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為天下昌盛去死
傅長樂差點被這突如其來的招攬閃了腰。
但真正讓她心緒洶湧的還是宋鶴卿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廢除丞相,設立內閣。
至此以後,再不會有将決策、議政、行政之權盡握手中的丞相。
而依照宋鶴卿的性子,之後的決策權必将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新成立的內閣頂多擁有議政權,至于行政權,想必會重新分放給下屬部門。
這般膽大至極的改制,連傅長樂都不得不拍手稱一句妙哉。
那些人精似的文武百官當然不會看不出宋鶴卿想要權利把持在自己手中的野心,可方齡玉已倒,短時間內再沒有誰能抗衡皇座之上那位心思深沉手段果狠的陛下。
更重要的是,方齡玉倒下後空出來的權勢就明晃晃擺在那裏,當初的丞相只有一個,可現如今的輔政大臣,可是有足足六位!
試問哪一方勢力不想在這內閣這個全新的權利中心争有一席之地?
再不會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已然失勢的方齡玉身上,而驟然間失了領袖的方黨衆人,也必然急于在各方勢力的争鋒下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
宋鶴卿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扶植一個俞黨去對抗方黨。
他想要的,是一個全新的政務體系,可以平衡權利,可以穩定朝堂。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都離早已換了身份的傅長樂很遠。
“我不入仕,同樣的,我對誰将成為丞相或者輔政大臣也不感興趣。”
傅長樂用手撐着輪椅的扶手緩緩站起,背脊挺直站在案前:“我早已告知陛下,我今日來是為了替父親讨一個公道。”她目光灼灼,看着宋鶴卿一字一句質問道,“敢問陛下,我父親何辜?不沾朝事不涉黨争,他一生所向,不過是安于青山鑽研文道。一個最最純粹的文人,卻最終落得一個死不瞑目的下場,難道這就是陛下當年在城門之上對着全天下人承諾的、每個無罪之人都有的、好好活着的權利嗎?”
宋鶴卿“唰”的變了臉色,盯着面前這個膽大包天之人陰沉道:“你是在質問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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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長樂面色不變:“我只是想替與我父親死在同一晚的靖陽長公主問一問陛下,問問陛下是否還記得當年字字铿锵答應過什麽?”
這靖陽二字如同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終于徹底劃碎了宋鶴卿戴了一整晚的面具。
宋鶴卿還記得那天也下了一場初雪。
當時他率領的軍隊已經攻下大梁所有城鎮,只剩下易守難攻的盛京城被大軍層層包圍。
所有人都以為勝利在望。
可誰也沒有料到,靖陽長公主帶着城內最後的三千士兵,以及被逼上絕路的世家私兵,死守盛京足足半月。
初雪已落,盛京城的城門卻始終不曾被攻破。
那時的宋鶴卿心裏并不着急,因為方齡玉還在城內,雖然所有的聯系渠道全部被切斷,但他知道這位最先投誠的聰明人必然會找到時機一舉破局。
開國之功,是那人替自己日後坦蕩仕途提前準備好的政治資本。
出乎意料的是,宋鶴卿還沒等到方齡玉的破局之舉,就先在城牆之上看到了一襲銀甲手握長弓的靖陽。
在場之人幾乎是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在這一場幾乎一面倒的大戰中,唯有靖陽長公主一手神乎其神的箭術,讓敵方上下都留下了不可破滅的心理陰影。
現如今又是站在城牆這種視野遼闊的高地,在她的射程之內,誰都避不過這位宗師級神射手的驚天一箭。
蒙顧劍和齊盛一左一右護着他們的統帥後退,可宋鶴卿卻不願錯眼,目光直直望向逆光而立的靖陽。
“宋鶴卿!”
他印象裏那個總愛跟在他身後叫他“鶴卿哥哥”的小姑娘長大了,她站在城牆之上,手中泛着銀光的利箭直直對準他的胸口,對着他冷笑道:“宋鶴卿,這麽多年,我大梁皇室可曾苛待于你?”
宋鶴卿推開擋在身前的蒙顧劍,上前一步道:“不曾。”
“可曾辱你、欺你、逼迫于你?”
“亦不曾。”
“既然不曾,那你為何……”立于城牆之上的靖陽長公主拉滿長弓,一字一句質問道,“你為何,叛、我、大、梁?”
雪停了。
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下來。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宋鶴卿一個人的聲音。
他說:“我叛大梁,是因為只有我叛了,那些人才能活下去。”
“那些被高門世家視若牲畜随意打殺在田野鄉間的人,那些被苛捐雜稅活活逼死的人,那些在大旱之年易子而食的人……”
“他們本該好好活着的。”
“我叛大梁,是為了讓每一個本分、無罪之人,都能有好好活着的權利。”
當年的大梁朝世家林立,其權柄之盛連皇家都不放在眼裏。
若是有一位強勢有手腕的帝王,或許還能與之周旋一二,可偏偏坐上皇位的,是性子軟和的晗昭。
朝政大權被各大世家把持,衆人為了各自的家族利益內鬥不斷,朝野內外一片烏煙瘴氣。
天啓七年,禾遭夏旱,稻遇蟲害,百姓餓殍遍野,易子而食之事甚至成了稀松平常。
而待在盛京城內不聞外事的世家子們,依舊在忙着争權奪利。
宋鶴卿作為監糧官去災區赈災,卻眼睜睜看着那些救命糧被油滿肥腸的官吏層層剝削,到最後能到災民手裏的,不足三成。
朱門肉臭的世家高門,貪婪成性的官場風氣,還有腐敗的官制和嚴苛的稅法,大梁已經爛到了骨子裏。
剔骨削肉不足以救民,所以宋鶴卿決定,親手擊碎腐爛的大梁,然後在它的屍體上建立起一個新的王朝。
而作為這個腐朽王朝最後一位公主,作為被梁文帝親封的鎮國長公主,靖陽對此并非一無所知。
她已無力去挽回轟然崩塌的大梁,也無法再重整她的山河家國。
她只是看着城下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人,替這天下百姓要了一句承諾:
“你保證,會讓所有人都擁有好好活着的權利。不必流離失所,不必饑寒交迫,勞有所得,病有所醫,弱有所扶,老有所依。你保證,每一個無罪之人,都能靠自己的勞作,好好的、有尊嚴的活着。”
“十年!”她曾經的未婚夫、厮殺兩年的敵人、不久之後的天下之主在天下人面前高聲應道,“只要十年!”
“那便好。”高牆之上的人放下弓箭,閉了閉眼,道出了她此生在世人面前的最後一言,“開——城——門——”
“怎麽,陛下還沒想起來嗎?”傅長樂看着似乎陷入回憶的宋鶴卿冷笑一聲,“每一個本分、無罪之人,都能有好好活着的權利。當年的靖陽長公主,為的是這一句話,才親口下令開了城門。”
當然,事實上替大梁領兵打了兩年仗、最後又親手将盛京城拱手相送的,其實都是披着靖陽殼子的傅長樂。
那是傅長樂掌控身體最久的一段時間,不懂兵法不通武藝的靖陽自知幫不上忙,幹脆完全放開了身體的掌控權。
傅長樂領着大梁早已被蛀空的軍隊和宋鶴卿打了兩年,最終退守盛京,又咬牙死守了半月。
大軍圍城,坐吃山空,誰都知道盛京城最終還是守不住。
可沒到真正彈盡糧絕的那一日,誰也不攻不下這座将防禦做到極致的盛京城。
但包括傅長樂在內所有人都沒有料到,這彈盡糧絕之日回來的如此之快。
方齡玉一把火,燒了城裏最大的那座糧倉。
而與此同時,被層層保護的深宮之內,也燃起了一把熊熊大火。
渾身是傷的十三跪在傅長樂的腳邊,帶來了這位大梁皇帝留給這個世間的最後一言:“陛下說,靖陽乖,靖陽想做什麽便做什麽,父皇那裏,有哥哥在呢。”
傅長樂點頭,然後背着她的長弓,一步一步踏上城牆。
時間回到現在,傅長樂毫不猶豫地扯出靖陽的旗幟,對着宋鶴卿步步逼問:“這天下所屬皆是陛下子民,若陛下還記得當初所諾,就請告訴我,父親他有罪嗎?他該死嗎?非自願成為陛下的棋子,他難道就沒有好好活着的權利嗎?”
“他有!但這天下萬民更有!”
宋鶴卿赫然出聲,從高臺之上一步一步逼近傅長樂,陰恻又狠厲道:“你知道朝堂黨争意味着什麽嗎?方黨獨大,朝堂失衡,由此牽連的百姓何止千萬!是,俞山南是死了,但他的死換得方黨潰散,換得內閣新立,換得朝堂至少二十年的平衡!而這二十年,大慶将真正進入到盛世繁年!勞有所得,病有所醫,弱有所扶,老有所依,靖陽當初想要的一切,都将在這二十年間全部實現!殺一人換二十載昌盛太平,你說,這不值得嗎?”
傅長樂還是頭一回見他這隐隐失控的模樣。
宋鶴卿雙目沉沉,盯着她要一個答案。
“我不知道,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價。”傅長樂淡淡搖頭,“我只知道,沒有一個人應該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為所謂的大義犧牲。選擇活着,或者選擇為陛下、為萬民、為天下昌盛去死,是他的權利,而非陛下的。”
“你……”
“陛下!”
門外大太監尖銳的嗓音突然響起,打斷了殿內兩人的争辯。
“陛下不好了!太和宮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