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崖底絕筆
聽到此節,楊樂康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許久才道:“娘親!照您這麽說,金石派和煙火派同組五行盟派,又有白蓮教這共同敵人,理應團結一致才對,怎麽……怎麽自己先殺起來了?”
楊珍嘆了口氣,道:“傻孩子,若人心真這般簡單,那就好了。其時金石派人人震怒,無暇多想,你爹也不例外。他輕輕把我推回到人群之中,以防我受傷,執起失而複得的佩劍,只等徐允常一聲令下,便上前決一死戰。就在此時,那林近南突然道:‘小人認出來了,當日找小人押運物資之人,便是躺在地上這人!他剛剛說了一句話,那古怪聲音便是化成灰也能認出。’”
“這話分量猶如晴天霹靂,在場群豪大為愕然,也有好事之徒長舒一氣,情知這板子打不到自己身上,大可安心看熱鬧。徐允常怒道:‘你這厮含血噴人,與煙火派沆瀣一氣。先出手殺我徒兒,再肆意污他聲名,如今死無對證,任你怎麽說都可以了!’林镖頭吓得面如土色,顫聲道:‘小人不敢!行走江湖,信義為先,便是給小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蒙騙天下英雄,公然與徐掌門為敵。小人只是有話直說,也可能是認錯了,請天下英雄替小人作主啊!’其驚恐之情,卻不像是裝出來的。”
“秦天指了指地上的屍首和大鐵箱,森然道:‘林镖頭不必驚慌。若此人不是做賊心虛,又怎會在這重要關頭,趁亂逃跑?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徐師伯禦下不嚴,教徒無方,出了這等見利忘義、裏通外敵的逆徒,在下只是奉五行盟派之大義,出手清理門戶。否則,我煙火派又怎配位居盟派之首,執牛耳者?’說罷又環顧四周群豪,眼神堅定淩厲,大有挑戰之意,仿佛在說:‘這是我五行盟派內部事務,諸君莫要胡亂插手。’事實上當時也确實無人出手。我想一是事情變故發生太快,根本來不及分辨孰是孰非;二是正如林镖頭所言,沒人願意摻和旁派私事,公然得罪金石派或煙火派任一方。”
聽到此節,楊樂康默然不語,似在思考若然當年自己也在現場,化身成為爹爹、無為子、林镖頭,或是當中任意一人,自己又該怎樣做才對。
楊珍續道:“徐允常怒不可遏,道:‘廢話少說,出招吧!’挺起歸心劍向秦天刺去。秦天毫無懼色,施展一雙拳掌,便即上前迎戰。兩人在大廳之內,一對一單挑起來,人人屏氣凝神,靜觀形勢。我之前曾聽他說,煙火派作為五行盟派之首,武功以拳腳內功見長,實力位居五派第一。當日得見兩人交手,感覺此言非虛,即便秦天只用拳腳,依舊不落下風。歸心劍可奪人刀劍的神技,更是無從說起。俗話說:拳怕少壯。兩人鬥得越久,對年長一方就越不利。鬥得五十幾個回合時,但見秦天故意賣個破綻,右肋防守不嚴,徐允常一時心急,見有機可乘,奮不顧身刺去,力求一劍致命,同時中門大開。哪知秦天身手更快,側身堪堪避過,順勢一甩袍袖,數十個銅錢镖帶着內勁疾飛而出。徐允常忙抽劍護身,那些銅錢镖卻沒被吸住,而是擊中劍刃,跌落在地。徐允常心神恍惚,又被銅錢镖勁力所震,一時驚慌脫手,歸心劍跌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還有後面飛來的十幾個銅錢镖沒被擋住,一一招呼過來,直割得他衣衫破損,鮮血直流。”
“秦天冷笑道:‘勝負已分。徐師伯,我只用銅錢镖這種尋常暗器,便破了你的劍法。看來你的歸心劍,也不過如此啊。’徐允常拾起地上歸心劍,慘然道:‘對,是你贏了。’随後放聲長笑,笑着笑着,眼眶竟流出幾滴淚水,又道:‘自古成王敗寇,徐某技不如人,無話可說。這箱軍械刀劍因何而來,我也确實解釋不出來,只怕天下英雄心中早有判斷。煙火派既與魔教不共戴天,又是五行盟派之首,讨伐魔教之事,理應由其代表五派作主。徐某越俎代庖,不識大體,委實不該。還是廣真大師所言甚是,如此冤冤相報,何時方休?只是徐某慧根不足,一時還沒看透。金石派衆弟子聽令!’”
“金石派門人見徐允常比武落敗,本已垂頭喪氣,聽得師父召喚,霎時打起精神,躬身聽令。只聽徐允常道:‘為師傳下三道口谕,爾等務必遵守,也請天下英雄見證:一是我派從此退出讨伐魔教之事,不再插手;二是傳掌門之位給大弟子曹銘,日後由他執掌派中事務;三是繼續留在五行盟派,不得為一己私怨,找煙火派報仇。’話音剛落,徐允常便運起內功,自斷經脈,就此氣絕。”
聽到此節,楊樂康驚道:“怎麽又死人了?打不過就打不過,好好練功就是,有必要自殺嗎?”
楊珍搖頭嘆道:“康兒,那你就太不懂習武之人的剛烈了。古語雲:士可殺,不可辱,意思是一個人寧願去死,也不願遭受侮辱。徐允常精心布局,廣邀群豪,展示生平絕學,企圖揚名立萬,卻被一個後生小子從中作梗,竟在天下英雄前出醜。他那時已五十來歲,情知自己再奮發練功,也難以趕超年輕力壯的秦天,以報當日大仇。一時激憤之下,自尋短見,倒非意外。而我事後反思,徐允常的死還有一個效果,那便是折損煙火派威勢,保全金石派命脈。試想一個秦天已如此了得,他師父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測,若兩派全面決戰,金石派又怎抵擋得住?”
“果不其然,當徐允常自殺後,在場群豪議論四起,有人道:‘這金石派果然勾結奸邪,百口莫辯,連掌門人也自斷經脈,以死謝罪了。’有人道:‘事情真相還沒清楚,煙火派便出手殺人,搞得死無對證,現在又逼死徐掌門,豈非太過霸道?’有人道:‘我看煙火派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忌憚金石派崛起之勢,要來打壓奪寶,證明誰才是老大。’廣真大師、許墨生道長及一衆僧道則手持念珠,念起往生咒。”
“秦天顯然也沒料到這種局面,更知群豪出于同情,已站在金石派一邊,可謂衆怒難犯,便道:‘如今逆徒業已伏法,我等已然完成使命。徐師伯雖禦下不嚴,卻以死維護金石派清譽,實為英雄好漢所為,足讓後生敬佩。這箱軍械刀劍,原是金石派之物,今日煙火派完璧歸還,唯望你們用于正途,日後咱們江湖再見,還是好兄弟、好朋友。’說罷向徐允常遺體躬身一拜,帶着煙火派門人離開。金石派弟子人人怒目相對,卻因師父有言在先,又有這許多人見證,未敢加以阻攔。那林镖頭本是煙火派請來之人,唯恐金石派打擊報複,也急急跟着走了。”
“煙火派一走,在場群豪都像松了一口氣,知道避開了一場惡戰,不必惹火燒身。新任掌門曹銘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他連忙吩咐門人收拾兩具遺體,又說了些場面話,打發群豪離去,并請少林、武當兩派僧道留下,好設立齋醮,超度亡靈。群豪聞言,默然離去。同為五行盟派的鐘如龍、孔彥缙、蘇義妁則上前說了幾句安慰話,略表關心,也即退去。我就随着丫鬟家丁收拾桌椅酒具,這也是我當時唯一可做的事了。好好的亮劍大會,竟是這般收場。”
聽到此節,楊樂康也不勝唏噓,但覺此事尚有諸多疑團,一時卻說不清道不明,又想起自己還有身世之謎未解,便問:“那爹爹呢?後來他怎樣了?”
楊珍續道:“往後七天,金石派備好棺椁盛殓,又請僧道做了數壇功果道場,超度生天。後又擇吉日良時,出喪安葬兩人。那幾日他心情低落,一言不發,我知他痛失恩師,愧疚自責,不忍多加打擾,只盼他早日振作。其餘門人也對我倆态度冷漠,避而遠之。又過了幾天,一切儀式終了,事情告一段落。某天早上我一覺醒來,卻發現他不見蹤影,硬着頭皮問他的師兄弟,也不知他去了哪裏。”
“我心知不妙,翻轉整個湛盧山,想要尋找他的蹤跡,也曾向他的師兄弟求助,但他們大概惱恨當日他慷慨贈劍卻弄巧反拙一事,下山兩年也不知幹過什麽,無法和私賣軍械一事撇清幹系,令金石派被天下英雄恥笑,均顯得漠不關心,只道還有要務在身,他要走便走,誰也管不着。我無可奈何,也難以自留,只好收拾告辭,孤身尋找。就這樣找了五日五夜,我在山崖底下一塊荒石,遠遠望見他平日所穿衣衫。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走近一看,但見衫下有一具巨大的腐屍,在烈日下發出惡臭,蒼蠅圍着不停在飛,頭顱卻不知去向,只怕是山林中鳥獸衆多,早被禿鷹豺狼吃了個幹淨。衣衫旁又放着一封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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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節,楊珍從衣物貼身處取出一塊舊布,上面粘着一張寫有紅字的破紙,卻見筆跡剛勁,頗有粗豪之氣。楊珍把舊布展開放在桌面,一字一句背道:
吾妻楊珍:
見字如面。
你我雖無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實,請容許我這般喚你,也是唯一一次。
當日你不顧一切,願随我闖蕩江湖,至今已有兩年。在此期間,我們經歷不少愉快時光,留下種種美好回憶。但最近發生的一切,讓我十分後悔,把你帶進了這個人心險惡的江湖,而我卻無力改變。
恩師待我恩重如山,情同父子,他既因我而死,我亦不想獨活,更無面目再見同門師兄弟。請原諒我的懦弱自私,就此離你而去。只盼你早日忘卻這段露水情緣,再覓尋常人家,過上平凡日子,不再踏足江湖。
過往一切也會如這血字一般,随風而逝。
姜志絕筆
年月日
盡管事情已過去十五年,但念及此節,楊珍仍難免悲從中來,聲音哽咽。只聽她又道:“這塊布上粘着的,便是當年那封血書。姜志便是你爹姓名,你原應姓姜。後來血字風幹模糊,我便用朱砂筆一筆一劃重新描寫,粘在這塊布上貼身帶着。這是後話。當時我看到此情此景,只覺手足發冷,一陣惡心,暈倒過去。”
“待我醒轉之際,發覺自己身處附近一間茅屋,屋內坐着幾位綠衣女子,正自擺弄草藥。我認得當中一位年紀稍大的婦人,正是百花幫幫主蘇義妁。百花幫也是五行盟派之一,奉古代神醫扁鵲為祖師爺,門下卻多為心靈手巧的女子,少收男子為徒,精于醫藥之理,擅長醫術和用毒。須知江湖兇險,損傷難免,是以武林正派人物,多把閨女送往百花幫學藝,以防不時之需。聽蘇幫主說,她們當日下山後,心想難得來到福建,便在附近租下一間茅屋,找尋研究奇花異草,一待便是半個多月,卻碰巧遇到我暈倒在崖底。她們在亮劍大會上見過我,又看見那具腐屍和那封血書,明白發生何事,于是出手救我,并就地埋葬他的遺體,立了塊小木牌紀念,将他的遺物收好還我。”
聽到此節,楊樂康輕撫着那塊舊布,追憶娘親當年所經歷的一切,難免百感交集,心想這偌大的江湖,固然人心險惡,但也有好人。
楊珍續道:“我謝過蘇幫主恩德,接過他的遺物,心中卻不願相信他為人俠義,最後竟落得自殺身死,一度曝屍荒野,被鳥獸所吃。一時激憤之下,拿起桌上一把剪刀,想要自殺殉情。蘇幫主此時卻出手奪過剪刀,道:“楊姑娘,我在你昏迷之時,替你把過脈象,發現你已有身孕。若你此刻自盡,那便是一屍兩命,你真決意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