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邊旭被他這一巴掌打得悶哼了一聲,而後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笑,卻終究沒有笑出來。
蕭素寒起先還以為他是被自己的話驚得啞口無言,故而十分得意,然而片刻後想起當下的處境又心情大壞:“我們到底掉到什麽鬼地方來了?我方才去取水,見周遭皆是懸崖峭壁,還不知要怎麽上去。”
在他埋怨的時候,邊旭已站起身,拖着傷臂從四處撿了些幹柴枯草,看樣子是要生火,然而還沒等他掏出火石,只聽蕭素寒大喝一聲:“你住手!”
“嗯?”邊旭不明所以,擡頭詢問般看向他。
蕭素寒劈手奪過他手中的火石,手法生疏地打了十幾下才終于打出火星,等到費力地生起那堆火之後,才把火石扔還給邊旭,張口正要說話,邊旭已了然地點頭道:“我知道,蕭少莊主這是頭一次給人點火,這個情是我欠少莊主的,還不清了。”
見他這樣善解人意,蕭素寒倒是一愣,過了片刻又覺得哪裏不對,卻聽邊旭又道:“這裏應該是神鷹堡下的山谷,我們明日再四處瞧瞧,多半還是有路可以上去的。”
“神鷹堡?”蕭素寒聽見這個名字,微微一怔,“原來神鷹薛氏的老宅在這裏麽?”
邊旭聽到薛氏二字時,神色有一瞬的恍惚,輕輕點了點頭:“不錯。”
蕭素寒沒有瞧出他的反常,自顧自地道:“聽說當年神鷹堡與我落梅山莊并立于江湖,可謂顯赫一時,誰料江湖紛争風起雲湧,竟一夕之間慘遭滅門,可惜了。”
邊旭似乎沒聽見他這番感慨,只盯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出神。
蕭素寒想了想,又奇道:“你怎麽知道這裏是在神鷹堡的山下,你來過這裏?”
邊旭輕聲答道:“我師父屋內的密道原本就是通往神鷹堡的。”
蕭素寒微微一驚,也不好細究天月先生與薛家究竟何等關系,只好調轉話頭道:“說來殺害薛家的究竟是什麽人,你知道麽?”
邊旭忽然擡起眼睛,看向蕭素寒,他本身眼眸就亮,此時更是銳利如劍:“蕭少莊主沒有聽過江湖上的傳聞麽?”
“傳聞?”蕭素寒有些莫名其妙,“那件事距今已有二十來年,我那時才剛剛出世,哪裏知道什麽傳聞。”
邊旭盯了他片刻,這才垂下目光道:“當日堡內的人皆是被一擊致命,而那致命的痕跡看起來正是出自我師父的天月劍,所以那時很多人都以為師父就是屠殺薛家滿門的兇手。”
蕭素寒震驚地瞧着他,半晌才道:“其實不是天月先生,是麽?”
邊旭低聲道:“當然不是,不然……”他忽然閉上嘴,過了片刻才道,“師父與薛家的交情非比尋常,他的至交好友被人殺害,而這罪名又落到了他的頭上,這種冤屈常人怎能忍受,所以他終其一生都在找那個元兇,找那個劍法與他一樣的人。”
蕭素寒此時已聽得入神,趕忙追問道:“他找到了麽?”
邊旭緩緩搖了搖頭:“沒有,他幾乎與這江湖上所有有名頭的劍客比過劍,卻從未尋到劍法與天月劍相似之人,直到臨終前仍在抱憾此事。”
蕭素寒怔了怔,問道:“所以你四處奔走,常與人論劍,也是想找出那個人?”
邊旭微微一頓,而後才點了點頭。
蕭素寒輕聲嘆息了一聲,道:“等我父親出關,我可以帶你去拜會他老人家,說不定他知道那劍法的出處。”
邊旭搖了搖頭:“不必麻煩蕭老前輩,我已追查到一些下落了。”他輕撫上腰間長劍,低聲道,“原來我和師父一直都錯了,殺害薛家之人使的根本不是什麽劍法,而是刀法。”
蕭素寒吃了一驚,他猛然反應過來:“你是說今天在屋子裏埋伏你的那個人?所以,也是他殺了魏家刀的人?”
邊旭點了點頭:“若我猜的不錯,就是此人,”他說到這,忽然問道,“蕭少莊主,你起先懷疑殺魏家刀的人是我,對麽?”
蕭素寒愣了愣:“沒……沒有,”他支吾了兩句,突然覺得不對,大聲道,“我若是懷疑你,還出手救你做什麽!”
“我也正想問你,”邊旭撥了撥手邊的木柴,輕聲道,“為何後來又相信我不是兇手。”
蕭素寒皺起眉頭道:“我自然知道。”他說完這句,才發現自己連個相信他的理由都找不到,只得嘀咕一句,“相信你你還不高興了。”
“不,我很高興,”邊旭來回撥着那火苗,火光映在他臉上,有些微苦的笑意,“師父被人冤枉半生,連從前的朋友都不相信他,我知道那滋味很不好受。”
蕭素寒擡起下巴笑了一聲:“怎麽,你這是想拿我當朋友了?”
邊旭驀然停下手中的動作,而後把那根木柴丢進了火堆中央,低聲道:“不,我不需要朋友。”
蕭素寒出自名門世家,向來眼高于頂,哪曾有人這麽跟他說話,若是放在以前早就勃然大怒了,只是這幾日他對這人的古怪脾氣已知曉一二,何況現下兩人又被困在谷底,需要相互扶持之際,故而只是冷哼了一聲,不去計較他的無禮。
第二日邊旭肩上的傷處仍未完全結痂,他的外衫被血浸透,已然幹硬,黏在傷處的皮肉上,蕭素寒看着都替他害疼,他本人卻仿佛毫無知覺,一早就提了劍向山谷深處而去。
這山谷中多是密林山澗,兼之是初夏時節,蔥翠濃綠,景色很有幾分宜人,他二人卻都無心賞景,只因這山谷比想象中還要大,他們在密林中穿梭了大半日,仍未尋到可以出去的道路。
眼看已是過了午時,蕭素寒心焦之下更覺幹渴,草草在附近尋了一條山澗,邊掬水痛飲邊抱怨道:“我如今過得野人一般,不會真要在這裏困一輩子吧。”
邊旭也在他身邊捧水喝了兩口,搖搖頭剛要說什麽,只聽溪邊撲棱棱飛過一只驚鳥,當即撚起水邊石子,真氣貫指彈将出去,将那鳥射落了下來。
他這一手十分麻利,蕭素寒也收起愁悶,點頭道:“正不知這頓要如何果腹,它倒送上門來了。”
邊旭輕掠兩步,越過溪水去撿那獵物,誰知過去之後不知看到了什麽,竟頓住了,過了片刻才轉頭道:“蕭少莊主,你過來瞧瞧。”
等蕭素寒來到他那裏,放眼一看,不由得大喜過望,原來這溪澗後的山壁比別處坡勢緩了許多,上面還有數根長藤垂落,他上前便抓了一根藤蔓在手中掂了掂:“我們多半可以沿着這些藤蔓爬上去。”
邊旭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
蕭素寒忽然想起什麽,看向他肩上的傷處道:“你的傷不礙事麽?”
“不礙的,”邊旭仰起頭向那山壁頂上看了看,“我們這就動身吧,若是再耽擱怕是天黑也到不了上面。”
蕭素寒也向上望了一眼,只見深壑險峻,确實耽誤不得,當即點頭道:“好。”
他一手抓住那根手臂般粗細的長藤,提起真氣向上一躍,便躍上了數尺,借着那石壁又一蹬一躍,如此幾番,很快就離開了谷底,邊旭也緊跟其上。兩人不知花費了多久,才終于來到山腰處,這攀爬峭壁本就是極耗體力之事,饒是他們二人內力不弱也略感疲憊,只得借着一處石縫作片刻歇息。
“依你看,我們天黑之前能爬上去麽?”蕭素寒微微喘息着問。
邊旭點了點頭:“多半可以,不過,我瞧你方才幾次氣息紊亂,腳下也有些虛浮,還是當心些為妙。”
蕭素寒一直對自己的輕功十分得意,見他這話有些暗指自己輕功不濟的意思,當下便有些惱火,也不願歇息了,抓過藤蔓道:“我自會小心。”
他有意要顯露本事,雙足在那峭壁上虛虛一踩,随即縱身而上,如同飛鳥,正是他的家傳輕功一劍穿雲,這一招自然是漂亮,只是他在半空中不慎岔了內息,一個失足竟翻落下來。這一驚非同小可,連他下方的邊旭也變了臉色,飛身過來抓住他靴底向上一托,這才使他借了力,忙抓住手邊一根長藤穩住身形。
這已是兩天裏蕭素寒第二次受此驚吓,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正要向救了他兩次的邊旭道謝,卻見邊旭滿臉失措,正定定看着山崖之下。
“你怎麽了?”
邊旭沒有回答他,仍然看着下面黑洞洞的谷底,額頭上全是汗珠。
蕭素寒上上下下看了他半天,忽然驚道:“你……你的劍掉下去了?”
他自然知道對于許多劍客來說,心愛之劍如同性命,此番邊旭多半是方才為了救他才不慎掉落了佩劍,他心中自然有些愧意,忙安慰道:“等我們上去了,我帶你去我父親的劍庫裏,務必讓你尋一把跟先前那把劍……”
還沒等他說完,邊旭已擡起臉,沉聲道:“少莊主請先行上去,我下去一趟。”
“什麽?”蕭素寒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這裏,怎能為區區一把劍就折返回去,“邊旭你……”
他說話間邊旭已抓了一根藤蔓在手,縱身一躍便落了下去。
“你瘋了!”蕭素寒在這半空中突然覺得十分絕望,咬咬牙也跟着躍了下去。
等他們落到谷底時,天色已然昏暗,邊旭失魂落魄地在亂石堆裏尋覓了半天,最終找到了那把跌落的佩劍。蕭素寒冷眼看着他手裏的劍,瞧着烏沉沉的,确實是難得的利刃,然而也算不上絕世珍稀,依他來看是萬萬不必為這麽一把劍費這樣大的周折。
邊旭直到拿了劍在手,才想起身後的蕭素寒,他似乎十分奇怪:“少莊主為何要跟着我下來?”
蕭素寒皺眉道:“你是為了救我才弄掉了劍,難道我要丢下你自己上去麽?我蕭某人也不喜歡欠旁人人情。”
邊旭微微一怔,不再接話,只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劍。
這一夜自然還是要在山谷裏度過,兩人就着篝火将白天那只鳥烤了,勉強也可填飽肚子,蕭素寒沒精打采地嚼着寡淡的鳥肉,一雙眼睛仍盯着邊旭的佩劍:“你那劍到底什麽來歷,看你方才那個樣子,好像為了它連命都不要了。”
邊旭擡起眼睛看向他,沉默了半晌才道:“劍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穗子。”
蕭素寒這才注意到那劍柄上拴着一簇短穗,他自己的劍上也拴着劍穗,紫金絲線絞織,拴着一塊碧綠的水青玉。邊旭那劍穗與他的相較,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寒酸,不過是普通絲線編織而成,色澤也透着老舊。
“你那劍穗……是誰給你的麽?”他試探地問道。
邊旭小心地将劍穗握在掌心裏,眼神有些飄忽,緩緩答道:“這是亡妻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