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巧娘自打從王公公府裏逃脫之後,不出半日的功夫,她那點子事,就在偌大的越州城裏傳了開來。租賃房子給她們母女倆住的東家,一刻沒停歇,拎着茶壺,就來要她們連夜搬出去。

沒人敢收留“千歲爺”恨得牙癢癢的人,明哲才能保身,就算他們也覺得這母女倆可憐,可到底還是自己的小家更為重要。

巧娘沒的辦法,有錢也沒處花,只好帶了母親,住到了城西貧民區。

可就算是貧民區,照樣會有人對着她們指指點點,那些不幹淨的話,越說越難聽。

巧娘的母親原先還不知道,她被巧娘瞞得死死的,直到有碎嘴的老婆子,趁了巧娘出門買菜的功夫,故意在她家門口大聲地喧嘩,添油加醋,比茶樓裏說書的先生還要講得精彩。

巧娘回來時,碎嘴的老婆子們都已經走了,只剩她娘親,在屋裏哭得傷心。她說,都怪她,是她耽誤了巧娘,是她拖累了巧娘,她該一死了之,才對得起巧娘。

巧娘也就哭。母女兩人抱頭痛哭了半日,巧娘母親年紀大了,哭累了,就被巧娘服侍着去躺下休息。

估摸着她母親是睡着了,巧娘這才去外面竈上生火煮飯。

等米飯蒸熟了,她再進去想要喚她母親起來吃一口,就發現,床上舊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只是不見了她母親的蹤影。

巧娘在這屋子的裏裏外外都找了一圈,也沒看見她母親。想起先前她母親的那番話,她急得發瘋,生怕她老人家是真想不開,去尋了短見。

那幾天斷斷續續地下雨,巧娘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下了雨,她也不肯回去,在城裏四處轉悠尋找着,見人就問,有沒有見到一個穿灰布衣裳的婦人。得到的回應都是一致的:沒有沒有。

她不死心。一日找不到她母親,她就一日不肯停歇。找了一日又一日,她的一顆心,也就一日往下沉一日。

很快,就有了明鏡湖畔的那一幕。

“是我,”眼下巧娘歪坐在了地上,擡起手,抹了下眼睛,哽咽着說,“我該看住我阿娘的,我應該守着她的,我怎麽就……”她說不下去,唯有掩面哭泣。

元月晚其實很想說,各人有各人的命數,人死不能複生,活着的人,還是要惜命的。可是她說不出口,她覺得,這時候再說這種話,沒什麽意義,不如不說。

所以她換了個問話:“那你今後,是下定了主意,決心要出家了嗎?”

聽她這樣問,巧娘又擦了把淚,正坐起來,雙眼直視了元月晚,她堅定道:“是,我已下定決心,往後餘生都只為我娘,還有幾位恩人誦經祈福,不再作他想。”

元月晚扣起了食指,輕敲了桌面,半晌,她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再幫你一把。”

就在宋金玉的房裏,元月晚修書一封,交于了木蘭,叮囑她親自送到清河娘子手裏,連同巧娘一起。

送走了巧娘,宋金玉立于院門口,轉頭看了元月晚,她驀地一笑:“我才新開了一壇春日醉,留下吃個晚飯再回去?”

自動送上來的晚飯,元月晚自然卻之不恭。

近來晚上的月光都很亮,元月晚回到小随園時,不用打燈,她都能看清園裏的甬道。見這月色好,她與元月英就在二門上分開,她要自己走着回去。

木蘭被她打發去了浮渡山上,就二門上守夜的一個小丫鬟,在前頭給她提了燈。兩個人正默默地走着,那小丫鬟就突然“哎呀”一聲,原來是給草叢裏蹦出來的一只小蟲子給吓到了。

見她是個膽小的,想着待會兒回去,一個人也害怕,元月晚就特別體貼地對她說:“你先回去吧,這裏離竹裏館也不遠了,我自個兒走回去就行。”

那小丫鬟原本還猶豫,元月晚就又強調了一遍:“回去吧。”她說。

一句話說兩遍,就可見是真心的了。小丫鬟如蒙大赦,連禮都忘了行,就提了燈籠,急匆匆沿路返回。

果然還是小孩子,這麽好的月色,她都嫌天黑。元月晚笑着搖了搖頭,繼續往前,繞過一架月季,就看見湖邊山石上,躺了一個人。

隔着一點路,元月晚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瞧身量,定不是她弟弟元月修,她父親也比這人還要壯碩些,至于府裏的家丁護院長随小厮們,她母親管家極嚴,下人們斷不敢如此放肆。

她在原地伫立片刻,還是湖石上的人率先坐了起來。他顯然是知道了她的存在,因為他坐起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望向她的方向,說:“喲,回來啦。”

元月份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瞧他這話說的,好像這裏是他家一樣。

“你怎麽會在這裏?”見是陳烺,元月晚也就沒那麽客氣了,跟剛才跑開的小丫鬟一樣,她連禮都不行,就直接走了過去,問他。

“我?”陳烺笑了笑,擡頭看了天上的明月,他說,“我在這裏賞月啊。”

“哦,那您還真是好興致啊。”她不冷不熱說了聲,打算就走。

“哎,”卻不防陳烺出聲叫她,“月色這麽好,你不同我一起賞賞?”他笑問。

元月晚連頭都不想回,就說:“您金尊玉貴,我這樣的平民丫頭,不配跟您一同賞月。”

“是嗎?”陳烺的聲音聽起來笑意更濃,“可前不久,我喚你‘表妹’,也不見你不應啊?”他故意這樣欠揍地說道。

“那還不是因為當着人,我總不能稱呼您為‘靖王殿下’吧?”元月晚終于轉身,一雙長眼睛瞪得老圓了,恨不能給他瞪到湖裏去。

這人果然經不起激。陳烺笑着,稍稍仰了頭,迎上她憤怒的視線,他又說:“我聽說,你給那個巧娘,送去浮渡山太虛觀了?”

這回元月晚卻是愣了下:“你怎麽知道?”她疑惑地問,“這事兒,也就我跟小玉……”

陳烺拍了拍湖石,笑眯眯地沖她說:“你想知道?那就坐下來,我說給你聽。”

這個人,還真是專會拿捏她。元月晚氣呼呼地想,卻又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到底還是走了過去,離他盡量得遠,坐在了湖石的另一邊上。

陳烺似乎并不介意她這副防備的模樣,好像只要她肯坐下來,他就已經很滿意了。他開始解釋着:“今天衛卓出去,正好碰見了你的貼身丫鬟,送了那巧娘要出城去,他就多嘴問了一句。”

元月晚當即便打定了主意,等木蘭回來,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番,到底什麽才叫做一個“忠”字。

她站了起來:“我知道了,那您要是沒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誰說我沒有旁的事了?”陳烺笑笑的聲音傳來,讓她不能邁步離開。

元月晚心中郁悶,轉身面對了陳烺,她面無表情,冷冰冰問道:“那您還有什麽事呢?”

“為什麽會對那個巧娘那麽好?”

元月晚卻不防,他問的竟然是這一句。

她沉默了片刻,才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就當,是在積德行善了。”

“哦,是嗎?”陳烺微微歪了腦袋,嘴角彎起,“既然如此,那為何對那兩個小乞兒,你卻并不打算救他們的命呢?”

元月晚眉頭一皺,她心中不悅,便脫口而出:“我樂意,你管得着嗎?”她白眼道。

然而陳烺只笑着,依舊盯了她看。

她被看得心裏發虛,視線瞥向一側的垂柳,嘟囔着說:“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所有落了難的人,都值得救的。”

“那你又如何判定,誰值得救,誰又不值得救呢?”陳烺緊追不舍,“就譬如說那個巧娘,我瞧着,她也不是那麽十分純良的人,便是當着你我,她也曾動過心思,可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助她,這又是為何呢?”

元月晚心裏驀地一陣火起,她瞪圓了眼,說:“因為她是個女人,我就瞧不得女人受苦受難,就算她有過別的心思,想借我的手過上好一點的日子,我也願意幫她。”

“原來是這樣。”陳烺笑,“所以你不願幫那兩個小乞兒,就因為他們是男的?”

元月晚冷笑:“男人在這世上,還需要人幫嗎?無論何種境地,他們可不比女人好過得多?既是這樣,我為何要幫?再說了,你那兩個小乞兒,顯見的就不是會安心過活的主,這種人,幫了也是白瞎。”她沒好氣道。

陳烺好笑道:“你怎麽就知道,幫了他們也是白瞎?”

元月晚理所當然道:“他們都親口宣揚了,不要做苦力,你好心送他們去拜師學藝,可這才幾天啊,他們就偷跑了出來,寧可再去坑蒙拐騙偷,也不要賣力氣正當過活。這種人,有一就有二,你還送他們回去,我就直說了吧,可是苦了那鐵匠師傅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且瞧着吧,看這一回,他們什麽時候逃走。”

她說完這一通,還想着陳烺又會怎麽來辯駁她。奇怪的是,她等了半天,也沒聽見陳烺的聲音。她心下好奇,就又看回了陳烺,卻正好迎上他淡漠的視線。

“不用瞧了,”他淡淡地笑,“今天衛卓出去,就是去鐵匠鋪子那,那兩個小乞兒,他們又跑了。”他說着頓了頓,視線從元月晚臉上移開,望向了湖面,月光柔和,映襯湖水粼粼。

“這次他們不僅偷跑了,還盜了鐵匠家的財物,衛卓去,就是替我去補償鐵匠的。”他說着,輕聲笑了下,“你說的都是對的。”

她是對的,可元月晚卻覺得,她并沒有多高興。

陳烺終于站了起來,他重重呼出一口氣,側身看了眼元月晚,他又笑了,說:“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走了。”

他才轉過身要走,卻不期被身後的人喊住。

“殿下,”她說,“這世上就是有那麽一種人,他們就是很壞,無論你怎麽努力,也改變不了他們壞的本性。所以,你,你也不用覺得太難過了。”

大概是寂靜了那麽一會兒,只聽得見池塘邊一起一伏的蛙鳴聲。陳烺轉過身,看了還站在那裏的元月晚,她那一雙亮晶晶的眸子,仿佛湖水盛滿了今夜美好的月色。

“啊,我知道了。”他笑着點了頭,“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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