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只聽琴音淙淙,從那帷幕後聲聲傳來,空靈絕響, 餘音袅袅,蕭素寒只聽得心旌蕩漾,陶然欲醉,忽然殘存的意識中閃過一絲驚覺,無音琴,這定是無音琴!
據說這無音琴是以上乘內功催動琴音,勾魂奪魄,能攝人神智,危險無比。所幸早年父親教授過他抵抗這類琴音的口訣,蕭素寒不敢怠慢,趕忙就地坐下屏氣凝神,不敢胡亂運內力抵擋,只一心排除雜念,對那琴音充耳不聞。
不知過了多久,那琴音漸漸停了,蕭素寒這才睜開眼睛,突然發現邊旭已不在他身後,前方那別院裏燈影搖晃,竟已映出兩個人的身影。
“旭哥,我終于還是見到你了。”帷幕中的白衣女子執着邊旭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邊,兩人相依相偎,呢喃着道,“你還記得我麽?”
邊旭只坐在那裏,不言不語,神色木然。
女子凝目看了他片刻,忽然攬住他的頸項将頭枕到他肩上:“你在我身邊,我好歡喜。”察覺到邊旭身上的肌肉猛然繃緊,她低低一笑,十指如蔥滑過身旁琴弦,口中道,“旭哥,你不記得晚晴了麽?”
邊旭的眼眸忽然變得十分迷蒙,像是陷入一場酣甜的美夢,他擡手攬住了女子的腰,低喚了一聲:“晚晴。”
女子笑意更甚,眼角卻隐約有了淚痕,她擡臉正要向邊旭唇上吻去,忽然聽到一聲大喝:“邊旭你醒醒!那不是你妻子!”
女子此時被驚擾,自然羞怒交加,右手一揮,琴弦帶着一股無形真氣便向來人撲去,蕭素寒忙側身避開,他一手扯下那飄忽不定的帷幕,譏諷道:“你一個女兒家,竟然誘奸一個大男人?”
他說完,才看清帷幕後那女子的面容,居然是個絕色的佳人,不由得一怔。
女子卻已顯出怒容,咬着銀牙冷笑道:“少莊主以為我同旁人一樣會忌憚你的身份,不敢要你的命是麽?”
蕭素寒見她手已撫上琴弦,心下一驚,忙道:“姑娘你誤會了,我……我和這個人認識不過數日,并不相熟,再說有你這樣美貌的女子相伴,也是他的福氣,我不打攪你們了,這就告辭。”
女子聽他誇自己美貌,不由得斂了怒色,又見他走得識趣,便不再管他,重新看向邊旭:“旭哥……”
她剛喚了這一聲,忽聽耳邊破風聲響,正要轉頭,卻已被點中穴道,身不由己地軟倒了下去。
蕭素寒這手隔空點穴習自千手觀音江澄,自是不凡,他見得了手,忙走上前來,将那女子扶起,笑了笑道:“早前聽聞洞庭仙不近男子,冷若冰霜,沒想到仙子你屬意之人竟是這個鳏夫啊。”
江湖上有句話道“南湖秋水夜無煙,洞庭湖畔洞庭仙”,說的便是這位女子,她原是佛門俗家弟子,憑借一手無音琴絕技聞名江湖,據說她容貌絕美,性子又孤傲,常人難能得見。
那女子被他揭穿身份倒不以為意,只恨恨地道:“這與你又有何幹系,為何要多管閑事!”
蕭素寒笑容滿面,一手拍了拍那邊神志不清的邊旭:“怎麽沒有關系,這是我妹妹選中的人,我還要帶他回去做落梅山莊的姑爺,只好請仙子割愛了。”他想了想,又改了寬慰的口氣道,“你何必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這江湖上年輕英俊的少年俠客多得是,比如……像我這樣的,是不是?”
洞庭仙咬住嘴唇,看向他的目光中滿是恨意。
“若你想通了,可以來落梅山莊找我。”蕭素寒撂下這句話,料得已把她氣瘋,這才得意地挾了邊旭離開神鷹堡。
從神鷹堡下山的路上有幾條蜿蜒的溪水,蕭素寒揚手就把邊旭推到了水裏,沒好氣道:“都說那無音琴最能以情欲攝人,看你平日裏一副斷情絕欲的樣子,怎麽那麽容易就中招了?”
邊旭被冷水一激,才慢慢有了知覺,他從溪水中狼狽地坐起身,伸手向身邊抓去,口中仍是喚着“晚晴”,然而只是抓了個空。
蕭素寒料他多半是在方才琴音的操控裏看到了妻子的幻象,一時有些不忍心,想要拉他起來,邊旭卻推開了他,他低聲道:“不,晚晴已經不在了,師父也不在了,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
他兀自呢喃了片刻,忽然神色痛苦地按住胸口,“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蕭素寒吃了一驚,忙道:“你怎麽了?”
“蕭少莊主……”邊旭仿佛此時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他輕輕搖了搖頭,“不妨事,不過是岔了內息,我自己運功調息片刻就好。”
見他這樣,蕭素寒自然不好再責備他被無音琴所攝的事,想了想才道:“為什麽洞庭仙會在神鷹堡出現?”
邊旭沉默了片刻才道:“她本就是神鷹堡的大小姐。”
“什麽?”蕭素寒一怔,“那她與你妻子……”
邊旭輕聲嘆道:“她是晚晴的姐姐,當年神鷹堡慘遭滅門,乳母帶着她們從地道逃到了我師父那裏。後來她被送到妙音師太門下,晚晴那時尚在襁褓,不堪跋涉,師父便自己撫養她長大。”
蕭素寒沒料到中間還有這麽一段公案,怔了怔才道:“我方才瞧她對你很是一往情深。”
邊旭搖頭苦笑:“她總說若是當初送走的是晚晴,留下的是她,我娶的一定是她而不是晚晴。可是……”他憶起舊事,眉宇間又浮現起痛苦之色,“可是晚晴就是晚晴,除了晚晴我怎會再喜歡別人。”
蕭素寒見他氣息漸亂,生怕他再吐血,忙道:“這些事以後再說,你先定心調息才是。”
待邊旭閉目凝神打坐的時候,他緩步走到一旁,從袖中取出一支精致短箭,拔開信引,只聽一聲尖銳輕響,那短箭沖天而起,火光四射,映在半空中十分顯目,隐約是支梅花式樣。
等邊旭調息完畢,已是大半個時辰之後,蕭素寒在他身邊百無聊賴地待着,又不敢走遠,怕那洞庭仙沖開穴道追下山來。
這座山林古木森森,流淌的溪水聲中夾雜着幾聲蟲鳴,交織在一處倒有些奇妙的禪意,蕭素寒正坐着那裏出神,眼前忽然一閃,似是一點螢火,緊接着星星點點從那森然的古木中飄然而至,在他腳邊的小溪旁徘徊不去。
蕭素寒兒時在山莊的後園裏也見過零星幾只螢火蟲,卻從未見過這麽一大群,閃爍不定地将他包圍着。他正想伸手捏住一只,忽然一抹銀光從他身側掠過,那是邊旭的劍,蕭素寒正不知他為何出劍,卻又見他劍勢和緩,顯然使的不是天月劍法。只見他劍鋒從點點流螢邊劃過,帶着一股無形氣流,引得那群流螢随着他的劍波流轉。月影斑駁下,這青年劍客長劍舞動,劍鋒螢光流瀉,身影輕靈飄逸,真如谪仙一般。
蕭素寒不自覺看得呆了,直到那群螢火蟲慢慢飛走才回過神來,向邊旭問道:“這是什麽劍法?怎麽這麽有趣。”
邊旭一面還劍入鞘一面搖頭:“這套劍法毫無傷人之力,只能耍來游戲罷了,是我年少無聊時自創的,沒有名字。”
蕭素寒笑了笑:“雖不能傷人,但拿來消遣倒是極好,我給你這劍法起個名字,不如就叫流螢劍。”
邊旭不甚在意地應了一聲:“也好。”
蕭素寒見他內息平靜之後,又恢複了往日冷冰冰的樣子,不由得起了心思,想逗他一番,故意道:“方才你被無音琴攝去神智之後,可知道發生了什麽?”
邊旭冷冷瞥了他一眼,低聲道:“不知道。”
“那女人誘了你過去,還輕薄你呢。”蕭素寒說完,本以為邊旭會面露窘迫,誰知道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似乎全然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你不記得了?”蕭素寒不死心地向邊旭走近,一把抱住他道,“她像這樣攬着你脖子,嬌滴滴地叫你旭哥,你都不記得了?”
邊旭低頭看了看靠在自己胸前的蕭素寒,微微皺了皺眉:“蕭少莊主,你再這樣耽擱,我們今晚又要在山間露宿了。”
蕭素寒見他始終那副面孔,不由得大失所望,松開手道:“別急,再等一會。”
“等什麽?”
他這話問完沒多久,就已知道了答案,只見山路上蜿蜒而上一長串舉着火把的人馬,火光沖天,照得山路上宛如白晝,可以清楚地看見,這些人馬皆是穿着落梅山莊的服色。
等他們到了近前,那些青年侍衛紛紛下馬,黑壓壓地在蕭素寒面前跪下道:“少爺,屬下們來遲了。”
只有一個侍衛站在那裏,非但沒跪,反而上前來對着蕭素寒厲聲道:“你這些天跑到哪去了,知不知道我們幾乎要把整塊南陽地界翻個底朝天了!”
蕭素寒倒也沒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只皺了臉道:“老高,我這些天險些死了好幾次呢!”
這侍衛叫做高羽,自小便與蕭素寒一起長大,兩人名為主仆,實則親如手足,蕭素寒自是不會對他擺什麽少爺架子,只好先道了兩句慘。果然高羽聽了這話,臉色頓時變了,上前攬過他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你受傷了嗎?”
蕭素寒更加顯得有氣無力,半靠在他身上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們先下山,你把那雪龍參丸取兩顆給我,還有他……”
他說到這,回身看了一眼邊旭,嘆了口氣道:“給他吃也是白費,不必給他了。”
他們一行有了腳力,下山自然便捷許多,高羽扶着蕭素寒同乘一騎,壓低聲音在他耳旁道:“此人就是那邊旭?”
蕭素寒點了點頭。
高羽攬着他的手臂一緊,低聲道:“他沒有對你不利?”
蕭素寒有些奇怪:“為何這麽問?”
“這幾日江湖上傳聞,魏家刀滿門是被他所殺,緊接着你又斷了消息,我們都以為你是被他擄走了。”
“胡說,”蕭素寒斥了他一聲,“那魏家刀明明是被一個黑衣人所殺,那人使的是長刀,不是邊旭的天月劍。”
高羽靜了靜才道:“這些都是他說的?少爺,你并沒有親眼所見,為什麽聽信他的一面之詞。”
“他這幾天數次救我,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蕭素寒有些急了,“老高,難道你不信我?”
這次高羽只是輕聲嘆了口氣,半晌才道:“我自然信你的話,可是,就算魏家刀不是他所殺,江湖上卻都這麽以為,那些人難道都會信你的話麽?”
蕭素寒一怔,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高羽最後說道:“少爺,此人太過危險,你們還是少結交的好,我們此番回去最好勸勸小姐,打消那個念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