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好大一棋局
傅長樂曾以為自己此生再不會踏入皇宮一步,只是世事難料,距離當日從摘星樓一躍而下不過半月,她便再一次看到了那塊最熟悉不過的禦書房牌匾。
今夜是一場硬仗,為了防止出現嘴仗打到一半體力率先告罄的悲劇,傅長樂不僅硬逼自己多嚼了一顆人參丸,還重新啓用了那架被擱置的木輪椅。
寒風蕭蕭的雪夜,厚重的烏雲将天幕遮擋的漏不出一點星光。
睿仁皇後國喪未過,大紅燈籠被撤,絲竹之音被禁,訓練有素的侍衛把守在禦書房門口,如同一尊尊挺拔而僵硬的銅偶。
整座皇宮靜谧又壓抑,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
傅長樂已經在風雪裏被晾了整整半個時辰。
懷裏的暖手袋早已失了熱度,手腳也都僵硬的沒有了知覺,若非有底下那架輪椅撐着,可就當真出師未捷身先倒了。
這是宋鶴卿的下馬威。
不,說的更準确些,這是來自那位陛下的懲戒,懲戒她輕易出口的“黨争”二字。
現在傅長樂唯一慶幸的,是她今夜言辭強硬命令十三不許跟來。
她能忍得了這種皇宮裏慣用的手段,但十三,怕是見不得她這般模樣。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旁的風雪似乎小了些,眼前緊閉的禦書房門終于打開了。
拿着拂塵的大太監居高臨下,堆起眼角皺巴巴的皮膚假笑道:“俞小姐,陛下有請。”
傅長樂被凍得渾身僵硬,乍一進到溫熱的屋內,藏在衣袖內的手抑制不住地哆嗦了兩下。
高坐在案臺前的宋鶴卿端起手邊的茶碗品了一口,姿态悠閑,仿佛根本沒有看到眼前的大活人。
傅長樂忙着暗暗活動被凍僵的手腳,同樣沒有開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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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內突然安靜的有些詭異。
最終還是奉完茶的大太監最先忍不住,拂塵一甩尖聲呵道:“大膽俞子青,見到陛下還不快快行禮!”
“見到陛下自然是該行禮的。”傅長樂說這一句話的時候終于擡起頭,目光直勾勾盯着高臺之上的帝王,“但若這位陛下同時還是子青的殺父仇人,那就請恕子青無禮,在為家父讨一個公道前,行不得這禮。”
“大膽!”
“好了。”宋鶴卿揮退了太監,聲音裏聽不出喜怒,“朕倒是想要聽聽,朕為何要殺俞山南,又是如何殺的他?”
“因為父親是被你選中的棋子,甚至是整個棋局中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你殺他,是因為棋局最關鍵的一步,需要這顆棋子以死來推動。”傅長樂譏諷一笑,“至于如何殺人,一個帝王想要一個人死,從來都不需要親自動手。”
其實這整件事情的源頭,在于方齡玉太能幹太矚目也太優秀了。
開國重臣,百官之首,同時還是大慶立國後第一屆科舉的主考官。
科舉的主考官意味着什麽呢,意味着那一屆通過科考層層選拔的棟梁之才,全部要恭恭敬敬喚他一聲“座師”。
立國之初啊。
那是大慶最最缺人才缺官員的時候,因此這第一屆的進士,被重用被提拔的速度遠非之後的幾屆可比。
加之方齡玉官拜宰相,本身又有安/邦興國之才,如此一來,以方齡玉為首、以第一屆進士為基礎的方黨,在立國之初,就開始隐隐成形了。
以宋鶴卿之能,絕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可他卻沒有選擇打壓,反而放之任之,對方齡玉大權下放,聖眷不斷。
為什麽呢?
其一自然是因為宋鶴卿需要方齡玉的才華,建國之初,他太需要有這樣一個能臣輔助他安天下、平朝堂。
而其二……
“這其二則是因為我們高瞻遠矚的陛下早已想好應對之策,一步步暗棋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串連成線,只待何時的時候殺機驟現。”
“曾有先生教導過陛下,一黨獨大乃大禍之源,其最簡單的應對之法,是再扶植一個黨派,兩黨相争,彼此消耗,方為平衡之法。”
“這番話原是講給大梁太子的,可最終兜兜轉轉,卻被當初一同聽講的太子伴讀,原原本本用在了他的授業恩師身上。”
傅長樂說到這裏冷聲一笑:“陛下,你說若父親泉下有知,會不會後悔曾教出了這樣一位學生?”
這一番話說得難聽,可傅長樂心中當真是是憤懑難當。
要知道俞山南和宋鶴卿可不是什麽沒有牽扯的陌生人,當年在大梁的皇宮內,宋鶴卿正正經經行過拜師禮,喊了俞山南整整三年的先生。
當年在上書房的三個孩子,靖陽心年紀尚幼,晗昭又性子偏軟,俞山南最最欣賞的,正是外圓內方一點就透的宋鶴卿。
毫不誇張的說,俞山南在宋鶴卿這個伴讀身上花的心血,甚至比在正兒八經的太子晗昭身上花的更多。
整整三年啊。
對靖陽和晗昭來說,動不動就用“你怎麽連這都不懂”打擊學生的俞山南,或許不算是個太稱職的老師。
可對天資聰穎跟得上那變态教學的宋鶴卿來說,俞山南完全是一個盡心盡力恨不得傾囊相授的好老師。
可是他是怎麽對待自己的這位老師的呢?
他在俞山南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手創立了一個以他為核心為紐帶的俞黨。
然後再将這個核心一擊擊碎。
為什麽那麽巧連續三屆科考的主考官都是俞山南的學生?
為什麽主考官會甘願冒着巨大的風險和方莊翰勾結洩露試題?
為什麽獨獨挑中了一個青山書院?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形成一個能對抗方黨的俞黨。
俞山南不沾政事、甚至毫不知情又如何?
師出同門,主考官的座師身份,再加上舞弊一事,這些人就是天然的同盟。
在當今陛下的放任、默許甚至是暗中幫助下,俞黨的勢力迅速膨脹。
以方齡玉為首的方黨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于是在層層算計和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方黨終于将尖刀對準了俞黨的核心——俞山南。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以蘭副相當時的權勢地位,他怎麽可能為了一點小小的利益,而為自己的仕途留下科舉舞弊如此致命的把柄。”
傅長樂嘆了口氣,“後來才知道,若非有陛下的默許,哪有人那麽多身為主考官的傻子,連續三屆将試題洩露給同一個書院?不過陛下當真是好手段,這事牽扯衆多卻瞞得滴水不漏,竟未曾讓方黨收到一絲風聲。”
否則方齡玉根本不用動用毒殺俞山南這種下等招數,只一個科舉舞弊的罪名就能讓俞黨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說來,或許父親意外發現舞弊之事才是他真正的催命符。畢竟若是此事被父親親自揭發,那所謂的俞黨根本就成了一個笑話。”
“而陛下這些年将父親的名聲捧得那麽高,又暗中布局許久,為的就是引誘方齡玉對父親動手。”
“殺死文壇宗師的把柄握在手裏,泱泱讀書人求一個真相的聯名書還挂在神鑒署門口,陛下進可攻退可守,而方齡玉,再不是那個聲名無暇、民意在心的賢相了。”
“而方黨,自然也不是那個堅不可摧的方黨了。”
這才是宋鶴卿的可怕之處,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将自己不沾朝事的授業恩師當做政治犧牲品,也可以面不改色的在重用方齡玉的同時就在暗處布滿殺招。
有時候連傅長樂都不得不承認,宋鶴卿是一位天生的帝王,或許也只有這樣的人能謀江山能奪天下,而心軟如晗昭,早已經抱着他的家國,化作熊熊大火裏的一點灰燼。
傅長樂嗓子已經微啞,她伸手按了按發悶的心髒,替俞子青問了最後一句:“陛下謀算無遺,穩坐棋局,可是陛下,我父親何辜啊?”
宋鶴卿至始至終一言不發地聽完了傅長樂的所有話,直到聽到這一句,才終于開口道:“三日後,毒害俞山南的真兇便會大白于天下,根據大慶律法,兇手會得到應有的刑罰。”
這是一句帝王的安撫,傅長樂聞言卻是直接冷笑出聲:“将方齡玉砍首示衆,陛下難道就不怕寒了這滿朝文武的心嗎?”
“寒心?利益動人心,只要方齡玉之死的利益足夠大,這滿朝文武,怕是等不到秋後就恨不得親自動手。”
這話傅長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方齡玉死了頂多是空出了一個宰相之位,而不出意外的話,這位置會直接落在蘭鳴身上。
可除此之外,對朝堂百官來說,方齡玉之死還有什麽誘人的利益?
宋鶴卿卻是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對着傅長樂問道:“朕聽聞你昏睡多年,半月前才剛剛醒來?”
這完全是明知故問,傅長樂可不相信宋鶴卿在啓用俞山南這顆棋子之前,會不把其親友狀況查個底朝天。
她不應聲宋鶴卿似乎也不介意,繼續自顧自道:“短短半個月就能将朕這多年的布局猜的八九不離十,不愧為俞山南之女。”
據傅長樂多年經驗,這宋鶴卿一誇人準沒好事,因此謹慎地将輪椅往後挪了一挪。
“俞山南不願入仕,那麽你呢?”
宋鶴卿語調平常,說出的下半句話卻不亞于平地驚雷。
“大慶不會有第二任丞相了,但大慶的第一任內閣,将會有六位輔政大臣。這其中,或許能有你的一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