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文君夜奔
楊珍凝望窗外,自顧自說道:“想要說他,只怕要先說我。我和他都是一般苦命,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出生在江南一個大戶人家,祖父當年科舉高中,曾在地方當官,任知府一職。我自幼喜讀詩書,尤愛讀唐人傳奇,可惜作為女兒之身,縱然向往書中所寫光怪陸離之事,也只能待字閨中,擺弄女紅,無法像男孩闖蕩游歷一番。”楊樂康既從沒見過父親,其實也沒聽過娘親提及身世,只因自己從小便生活在桃花村,便道娘親也是一般,與旁人無異,此刻忽聞家世,不禁認真細聽。
楊珍嘆了口氣,道:“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我想人的福緣命運,冥冥中自有注定,只怕強求不得。我大伯也是位飽讀聖賢書的秀才,可惜往上考卻屢試不中。到我十二歲那年,朝廷又再開科取士,祖父得知浙江主考官,正是與自己同年中第的舊相識,便準備了黃金百兩,意欲打通關系,好讓大伯高中,功名利祿便可傳之後代,永保榮華富貴。沒想到跑腿的下人酒後失言,不慎走漏風聲,被祖父的政敵知悉告發,科場行賄敗露,天子得知此事,龍顏大怒,認為祖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判了‘斬監候’,意即秋後問斬。”
“我們全家大驚,連忙典當器物,散盡家財,上下打點,又拖得祖父在獄中幾年不死。可知造化弄人,到我十五歲那年,天子下诏遷都,大赦天下,祖父終于被放出來,撿回一條性命。但散出去的家財,又如何追得回來?自此之後,祖父貶為庶民,家道日益中落。正所謂‘樹倒猢狲散’,幾位叔伯分得剩餘財産,各自分居安家,也好逃避外人閑言閑語。我和兄弟姐妹也跟随爹娘遠遷,以務農賣棗為生。這些事我也是後來聽我娘提起,方才知曉。但從有丫鬟服侍的小姐,變為要下地勞動的村姑,初時實在不慣。”
聽到此節,楊樂康不禁想起史老伯說的話本故事,既覺太姥爺行賄買官固然可恥,又覺普天之下,上至官宦士族,下至黎民百姓,其身家性命財産,全系于皇帝一念之間,委實讓人膽寒。
楊珍喝了口茶,又說起另一段往事:“到我十七歲那年,有一天,我跟着我爹,在市集上擺攤賣棗。天色漸晚,市集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那天生意不好,我爹正搖頭咒罵。這時走來一對男女,女子身穿白衣,嬌小弱質,笑意盈盈;漢子一身玄黑,人高馬大,臉色陰沉。兩人站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但見那男子一言不發,就拿起幾個棗子,放嘴裏大嚼起來。女子卻拿出一串念珠,故作關切道:‘施主,我看你印堂發黑,恐有血光之災。我倆是白蓮教信徒,今日有緣相見,又吃過你的甜棗,實不忍看你遭受無妄之災。這是我白蓮聖教的獨門法器,若佩戴在身上,可保一方平安。’張口便索要十兩銀子。”
“我爹知他們是裝神騙鬼的江湖騙子,沒好氣地打發他們走,站起身張羅收攤。那漢子也不知避讓,擋在木輪車前不挪步。我爹收拾棗籮時,也許是籮筐太沉,他一時立足不穩,不小心撞到這漢子,卻感到一股勁力襲來,竟把他彈出一丈開外,重重摔在地上,直跌得他四腳朝天,不住□□。棗子咕溜溜滾出,撒得遍地都是。我一時驚呆了,待回過神來,慌忙跑去扶起我爹。”
聽到此節,楊樂康不禁面露愠色,道:“這一男一女不是好人,在故意挑事!”
楊珍點了點頭,續道:“那女子此時也裝模作樣過來,一邊幫忙扶起我爹,一邊假惺惺道:‘施主你看:不聽高人言,吃虧在眼前。沒想到這現眼報來得這麽快!還是聽我一句勸,花些銀子買下法器,權當破財擋災,否則禍患無窮啊!’我爹一把推開女子的手,正要發作。沒想到這女子像風一吹便倒,佯裝向後跌倒,跌向那漢子懷中,嬌滴滴道:‘我不忍你遭災,本想良言相勸,怎料你竟出手打人,當真好心不得好報!’”
“那賊漢迎前一步,抱腰接住女子,終于發難道:‘何必跟這種人多費唇舌?死老頭!別敬酒不喝喝罰酒。今天這十兩銀子,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說罷伸手去搶我們裝錢的木盒。那裏裝着我們連日來賣棗的血汗錢,我爹如何肯讓賊人得手?便拼着命撲上去,想用身體護着錢盒。那賊漢卻舉起大手,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抓住我爹的後背衣衫,又把他摔了出去。我自小養尊處優,不出閨門,到得十三四歲才初嘗生活艱苦。此刻突遭歹人,始知世間險惡,人心難測,不禁啼哭起來。”
楊樂康咬牙切齒,狠狠拍了拍桌子,道:“豈有此理!娘親,我一定要拜訪名師,學得武功,将來好保護桃花村,保護你和晴兒。”
楊珍微微一笑,續道:“就在此時,一個背負寶劍的青年義士出現了,只聽他大喝一聲:‘賊人休得猖狂!’,便從遠處奔來。那賊漢放下錢盒,從懷裏抽出一柄匕首,惡狠狠道:‘你想學人強出頭?得問問它答不答應!’說着又晃了晃匕首,但見寒光逼人,鋒利異常。他也不說話,也沒拔劍,只用一雙拳掌,便和賊漢過起招來。只見賊漢手持匕首,猛力往前一刺。他側身閃過,疾跨兩步上前,一把扣住賊漢手腕,發力往上一扭,但聽‘咔嚓’一聲,似是關節撕裂之聲。那賊漢頓時哇哇大叫,右手一松,匕首往地上跌落。他順勢一踢,正好踢中匕柄,匕首直飛出去,‘砰’的一聲插進路旁一棵大樹中,白刃直插到底,只露出一截木柄。後來我才知道,這便是武林中的‘空手奪白刃’功夫。”楊樂康聽得癡了,喝彩叫道:“好腳法!”
“那賊漢疼得龇牙咧嘴,伸出左手要掰開他的手,兩人一時僵持不下。那嬌小女賊卻悄悄閃到他身後,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鐵扇,想要從後偷襲,神态兇悍潑辣,與先前判若兩人。我眼看不妙,不禁驚呼一聲‘小心’!他卻像背後長眼一般,未等我的‘心’字叫完,已搶先往後一踹,正好踢中女賊小腹,那女賊應聲倒下,不住□□打滾。原來高手過招之時,講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往往需要聽聲辨位,以防敵人偷襲暗算。他松開鐵掌,朗聲道:‘還不快滾?’那賊漢如蒙大赦,慌忙扶起女賊,作個揖道:‘多謝留情!’,就此落荒而逃。”
楊樂康再聞武道,茅塞頓開,又聽得一段邪不勝正的往事,心頭只覺一陣歡喜,正色道:“路見不平,出手相助,正是大俠所為。”
楊珍續道:“他救了我和我爹,我心中十分感激。為防賊人跟蹤報複,他還一路護送我們回家。盡管受他如此恩情,但我爹中年失勢,屢受豪強劣紳欺壓,性情變得孤僻冷漠,以為他不過也是好勇鬥狠、沽恩市義的匹夫,言語間總是冷冰冰,說什麽‘我家歷遭劫難,還有幾個孩子要養,可沒什麽東西報答您這尊大神’的話,便躲進房間休息。其他家人也不管不顧。他卻只是微笑,并不着怒。”
“我卻被他的俠義心腸深深折服,邀他進房小坐,取出女兒紅酒,與他小酌幾杯。女兒紅是江南一帶人氏,嫁女必備之物。這酒本為我而釀,埋藏在桂花樹下。可惜家族遭逢變故,四散遷移,原來說好的姻親不了了之,我便掘取出來自藏,只待有朝一日能用上。又趁左右無人之際,悄悄塞給他一塊手絹,上面用脂粉寫有文字,與他約定當夜三更在村口的‘文君亭’相見。這亭子本來也沒名字,我把它喚作‘文君亭’,只盼他知曉心意。”憶及此節,楊珍不禁紅雲飛上,嬌羞忸怩之情,直與少女無異。
楊樂康自幼好動,不愛讀書,自然不識卓文君夜奔司馬相如的故事,只覺朝夕相對的慈母,今日竟變得十分陌生,心內更有滿腹疑團,只待娘親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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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珍續道:“還記得那夜明月高照,萬裏無雲。他果然如約前來相見,未等我開口,便抱拳謝道:‘在下今日遭遇惡戰,幸得姑娘出言提醒,才沒讓賊人偷襲得手。謝謝!’我受寵若驚,道:‘公子武功高強,仗義出手,救了奴家和爹爹,是奴家該感謝你才對!請受奴家一拜。’說着便拜了下去。他伸手把我扶起,開門見山道:‘姑娘不必多禮。你想跟着在下,一起闖蕩江湖,是嗎?’我又驚喜又害怕,驚喜的是他已猜出了我的心意,害怕的是他也許已然娶妻,又或嫌我累贅不想答應,一時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呆點頭,不敢擡頭看他。”
“又聽他道:‘承蒙姑娘厚愛,在下愧不敢當。我見姑娘容貌清秀,知書識禮,絕非粗鄙村姑。何以淪落至此,以賣棗為生?’我如獲知音,道:‘公子好眼力。’當下不敢欺瞞,把身世經歷和盤說出。他見我如此坦誠,不惜自曝家醜,也十分感慨,嘆道:‘世事無常,但求心安。現在你們過這自食其力的日子,雖然辛苦一些,倒也問心無愧。’随後,他也敞開心扉,向我訴說他的師承來歷。”
楊樂康越聽越驚,尋思:“莫非這個救過娘親的義士,便是我爹?他原本就是武林中人?”
楊珍完全沉浸在往事中,憶道:“原來他時年二十,師從金石派。金石派奉鑄劍大師歐冶子為祖師爺,門下人人都會打鐵,能鑄造堅如金石、削鐵如泥的利器。創派數百年間,如逢亂世,金石派受官府所雇,為軍隊打造兵器,助力抵禦外敵、鎮壓叛亂;如逢盛世,金石派便游俠民間,鑽研鑄劍之道、使劍之理,以替□□道、匡扶正義為己任,手中寶劍號稱‘上清君側,下斬妖人’。江湖同道如有耳聞,無不豎起大拇指稱贊。”
“數月前,他拳劍雙修,藝成下山,一來是為游歷見識,施行俠義,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堂;二來是遵循師命,為師門尋找從天而降、極為稀有的玄鐵石,準備打造一把凝聚各派、號令武林的神劍。沒想到今日路經市集,正好遇上白蓮教妖人作惡,便出手教訓他們,也由此認識了我。”
“只聽他歉然道:‘在下平日隐居深山,尚未成家立室。今日得見姑娘,心中……心中也歡喜得很。但我為尋找玄鐵,務須翻山越嶺,栉風沐雨。只怕你跟着我這浪子,日後要吃不少苦頭,你不會後悔嗎?’我怕他拒絕,急道:‘昔日卓文君甘願抛棄富貴生活,跟随未成名的夫君經營酒館,親自洗滌忙活,卻也毫無怨言。奴家早已是一介布衣,不是什麽富貴小姐。如蒙公子不嫌棄,縱是奔到天涯海角,我也絕不後悔。’我倆一見鐘情,私定終身,只覺有千般情話訴說不盡,竟一直聊到東方破曉。後來,他便成了你爹爹。”
楊樂康聽聞自己父親原是這樣一位武藝高強、英雄救美的豪傑,當下心生向往,但轉念又覺不對,問道:“那爹爹後來怎樣?為何沒跟我們生活在一起?”
楊珍續道:“其時我見天色漸明,悄聲道若再不動身,只怕要被家人發現,不好交代。他微微一笑,取出紙筆,讓我修書一封,簡單道別家人。又取出背後寶劍,只見寶劍裝飾華美、劍穗飄揚,劍柄上刻‘金石派’三字、劍鞘鑲有寶石,一看便是名貴之物。他執起我的手,悄悄潛回我家,放下書信寶劍,就此遠走高飛。我聽他心思細密,安排妥當,便欣然答允。他說自己身無長物,只有這把寶劍最值錢,但既已騙得良家女兒私奔,便把他最珍視之物贈予我家;又說什麽‘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的話,聽得我又羞又喜,直嗔他油嘴滑舌。沒料到這之後的種種禍事,竟源自于這把寶劍,這次率性慷慨之舉。”說到此節,楊珍露出極為複雜的神情,既有郎情妾意的歡喜,也有追悔莫及的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