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落水的人很快就被撈了上來。圍觀的人心裏都很清楚,都已經漂浮在水上了,哪裏還有什麽生還的幾率?
元月英鬧着也要下船去看,元月晚看了那圍着的一圈人,不大樂意讓她下船去擠人群。
“我們就遠遠地站着看一看,聽聽大家都怎麽說。”元月英保證道,元月晚也就罷了。
“你也要去?”看她理所當然地下了畫舫,陳烺忍不住問道。大戶人家的閨秀,就沒見過像她們這樣,非但不怕死人,還偏要湊上去瞧的。
元月晚一擡下巴,沖他瞪了瞪眼:“我為什麽不能去?”
果然,好心當作驢肝肺。陳烺直搖頭。
落水的人被放置岸上,圍觀的人一層又一層,無不搖頭嘆息。
“唉,是個婦人。”
“都泡腫了。”
“見不得見不得喲。”
人們紛紛說道。
“讓一下,讓一下。”一個略微熟悉的聲音,在另一頭響起。
不多時,那人群中心就傳出了一聲痛哭:“娘!”撕心裂肺,叫人聞之不忍再聽。
“可憐見的。”人們又開始哀嘆。
元月晚心中一動:“木蘭,你聽這聲音,是不是那巧娘?”她問道。
木蘭側耳仔細聽了回:“好像還真是的。”她與她家小姐面面相觑,“可是,她又怎麽會在這裏呢?”
“是啊,”元月晚輕聲道,“她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她的聲音明明很小,可偏偏還惹來陳烺看了她一眼。大概這是個狗耳朵吧,她一如既往地腹诽着他。
落水人的屍首打撈了上來,認領的家眷也到了,哭上一番,圍觀的人感嘆惋惜一番,慢慢也就散了。反正看熱鬧,總是如此。
直到這一刻,元月晚終于看清,那坐在落水人屍首旁哭的,不是別人,正是巧娘。
有個賣茉莉花的老太太在一旁勸她:“姑娘,傷心歸傷心,還得打起精神來,好生安葬了你娘啊。”
不知是哪句話戳動了巧娘,原本還在抽泣的她,驀地又痛哭了起來:“都是我,是我不好,連累了我娘,害得她投湖自盡,我是個不孝女,該投湖的,是我才對呀。”說着,她就爬了起來,要往湖裏跳去。
彼時她身邊就只那個老太太,壓根拉不住她,只能眼睜睜看着,她縱身一躍,撲通好一大聲,掉進了湖裏。
“哎呀,救人吶!”老太太連聲呼道。
“衛卓!”陳烺喚道,卻沒聽見回應。
“那個,九哥,”陳煉揉了揉鼻子,“你不是讓他送那兩個孩子回鐵匠鋪子了嗎?”
“哦。”陳烺這才想了起來,的确是他忘了。
“楊正!”陳煉便喚他的貼身侍衛。
不等楊正應答,早有熟識水性的路人,接二連三地跳下去了好幾個,自巧娘身後勾住了她,往岸邊游着。
這一會子的功夫,原先散去的人,又呼啦一下,全都湧了回來。
“真是可憐吶。”
“這是個孝順的。”
“可不嘛。”
他們又開始嘆息着誇贊了起來。
這麽大的動靜,終于引來了巡城的公差。
“讓開讓開!”他們呼喝着,到了那母女的跟前,高聲問道,“這都是怎麽一回事啊?”
便有瞧得清楚又口舌伶俐的人,将方才的事,一一都說了遍。
“好端端的怎麽會有人死在了湖裏?”公差眉頭一皺,“這其中怕不是有什麽隐情?來人,都給我帶回去,叫仵作細細查了,再去禀報大人。”
那巧娘因方才落水,尚在昏迷之中,毫無意識,就被人一齊擡了走。
圍觀的人見了,再沒什麽好瞧的了,就又迅速散了。
“這可是奇了怪了,”回去畫舫的路上,木蘭湊近她家小姐,低聲說道,“咱們分明才給了那巧娘許多銀子,這才幾天,怎麽就鬧出人命來了呢?”
元月晚也覺得奇怪。她想了一想,就對木蘭附耳說了幾句話。木蘭聽了,看了她家小姐一眼,點點頭,轉身就朝着另一邊去了。
陳烺在一旁瞧得清楚,他出聲道:“怎麽,這次你還想要再幫她一把?”
元月晚轉頭看了他,蛾眉輕挑:“我也不是那等心善的人,我只不過是瞧個熱鬧,卻又沒瞧得明白,這才叫人去打聽了。否則,這心裏頭放着個疙瘩,恐怕夜裏都要睡不着覺的。”
“你這若是叫人給聽了去,可不是什麽好名聲啊。”陳煉插嘴道。
元月晚斜斜瞅了他一回:“你看我像是在乎的樣子嗎?”
陳煉抱拳拱手:“打擾了。”
臨時出了這一檔子事,游湖之人都覺得不祥,壞了興致,也就相繼離開了,另尋風景秀麗之地賞玩。
元月晚借口她家三妹膽子小,怕被吓着,幹脆直言帶她回家。看那元月英雙眼明亮有神,哪裏是被吓到的模樣,陳烺等人雖心中明了,卻不言語,只由着她們去了。
木蘭手腳快,元月晚才回到小随園,沒過多久,她也就回來了,應道:“宋二小姐已親自去關照了,不多時就該有消息了。”
元月晚點點頭,轉頭繼續跟竹心确認着,這帕子上繡的桃花,下一股該用哪色線。
有了宋金玉親自出馬,那些個差役仵作,哪敢不賣太守小姐的面子,自是盡心盡力,将巧娘的事頭一件辦好。
這不,第二日清晨,就有宋府的人來報,巧娘的事,具已妥當。
“來人說了,那巧娘的母親,的确是溺水身亡,身上也沒有其他受傷或掙紮的痕跡,斷定不是失足落水,便是自尋了短見。”木蘭立于她家小姐的書案前,擰眉說道,“既不是他殺命案,官府自然也就不會再追究下去了,只叫巧娘領了她母親的屍首自回去安葬,今日就已經打發走了。”
元月晚提筆半晌,方落下一筆,寫了個“慈”字,端詳片刻,才說道:“你去瞧瞧吧,看她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便幫她一把。”
木蘭一聽就笑了:“宋二小姐也是這樣的話呢,叫傳話的媽媽傳完了話,就去巧娘那邊看看。”
元月晚擡頭看了她,也笑:“快去吧。”
木蘭答應着出去了。
元月晚又看回了那個“慈”字,終是捏起了那張紙,揉作一團,扔去了地上。
木蘭再回來時,元月晚正在元月柔屋裏,教她識字寫字。木蘭站在書案前,想要開口,卻礙着元月柔的面,不好說,只能皺了眉,滿臉苦相地等待着。
元月柔雖然平日裏皮了些,但人小鬼大,心裏也是清楚的,見木蘭那個樣子,她就轉頭對元月晚說道:“我覺得累了,想躺着歇歇,姐姐也回去歇着吧。”
梅雪不失時機地開口道:“是啊,小姐也到了該吃藥的時候了。”
元月柔當即便皺起了一張小臉,苦哈哈地說道:“我現在收回剛才的那句話,還來得及麽?”
元月晚憐愛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眯眯地說:“晚了。”
自元月柔屋裏出來,陽光炙熱,俨然夏季。元月晚拿扇子擋了頭,又挑了樹蔭下走,同時聽木蘭報道:“巧娘的母親已經安葬了,只是……”
元月晚側頭看她:“只是什麽?”
木蘭嗐了一聲,道:“我覺得是那巧娘驟然喪母,傷心得過了頭,所以才渾說,要出家去給她亡母誦經祈福。”
元月晚遂又轉頭看向了前方,一簇淩霄花開得正好。
“你怎覺得,她是渾說呢?”她問。
木蘭理所當然道:“那巧娘年紀輕輕的,何苦就要出家?只要離了這裏,到一處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去,安頓下來,不拘做點什麽,都好過青燈黃卷一輩子吧。”
元月晚被她的話逗笑。
木蘭見她竟笑了,自己也就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問道:“可是我說的有什麽不對?”
元月晚拿開了頂在額頭上方的纨扇,稍微舉了舉,去碰了那簇淩霄花,她悠悠地說:“傻丫頭,你不是她,永遠都不會懂得,別人的心裏究竟都是怎麽想的。”
所謂設身處地,所謂感同身受,從來就沒有人能做得到,活在這世上,不過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一炷香的功夫過後,元月晚與元月英的青篷馬車又從小随園後門駛出,往太守府而去。
宋金玉的院子裏,元月晚人人都認得,包括那神情頹然,呆坐在椅上的巧娘。
“我聽于媽媽說,她狀态不大好,先前在明鏡湖邊,已經尋了一回短見了,我怕……”宋金玉回頭看了眼巧娘,又向元月晚說道,“所以我就叫人接了她過來,可她又說,死她是不會再去尋的了,就想去出家。我拿不準,只好叫你來了。”
元月晚按了按她的手:“待我去問問。”
見元月晚來了,那巧娘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神情。
“恩人。”她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就要給元月晚磕頭,“小姐的大恩大德,我這輩子怕是都報答不了了,只盼日後能為小姐在菩薩跟前誦經祈福,保佑小姐一生平安。”
“你且起來。”元月晚示意木蘭去拉了她起來。
待衆人都坐定,元月晚方問道:“仵作說,你母親身上沒有明顯外傷,确是溺水而亡,你就一點也不覺得,也有可能是有惡人起了歹念,貪圖你母親身上的衣裳首飾,将她推入了湖裏呢?如何輕易就聽了他們的話,接回去安葬了?”
宋金玉也點了頭:“是啊。”
元月晚又道:“自然,我們是外人,這些話,你若不愛聽,就只當我沒說過吧。”
“不,不。”巧娘搖了頭,說話聲帶着明顯濃重的鼻音,“我娘确是自己跳了湖死的。”
“你如何就這般篤定呢?難不成,還是她親口跟你說的嗎?”宋金玉急道。
巧娘眼圈再度紅了,她垂下腦袋,抿了抿唇,複又擡起頭來,直視了元月晚元月英和宋金玉,她說:“的确也是她親口跟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