你們出了什麽問題,這種家務事我也不好過問,只是不能輕言放棄創作,那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嗎?心情難過、情緒低落時更不能放下創作,否則你只會給自己更多時間胡思亂想,掉進更深、更黑暗的漩渦裏。」
「一個人想不出快樂的故事,我們就一起想,編輯部的人也能一起出主意,我們就你現在的故事重新讨論好嗎?」黃大雄苦口婆心地安慰、勸導。
這一日,黃芊芊跟編輯談了數小時電話,她不像過去那般口沫橫飛、歡樂的讨論故意劇情,只是沉默聽着編輯的一再勸導,讓自己打消放棄的念頭,重新拾回工作的熱情和動力。
黃芊芊想念丈夫身上的味道,無法看到他的人讓她感到不安,也許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她就可以心安一些。
她出門前往百貨公司找尋他慣用的香水,只是忘了香水品牌的她,只能憑着記憶裏的味道在專櫃前逐一試聞。
她找了兩三家百貨公司,聞了數十種香水,頭暈目眩,有些想吐,卻是愈找愈執着,執意非找到不可。
忽地,有個男人與她擦身而過,她心髒驀地一跳,敏感地嗅聞到熟悉氣味。
盡管她試聞香水聞到嗅覺快失靈,可那股淡淡的沉穩氣味一飄來,她便可輕易分辨出來。
她連忙步上前,沖動地伸手捉住對方手臂。
男人一詫,轉頭看向眼前這位陌生嬌小的女人。
「先生,請問你身上香水是什麽牌子?」她開口便問,一臉心急。
男人有些錯愕,意外她突如其來的問題。
「小姐,你找我男朋友做什麽?」一名打扮入時的女人在化妝品專櫃結完帳,轉身便見有人拉扯自己男友,不禁滿臉不悅。
「我……對不起。」察覺自己唐突的行為,黃芊芊趕緊放開對方手臂。「我只是一直在找這種香水,請問可以告訴我你用的香水是什麽牌子、在哪裏買的嗎?」那對情侶互望一眼,再看看穿着輕便、模樣像是大學生的她,有些猶豫是否要回答她的問題。
「因為……因為那是我老公慣用的香水,我很懷念那味道,卻不知道是什麽牌子,也無法再問他了……」她神色黯郁的抿唇,面容哀傷。
女人見狀,原有的一絲敵意也轉為同情,誤以為她年紀輕輕就失去丈夫,立即代男友回答香水品牌,并告知她購買的專櫃地點。
黃芊芊高興地朝兩人點頭致謝,迫不及待轉身去購買。
回到家,她将淡香水噴灑一些在房間中,随後深吸口氣,好好回味屬于關世聿的氣味。
也許她無法再抱着他的西裝嗅聞他的氣味,但至少在這裏,在這看不到他的地方,透過這瓶香水,她仍能像擁有他在身邊。
坐在書桌前、拿起筆,她終于沉澱下心緒,重新投入創作。
「檢查沒有任何異常,你要不要看看精神科醫師?」一連串詳細的腦部檢查出爐,夏士凱在醫院會客室中向好友分析報告。
「沒問題嗎?」關世聿對檢查結果不知該松口氣或更不知所措。「我還以為腦子長了什麽?」他輕笑。
「你身體很健康,平時也有健身運動的習慣,就是心理問題一直沒法釋懷,才容易積郁成疾。」夏士凱不禁提及他不願提的事。
關世聿眉頭一攏,有意阻斷他的話,夏士凱卻自顧自地繼續。
「老實說,你怎麽看待現在的婚姻?」他曾以為好友願意再婚,是放下了過去的傷害,但跟黃芊芊談過話後,他才發現不是那麽一回事。
先前黃芊芊有意再約他見面聊聊世聿的事,他為此曾要世聿轉告自己方便與她見面的時間,但之後卻沒了下文。前幾日心血來潮,他打了她的手機問候,卻得知她人在高雄。
電話中她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麽精神,他不便多問,卻不免為好友的婚姻心生擔憂。并非他雞婆愛管閑事,而是因好友經歷過上段婚姻失敗後,曾陷入一段很長時間的痛苦陰郁,他不忍再見好友又一次陷入低潮。
「她回娘家了,我們現在形同分居,只等誰先開口約對方去辦離婚登記。」關世聿原無意透露,但面對好友關問,他忍不住将近日來累積的煩悶情緒向好友抒發。
即使過了半個多月,他仍無法面對最終結果,不敢主動和妻子聯絡,只好選擇跟她一起逃避,他一再告訴自己該果斷放手讓她自由,重新去尋找一個愛她的男人,卻一直做不到。
他的心裏愈來愈糾葛,一想像她将來可能被其他男人所愛,或會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就心口悶痛,腦子也跟着泛疼。
夏士凱意外聽到這比他預期還嚴重的狀況,進一步追問兩人的相處情形,關世聿原不願多談,最後在他一再的探問下,只好細說從頭。
一番談話後,夏士凱難以置信好友的婚姻感情觀變得如此消極,卻又不好在此時指責他的不是。
「世聿,你還是認為你沒愛上你老婆?」他不禁反問。聽好友道出近來的失常,他怎麽想也不覺得好友對妻子沒有愛,反而像是愛慘了卻不自覺。
「我不可能再愛上其他女人。」因為這個認知,關世聿才忍痛要割舍妻子,不忍繼續傷害她,辜負她的心意。
「你記得上次頭痛頻繁的階段是什麽時候嗎?那是你跟前妻離婚後的半年,甚至離婚一、兩年後,你仍常在吃止痛藥,但一切體檢狀況都正常。這次,芊芊才離開半個月你就因頭痛一度無法執行飛行工作,這代表她在你心中的影響力早已超乎你認定。」夏士凱神情認真地說。
關世聿聞言,黑眸一怔。
「也許你只是忘了愛人的感覺,才誤以為自己那些情緒僅止于喜歡,僅是一種習慣。」夏士凱再度提醒,要他好好正視自己的心。
關世聿內心微訝,只是沉默地看着好友,好友的話撼動了他,原來他竟連自己的感情部分辨不清。
是否因他把自己的心封閉太久,才會連內心真正的情緒都模糊難懂?
「你有什麽打算?」夏士凱又問。
「我想休個長假。」這是他今天在來醫院途中便已決定的事,無論檢查結果如何,他都想給自己一段時間完全放松。
「我贊成你的決定,只是……別再把自己關起來。」好友曾因婚姻失敗拒絕與外界接觸,夏士凱擔心舊事重演。
「這次情況不一樣。」關世聿沉聲道。
「是不一樣。所以你更應該先好好面對自己,跟自己的心說話,把一切攤開,坦然讓你老婆了解。如果你希望她能跟你牽手走下去的話最好別再把她拒于心門外。」夏士凱真誠地建議。
他明白能為好友開馭心門、抹去傷痛的人,不會是他這個多年的交心朋友,而是好友再次遇到的真愛。
「你的頭痛問題我只能請人開些止痛藥跟安定心神的藥給你,不過我認為心理因素為重,只要解決你心理問題,就不需任何藥物。今天晚上我有個腦腫瘤患者要開刀,明晚再一起吃個飯?」他提議。
「嗯。」關世聿輕應,起身朝好友肩膀輕拍了下。「謝謝。」
「謝什麽?」夏士凱反手輕槌他肩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