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無痕,竊笑有眼無珠人

盡管那個天師不過是打著行善積德的幌子欺世盜名的僞君子,但首先,他是一個人。

而滕根、窮奇雖為世人除鬼疫,但首先,它們是兇獸。

兇獸噬人,莫論因由,難容於世。

凡間多有修道之人,以除魔衛道為己任,他們或許不屑與那些打著黃老道旗號,蓄養弟子,自命仙師的天師為伍,平日避居深山老林,學道煉丹,但他們卻容不得兇獸殺人奪命,為禍人間。

更何況其一者,乃被舜王放逐的四兇之族!

虎嘯山林,烈風拔地盤起,幾乎把山林夷為平地。

雲從龍,風從虎,呼嘯的黑色狂風中,那頭兇悍的猛獸張開雙翅,露出兩排猙獰森利的牙齒,慢慢走向被打倒在地的幾名所謂的得道高人,走動之間羽翼收折,身軀拉長,棘鬃化作蓬頭長發,走到為首的中年道人面前。

歪了歪頭,分腿蹲下身來,撿起一片被獸爪踩碎的桃符,精綠的獸瞳露出不屑之色。

“度朔山的鬼虎尚且見我就抖,你們想憑此等虛有其形之物來降我?”

抓著桃符的手稍稍用力一捏一搓,便将之揉成碎末。傳說上古之時,有兄弟二人,曰荼,曰郁,住度朔山上桃樹下,簡百鬼,鬼妄入,援以葦索,執以食虎。故桃符為仙木,能禦鬼驅邪。

卻不想那頭吃鬼的老虎,尚且懼怕那窮奇兇獸,更何況此等借形懾邪的東西?

高大的男人雙臂著地,上身伏前,便是化了人形,也仍是似極了一頭野獸。湊上前去,嗅了嗅,又自舔了舔嘴唇,嘟囔著:“自以為是的人不好吃,不過總比沒有的好。也罷,将就了……”

邊說,邊一把将面前的人提了起來,道人被他抓在手中竟是如同提起一個孩童般輕而易舉。

獠牙的嘴巴在眼前張開,而即将成為怪物果腹之物的竟然是自己,生死之間那道人甚至顧不得施展什麽法術,只能本能地又蹬又踢試圖掙紮,可惜拳腳打在男人剛韌結實的軀體,猶如蚍蜉撼樹,只讓那恐怖的怪物因為獵物的鮮活而感到更為高興。

眼角獠牙落下,突然一陣金光晃花了道人的眼睛,力度一失摔回地上。待他好不容易看清楚,就見那怪物嘴裏被鑲上了一個類似箍在騾馬口鼻上的黃金辔口,令其只能從喉嚨發出憤怒的嗚鳴之聲,一根連著辔口的鎖鏈将怪物限制在離他三尺開外,而控制著鎖鏈的,竟是一個身穿盔甲的青年。

幾名道人可說是撿回一條小命,他們互相攙扶著爬起身,不由打量那青年,見他不過年過弱冠,相貌豐俊,英姿飒爽,也不知是哪家諸侯麾下小将。又見無論怪物如何掙紮,始終無法掙脫嵌緊在面上的禁锢,便知道那黃金辔具絕非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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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青年看來并非同道中人,但此時見窮奇被擒救了衆人一命,便紛紛上前與青年稽首施禮,為首的道人言道:“多謝這位将軍出手相救,我等乃鶴鳴山張天師門下弟子,适聞此地有兇獸作惡,欲以降伏,不想……唉,慚愧慚愧,這兇獸好生厲害,我等不是對手,險些便早了毒手。”

這青年面相清隽,眉間淡淡疏離,掃了幾名道人一眼,并未回答,轉頭看向四肢著地此刻猶如野獸般從喉嚨發出低吼的男人。

對方不搭理,那道人極是尴尬。蜀之鶴鳴山,乃天師張陵得道之地,道法高深,傳說能使鬼吏,能驅妖邪,所創之五鬥米教,更為世所尊崇。卻不曾料到這青年居然全不買賬,手一扯,強行拉了那妖怪便要離開,道人愕然之間連忙上前攔阻:“将軍且慢!!”

青年停步,略略皺眉。

道人連忙說道:“将軍留步,此乃上古兇獸,大意不得!将軍還是将它交給我們帶回鶴鳴山,交由嗣師處置吧!”

青年淡淡掃了他一眼:“你們要如何帶他上路?”

道人一時語塞,他們連抓都抓不住這只怪物,更不用說捆綁上路,尋常繩索是絕對不行,於是不由看向那青年手上禁锢怪物的鏈條辔具。心中均想這青年既不是修仙之人,想必是偶有奇逢得了這降魔的寶貝,便又覺著如此寶物落在一個不懂道法的人手裏實在浪費。

便忍不住道:“敢問将軍手中寶物從何而來?”

青年道:“山中偶得。”

道人點頭,問:“将軍有所不知,此物能降妖魔,并非尋常兵器……”道人斟酌了一下,雖知要對方借這寶貝一用實在有些不通情理,但眼下兇獸成擒,卻又不能計較其他其他,便道:“貧道有個不情之請。”

青年淺淡的眼神讓道人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乃站在佛前通天神眼之前,一切隐晦之思被徹底看透,語氣一窒,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不知将軍能否借這寶物一用,待我等将兇獸押赴鶴鳴山,自當原物奉還!”

青年沒有回答,突然手腕一翻,只見那辔口立即變形收縮順了鎖鏈落到青年手中,幾名道人見他放開窮奇,登時大驚失色,慌忙退開。只是那兇獸雖然得了自由,卻亦不敢放肆,朝那幾名道人咆哮幾聲,竟仍是半坐地上并未立即撲上前去撕咬。

那寶貝在青年指間斂去金光,化作十字羯磨杵,見得衆道士看得目瞪口呆,冷冷一笑:“這不是什麽仙家寶貝,是誅妖的兵器。兇兵噬主,似你們這般連真形都看不出,拿上手,就得被絞作粉碎。”

“這、這……”

幾名道人面面相觑,似是不信,青年見他們神色,嗤笑地伸手将羯磨杵交出:“如若不信,但可一試。”

道人們始時也是猶豫,但見青年手中的寶貝光華四溢,也不由蠢蠢欲動,心想說不定是這青年言過其實,語出恫吓想他們知難而退。那為首的道人整了整衣冠,咳嗽兩聲,道:“貧道雖道行尚淺,但為了降妖大業,只管一試!”

言罷伸手過去自青年掌中取過羯磨杵。

青年居然也任他拿走,臉上不見惋惜之意。道人抓住羯磨杵,開始也有些緊張擔心,但覺得握著黃金杵身指間只是略感冰冷,并無大異,當即面露喜色,若這寶物當真如青年所言之神奇,這豈不是認他為主了嗎?!

幾名道人見他拿了寶貝,隐隐露出豔羨嫉妒之意。

可不等那道人高興過來,忽然聽到有東西掉落地上的聲響,感覺就像有什麽從自己身上掉落了,低頭一看,赫然看到地上掉落的竟然是他的五根血淋淋的指頭!

手中羯磨杵不知何時化作十字刃形,刀鋒何等鋼利,竟讓他感覺不到切斷手指那一瞬的疼痛。

“啊!!──”十指連心,更何況五指齊斷?!劇痛傳來,那道人凄厲慘叫,然而未等他撒手丢掉這柄兇器,便在下一瞬,那十字利刃飛旋而動,眨眼之間血肉飛碎,白骨寸斷,竟将他整只右手絞作碎末!!

其餘道人見他慘狀面露驚恐,但暗地裏又不由慶幸适才未曾搶在前頭,否則這碎掌之人便是自己。

絞碎了道人手掌的兇器轉瞬劃空而歸,落回青年手中,卻是安安穩穩地不動分毫,刃面不曾沾上半星血污殘肉,足見其鋒利之度已是匪夷所思。

慘失一掌的道人幾乎痛得昏去,然而劇痛每次在他眼前發黑之際又将他生生扯回。道人又恨又怒:“你、你這妖人施妖法害我!定是那兇獸的同夥!!”當下氣急敗壞地叱那身旁愣了似的幾人,“還不快去把這妖人拿下!!”

青年搖搖頭,淡然說道:“我并非妖人,這也不是什麽妖法。我之前已經說過,兵兇,則噬主,你卻偏要一試,如今斷了手,與我何由?”

“荒謬!你、你這是狡辯!快拿下妖人!!”

那幾名道人此時方回過神來,紛紛舉起桃木劍要撲上前來。

青年皺了眉頭,沒有動作,但手中本來不過每片半尺左右的刃鋒驟然伸出二尺之長,閃著寒光的刀鋒,若似實在那般飛速回旋,恐怕碎的就不止是一只手那麽簡單。

幾名道人赫然止步,哪裏還敢上前。只剩下那個受傷的道人氣急敗壞地咆哮怒喝,可偏偏手下人并不聽命,裹足不前。

青年不再多說,擡步前行,那幾名道人不敢阻攔紛紛讓出道來,青年并不回頭,喝叱道:“跟上。”

“嗷──”那兇獸所變的男人朝青年的背影一聲低哮,竟真是乖乖尾随而去。

林中幾名道人更是面面相觑,此時方才急急忙忙給那為首的道人療傷。

“妖人!!我饒不了你!!饒不了你!!”斷去一掌的道人怒恨交加,就像枭鳥凄厲的叫聲在山林回蕩。

“你是故意的。”

男人的臉龐遮掩在過度蓬亂的頭發下,只露出的下颚的臉部線條棱角分明,按理說當是張粗犷的臉孔,難怪凡人看來會将他當做烏丸狄戎等蠻夷之人。

騰戈沒有停步:“何以見得?”

名曰奇煌的兇獸很是意興盎然,似乎發現了比美味的人肉更吸引他的東西。

“你明明可以直接将之驅走,偏以神兵誘之,令其為貪欲所迷,斷去一掌。如此一來,便叫那些道人知了厲害,日後若再想糾纏,便先要掂量,自己的本事是否高得過那鶴鳴山門下弟子。”

騰戈并未急於否認。

“那道人雖是愚笨,有一句話他沒有說錯。”風過無痕,就像青年嘴角的一抹淺笑,“我你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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