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口腹欲,不食惡人嗜善良
青石板的大街自夜宵禁後再無人跡,然而在兩旁黑暗的側巷內卻是擠滿了逃避兵災的難民。以為進了城邑就能夠活命的難民,卻發現這裏根本就沒有他們立足之地,背井離鄉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手頭的一點財帛也早在進城門後被迫上交的苛捐雜稅中典當得一幹二淨。
連容身之所都沒有的難民只能像陰溝裏的老鼠住在窄小的巷子裏,環境太惡劣,誰還會在意身上的衣服滿是污垢,頭發裏長滿了虱子,肚子太餓的時候,地上跑過的老鼠、爬蟲也成為難得的美食。
一個黑暗的角落裏,一個裹著鬥篷歪著頭沈沈入睡的難民,沒有人注意到他至少三天沒有動過。屍體腐爛的氣味混雜在巷子各種臭味裏,讓人一時很難分辨死亡的氣息。
鬼疫,蠢蠢欲動。
浸毒的爪子伸向不遠處一個重病的女人。
就在此時,橫伸出一只帶著尖利指甲的大手将那鬼疫爪子牢牢抓住。
鬼疫大驚失色,試圖掙紮,然而常人不該有的勾爪在指力慢慢收緊陷入了鬼疫爪,令它根本掙脫不開。
男人站在混亂的小巷內,像一團陰晦的黑暗,蓬發的陰影遮了大半張臉。月光掙脫了重雲的封鎖,一絲朦胧月色探入巷內,男人的嘴角慢慢向上翹起一個詭異的笑弧,咧開的嘴露出了兩排森利如獸的牙齒。
不等鬼疫慘叫,胸膛的位置已被一條手臂穿透,類似心髒的黑色塊狀被男人抓在掌中,抽回送到嘴邊,張嘴咬了一口,利齒撕咬鬼疫心髒,雖沒有血肉模糊之象,但形容卻極為悚人。
只是夜深人靜,此地又是死角,巷子裏的人自顧不暇,豈會有人去關心理會。
那鬼疫被一口一口撕著吃掉,男人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地看向牆角那個被鬼疫盯上的女人。過了一陣,慢慢彎下腰,抽了抽鼻子嗅了幾下似在分辨,突然一擡利爪,便要像對待鬼疫般将女人的心髒挖出!
“噌──”鏈環繃緊的聲音於死寂般的巷內響起,男人忽覺咽喉一緊,整個人被淩空扯得向後飛起,“嗙!!”一聲巨響砸在牆壁上,陷下去一個大坑。縱然是惡獸,那也是血肉之軀,頂多不過是皮粗肉厚了些,受下重擊又豈是無知無覺的道理?
男人喉嚨發出憤怒的咆哮,擡頭看向将他鎖緊的粗鏈盡頭。
穩穩站立在土牆上的青年盔明甲亮,冠發齊整,手肘上擡,指腕之間攥緊黃金鏈條,淡淡看著底下撞得灰頭土臉的男人。
男人抖掉身上灰塵,聳身躍起,如獸般前肢著地在牆壁之上半伏身軀,蓬亂頭發下滿帶戾氣的精綠瞳孔一閃而現。
“這個女人一身病氣,已是将死之狀。”長舌舔了舔嘴唇,毫不掩飾垂涎之狀,“難得是個吃齋念佛的善人,不吃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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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問:“你喜歡吃善人?”
男人咧開嘴笑,利齒森森:“善者肉美嫩滑,惡者肉酸難食。特別是忠信之人,最是美味!”
青年聞言點頭,并不曾因為他話中駭人之意而露出詫異,反而看來頗為理解。素有傳說,窮奇知人語言,逢忠信之人,必齧而食之。
這二者,便是入荊州除鬼疫的騰戈與奇煌。
奇煌見他點頭表示理解,看似無意阻止,心裏大喜,卻未料對方又來一句:“可是你不能吃她。”
一時惱恨,竟忍不住自口中發出野獸低嗥。
“她要病死是她的事,你要吃她,卻是不能。”
“放屁!!老子以前可沒少吃人!誰人管得?!”
青年眼神驟然一冷,掌握成拳,那本來松垮垮的鏈條驟然收緊,力帶蠻橫将高大的男人一并強行扯近,扯緊的鎖鏈死死鎖住奇煌的咽喉,絕了這惡獸的呼吸,只讓他頓時痛苦不堪,咬齒龇牙。
鎖鏈沒有一點放松的意思,騰戈揪著憋得臉龐扭曲的男人,不緊不慢地道:“你可以躲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吃。否則,一旦讓我聞到腥氣……定然不饒。”手腕一緊,勒到極致的鎖鏈讓男人覺得他的喉骨都幾乎被壓碎,痛苦不堪地只能張開嘴巴無聲地應諾。
騰戈手掌張開,松下鎖鏈。
男人脖子上被勒出了一層淤青的痕跡,驟然恢複的呼吸讓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唾液也不及吞咽滑出銀絲垂挂滴落。
看了他這般狼狽之狀,騰戈眼中不曾有一絲憐憫。
忽聞得大街上一陣銅鈴聲響,城內宵禁,竟有人公然違扛軍令?!卻見青石街上人影晃動,旗幡飄搖,約有十數人,手上高舉火把,身上穿的是寬袍大袖,走在前面的幾人手裏捧著蓮花金盞,指頭取了盞裏的水往四方點撒,後面的人擡著一定黃幔軟轎,裏面坐著的人隐約難辨,只能勉強看到人影。
聞其中一人張口叱聲:“奉天地,順五行,太平道,靈符水,信我者,得永昌!”
這聲音一起,窩縮在巷子裏的難民馬上跑了出來,紛紛跪拜在道路兩旁,求賜符水治病。只見從黃幔之中探出一根九節杖,軟轎停下,衆人口中高呼:“恭迎天師!”
那轎子上的并未露臉,只聽裏面傳出聲音:“信我道者,只需叩頭思己罪過,得賜符水飲之,可愈百病,離衆生苦!”
“我信!求天師賜我符水!”“我信!我家小兒病重垂死,求天師賜仙藥!”難民一擁上前,獻上最後的一點財帛,争前恐後只求換取一杯符水。那些手捧金盞的人看來已是習以為常,利落的将金銀財帛收攏交與身後之人,而後将金盞中的符水倒入那些伸過來的破爛瓦碗。
其時正當戰亂無常之際,百姓流離失所,正是何求慰藉,富人更沈迷於符咒、煉丹之術,黃巾之亂,正是因太平道道人張角聚衆而起。雖為諸侯所滅,但受太平道所惑之人仍是遍布青、徐、幽、荊、揚、兖、豫八州,信以符水為仙藥。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騰戈站在人群之後,冷冷看著隊伍從面前經過,他的眼睛并不看那黃幔軟轎,卻只盯著隊伍後面尾随的陰影。
符水治病,不過是為了廣收門徒,惑人耳目之用。凡飲符水,得病或日淺而愈者,則雲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則為其不信道,不過是自圓其說的顯淺法門。那些未能成形的鬼疫之魅尾随其後,便與食腐的野豺跟在強盜馬後一般道理。
有趣。
如此一來,省卻了他不少麻煩。
百姓得了符水千恩萬謝,目送一行數人遠去,然後紛紛散去,然而在隊伍之後,一名青年從人群中脫出,跟在後面。他神色淡然,看來不過是走自己的路,但是城中宵禁,只有連官府都不敢招惹的神仙方士方敢橫行無忌,而跟在隊伍後面堂皇大方的青年則更顯突兀。
隊伍的人似乎也發覺了後面跟著的尾巴,所謂太平道,說白了就是亂黨張角所創,如今黃巾之亂尚未平息,諸侯們騰不出手來理會這些騙人錢財的小打小鬧,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敢公然在邑內宣揚,只是趁了夜色出動。
如今見有人跟随,又是個身穿盔甲的青年,也不知是何身份。隊伍開始加快了腳程,偃旗息鼓收了銅鈴卷了黃帆,七拐八扭地往小巷裏走。
然而他們很快發現,雖然後面尾随的青年看似走得很慢,步履穩健,并沒有一絲焦急,但無論他們走得快跑起來了,回頭的時候都會發現青年在月下被拉長的影子。
如果他們心裏不慌,再看個仔細,會發現那影子,似人非人,似獸非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