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陳烺沒有如她所願去釣魚,他優哉游哉地吃了幾杯茶,看了圈風景,就又回去了。
等他那幫人走了,元月晚也就忙不疊地,叫人收拾了東西,打道回了竹裏館。
至于那尾大青魚,自然是送去了大廚房裏,交給湯嫂子做碗好湯。
及至午間,元月晚又去她母親房裏用午飯,雞鴨豬肉都有,只唯獨沒有魚。
“我魚呢?”她問廚房裏送菜來的人。
那丫頭脆生生地答道:“臨風樓那邊來人拿走了。”
不等元月晚的眉頭擰起,小丫頭又送上了一張字條來:“這也是臨風樓那邊送來的,說是一并交給大小姐你。”
元月晚展開一瞧,上面一行字:我覺得,從別人手裏搶過來的魚,吃着更香甜。
字條上沒有落款,但寫字的人是誰,早已昭然若揭。
“真是個強盜!”她氣得将那張字條,揉作了一團,扔到地上,仍不解氣,還要再踩上兩腳,才算罷休。
黃梅雨下下停停,總有那麽一兩天,不是陰着,就是放晴。于是,在這個好不容易放晴了的天裏,元月晚被逼無奈,一頂來自父母“要做好東道主”的大帽子就被扣到了自己的腦袋上,她還是要陪着陳烺等人去游湖。
明鏡湖是這越州城裏的一方大湖泊,形似菱花銅鏡,水面開闊,風平時猶如一塊碧玉,傳說就是天上王母娘娘的梳妝鏡掉落于此,化作了此湖,因此而得名。
明鏡湖本就風光好,加之神話故事渲染,歷代文人墨客詩詞點綴,更添情懷,是以天氣晴好時,多有閑人攜帶美眷,呼朋喚友,乘一艘畫舫,吟詩作對,絲竹相和。
元月晚不是頭一回來游湖,湖上四時景致她見得多了,況且今日又是被迫而來,更沒什麽興致,只趴在了窗戶上,聽對面畫舫上的樂姬彈一曲《春江花月夜》。
一邊聽,她一邊又忍不住腹诽,這曲子彈得可真是不合時宜,如今分明已經立夏了,這白晃晃的日頭,更不是夜裏,可見那艘畫舫上的人,一點也不懂情調,白白浪費了那樂姬彈的一手好琵琶。
“好聽嗎?”她聽見背後陳烺問道。
她沒好氣地答:“好聽,你要不開口,那就更好聽了。”
噗嗤一聲,是陳煉笑出了聲。許是被他兄長瞪了眼,元月晚再沒聽見他的笑聲。她也懶怠回頭看,關她什麽事。
畫舫悠悠蕩蕩地飄着,湖面送風,是初夏清涼,就在元月晚覺得自己快要昏昏欲睡之時,瞥見不遠處岸上的一幕,她頓時就又清醒了。
“各位叔伯娘子行行好,賞口飯吃吧。”岸上兩個衣衫褴褛的小乞兒,正向沿途的路人們乞讨着。
元月晚記性很好,一眼就認出了,那不就是上一回差點偷了陳烺等人錢袋子的小乞兒嗎?
她回頭望向坐在桌邊的三人,很顯然,記性好的不止是她。
“怎麽會是這樣?”陳煉皺了眉,看了看陳烺,又看了看林長風,“那天咱們不是送他們去了打鐵鋪子嗎?”
“什麽打鐵鋪子?”直覺告訴她這裏頭一定有故事,元月晚趕緊問道。
“唔……”她身側已然躺倒睡着的元月英,發出一聲不滿。
她放下了手中扇子,兩只手都去捂了元月英的耳朵,又問陳烺他們:“什麽打鐵鋪子?”
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沒一個開口的。
元月晚卻是個聰明人,只看他們三人此時的神情,心下便猜着了十之八九。她挑了眉,作恍然大悟狀:“你們該不會……”
她抿了嘴要笑,看見陳烺登時沉下的臉,她就又收斂了笑意,輕咳一聲,說:“要不,還是你們自己來說吧,我怕我猜得離譜。”
最終還是陳煉一甩手,嘆氣道:“做都做了,還怕講出來嗎?更何況,當初咱們行的也是善事。”
元月晚努力按下自己想要看笑話的心思,面上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情來,且聽陳煉說道:“那晚你們走後,我們原也不想同那兩個小孩兒過多糾纏,打算拿回錢袋,就放他們走。哪知道他們卻先哭了起來,說是家中還有病危的老父,就等着請大夫去瞧,還說,我們若是不信,他們可領着我們去看看。”
“然後你們就去了。”元月晚料事如神。
陳煉點了點頭:“看那兩個孩子哭得可憐,我們就去瞧了,的确有個老父,住在四面漏風的茅草屋裏,見我們去了,連從破草席上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躺着就說要給我們磕頭賠罪。我們瞧着這家子确實難過,就給了點銀子,又想起初來越州城時,去一家鐵匠鋪子裏釘馬掌,正好那家師傅說想找個徒弟,我們就又領了那兩個孩子,去鐵匠鋪子拜了師。本以為他們會安心過下去,誰知道……”他手指了岸上,氣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看他們這一個個的,臉上都不大好看,元月晚雖然心中覺得十分地好笑,但依舊要擺出一副同情的模樣來:“确是辜負了你們的好心了。”她說。
陳烺擡頭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吩咐道:“靠岸。”
元月晚瞧了他,難不成,他還想要再去感化那兩個小乞兒?
畫舫靠了岸,先前為陳烺充作打手的男子——此時元月晚已知道,他名喚衛卓,是陳烺的貼身侍衛之一。他一人下了畫舫,不多時回來,手上提着那兩個小乞兒,輕松仿佛拎了小雞崽兒。
“少爺,人帶回來了。被偷的人,荷包也還回去了。”衛卓回禀道。
“饒,饒命啊。”那兩個小乞兒見了在座的人,多是眼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告饒了再說。
“說吧,”陳烺撩了袍子下擺,問他們,“不是跟着師父學手藝嗎,怎麽又出來偷東西了?”
“我,我們……”那兩個小乞兒對視一眼,又都不說話了,只低着頭,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
“怎麽,還不肯說是嗎?”一旁陳煉也開口道,他往上撸了撸袖子,“這是逼着我要動粗啊?”
“怎麽這麽吵啊?”元月英終于被吵醒,她揉了眼睛,喃喃喚道。
“沒事兒,過來看戲。”元月晚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
陳烺很是瞅了她一眼。
“得了,你們不肯說,那就我來猜猜吧。”等元月英過來,元月晚又看向那兩個小乞兒,對上他們疑惑的視線,她微微一笑。
“方才你們說,他們家中還有一病危老父,可是真的?”她問陳烺等人。
陳煉一甩袖子:“那還能有假?我們可是親眼所見。”
林長風也點了頭:“的确如此。”
元月晚便笑:“哦,那是誰告訴你們說,那人就是他們的父親呢?”
“他們自己承認的呀。”陳煉一攤手。
元月晚卻搖了頭:“你們常年居于京城,養尊處優,怕是不知道,如今世上有這麽一號人,他們專門拐賣人家的兒女,輕則便如他們這般,”她指了那兩個小乞兒,“稍微伶俐一些的,被打發出來借着乞讨的名義偷盜;重則的,是那些不大靈光的孩子,他們被打折手腳,挑斷筋脈,或是弄瞎毒啞,變成一個殘廢,那才叫真的出來乞讨。我想,他們所謂的‘老父’,便是這樣的人吧。”
“不,不是的!你說謊!”那稍大些的乞兒,在衛卓手裏掙紮着說道。
“怎麽會呢?”陳煉一臉的難以置信,“我們,我們那晚可是親眼所見,他們住的茅草破屋……”
元月晚不為所動,只道:“我說了,這樣的人,早就成了一個團夥,一個組織,你們那晚在街上那樣大的陣仗,肯定早有人先跑了回去通風報信,布置好這一切,不然,又如何能從你們這些‘肥羊’身上狠狠撈一筆呢?”
“肥,肥羊?”陳煉的眉毛都快擰到一起了,顯然不是很喜歡這個冤大頭稱號。
元月晚瞅了他一眼:“打個比方而已,別往心裏去。”
陳煉撇了嘴,又去問那兩個小乞兒:“真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了,她在瞎說!”依舊是年長些的乞兒辯解道。
“那你說,你們為何不在鐵匠鋪子裏,卻又出來偷竊?”卻是陳烺問道。
那大些的乞兒抿了嘴,不肯說話。
元月晚輕輕一笑,說道:“這還不簡單嗎,任務完成了,自然就要功成身退,做回老本行啊。”
聽見她的話,那乞兒的視線如毒液一般,死死盯了她看。
陳烺也看了她一眼,臉上卻沒什麽神情。
畫舫裏一時無人說話,氣氛頗有點尴尬。林長風見此,清了清嗓子,出聲問道:“那眼下,咱們該怎麽辦?”
陳烺看了元月晚,問她:“你認為呢?”
“我?”元月晚笑,“這還有什麽好說的,送官吧。”
一聽要見官,那兩個小乞兒就掙紮得更厲害了,叫嚷着:“不,我不去!我不要做苦力,不要進及幼局!”
元月晚被他們吵得腦袋疼,幹脆轉過頭去,不再看。
卻聽陳烺說道:“那,我若再送你們回去鐵匠鋪子做學徒呢?”
那二人頓時就又安靜了下來。
“我看你們也是無父無母,從小被拐了去,自是可憐,如若你們願意洗心革面,從此不再做那等偷盜之事,安安分分跟着師父學手藝,自謀生路,我願意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他說。
這人是不是傻?上過一回當,還要趕着去上第二回 ?元月晚心裏好笑,看來真是皇城裏長大的,有着一顆憐憫天下蒼生的慈悲之心。
果不其然,得了他這話,那兩個小乞兒自是連連點頭:“我們一定跟着師父,好好學藝,再不偷盜了。”他們保證道。
陳烺點頭:“不過,官還是要報的。”見那兩個小乞兒面上一怔,他又笑道,“不是抓你們,是去抓你們的‘老父’的,這等拐騙孩童的人,必要嚴懲。”
陳煉連連點頭:“九哥說的是!”
林長風輕咳一聲,才想要提醒,就被元月晚搶了先:“你說話的這會子功夫,人不知道卷鋪蓋跑幾裏路遠了,還等你去報官抓人?”
想起她才說的,那賊人定是有着諸多眼線,只怕他才叫衛卓提溜了兩人來,就有人立馬去報信了。陳烺自覺失誤,頓時懊惱不已。
“也罷了,”他看了衛卓,說道,“你就送他們回去鐵匠鋪子吧,叫他們師父嚴加看管,好生教導,萬不可再像今日這般。”
衛卓應了聲,依舊拎着那兩個垂頭喪氣的小乞兒,轉身就要走。
“哎呀,水上漂着一個人呢!”就在此時,一個尖銳的女聲,突然叫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