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善人道別
聽到此節,楊樂康又難過又欣慰,難過的是爹爹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欣慰的是娘親當年雖屢遭變故,終究堅強地挺了過來,誕下自己,否則今日他也無法坐在此間,傾聽當年的故事。
楊珍續道:“這個尚在腹中的孩兒,自然便是你了。當時聽到這消息,我腦海一片空白,只覺造化弄人。那段時間我确實月事不順,當時只道是心情焦慮所致,渾沒想到已然懷上他的骨肉。若他能早點得知我倆已有後代,未知又會否改變死志?可惜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了。”
“由于懷有身孕,我終于冷靜下來,不再尋死。蘇幫主可憐我身懷六甲,也容留我跟着百花幫,回湖北神農架安頓,慢慢調理身體。那段時間,我除了跟随幾位姊姊上山采藥、學習藥理,便是每日每夜回憶這兩年與他經歷的一切,尤其是亮劍大會上見到的每一個人、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只覺人心險惡,各懷鬼胎。也正是從那天起,他就再沒和我說過話,後來更自殺身死。聽蘇幫主說,當日秦天出手殺那金石派逆徒,那支脫手镖上塗着極厲害毒藥,足以見血封喉、一擊斃命,就是不想讓他說話。她們當時就看出端倪,但懾于煙火派威勢,未敢當面指斥。可見此事大有蹊跷,但真相究竟如何,我卻終究不知。”
“九個月後,在百花幫的幫助下,我順利生下了你,雖是個男孩,但蘇幫主表示願意繼續收留我們,傳你醫術武功,一同撫養成長。但我回絕了蘇幫主好意,并為你取名‘樂康’,只盼你這一生無災無難,喜樂安康,不要踏足江湖。叨擾了百花幫這麽久,我內心過意不去,便提出回江南娘家居住,重過平凡日子。其實我想回娘家,還有一個目的,那便是冒着被家人趕走風險,也想問個清楚,當日私奔之時,他贈我家寶劍,後來去向何處?究竟是已典當變賣,還是被歹人所奪?若是被人所奪,又是何人所為?縱然我內心明白,即便知道那劍去向,事實也無法改變,但這卻是逼得他身敗名裂的關鍵,我只想知道更多。蘇幫主知我心意,苦留不住,便派出兩位姊姊,一位叫白芷,一位叫梅傲霜,護送我以及尚在襁褓的你,一同回家。”
“一路曉行夜宿,終于回到江南,路經他當日出手救我的市集,只覺一切如在往昔。又走得幾裏路,看見村口的‘文君亭’,想起當日與他徹夜長談,更是觸景傷情,潸然淚下。兩位姊姊見我神色異常,只道我是近鄉情怯,溫言安慰。我沒有言明,只是邀她們在亭上小憩,心中卻在追憶當夜私奔之事。心情平複後,我們重新行走,待回到家時,卻發現門前長滿雜草,屋內破敗凋零,早就沒人居住。我大吃一驚,忙向附近鄰居打聽,都說我家在一年多前就已搬遷,不知去向。就這樣,我在一年之內,既失去了他,也無家可歸,內心的種種疑團,更是永遠也無法解開了。”
聽到此節,楊樂康始知娘親生下自己的不易,若非百花幫仗義相助,實不知娘親當年能否挺過來,心中對百花幫的好感大增,對煙火派的仇恨也增幾分。
楊珍續道:“兩位姊姊卻早有計劃。那位叫‘梅傲霜’的姊姊,其人美若天仙,心思細密,江湖人稱‘紅梅仙子’,在神農架起居生活時幫過我不少。只聽她道:‘妹妹莫慌。當年你離家私奔,今日想回家居住,還帶回一個孩兒,只怕要受不少閑言,今後日子未必容易。師父早已想到此節。她昔日曾到嶺南采藥,路經一條名為‘桃花村’的小村,此地與世隔絕、民風淳樸,是個過平安日子的好去處。當年師父曾在該村救治瘟疫,村民們無不感念她的恩德。臨到江南之前,師父給了一張去往桃花村的地圖,又暗地囑托我倆,若遇妹妹家人刁難,便帶妹妹離開,前往嶺南桃花村,托付給當地村民照料。村民們曾受我師父大恩,定然不會拒絕。’”
“我聽蘇幫主想得如此周到,感動至極,對兩位姊姊躬身就拜。于是我們又再出發,跋山涉水,劃小船來到這世外桃源,見到陶景村長,由兩位姊姊出面說明,只說我是蘇幫主表妹,因丈夫早逝,無家可歸,請求村長收留照料,讓母子二人開始新生活,其餘事情只字不提。陶村長感念蘇幫主恩德,當即欣然答允。陶夫人當時也産女不久,還熱情贈予我不少照料嬰兒所需之物。待一切安頓下來,兩位姊姊便辭別我們,返回神農架向蘇幫主複命。時光荏苒,白駒過隙,自此已過十四年之久,你也漸漸長大成人。可惜那些菩薩一般的姊姊,卻再無相見報答機會。這便是你身世的全部由來。”
其時明月高照,四下萬籁俱寂,偶有雞鳴之聲,已是夜深時分。兩母子促膝長談,又從晚上講到了夜深。楊樂康思緒萬千,道:“娘親,聽您說過這許多,我更想出外闖蕩一番了。”楊珍嘆道:“康兒,你還不明白嗎?若非當年那些好心人幫助,你根本不能來到這世上。若你在外面遇到不測,豈不是讓大家的苦心都白費了?娘親也是過來人,見識過江湖險惡,方知平平淡淡,便是福氣。”
楊樂康道:“就因為這樣,我才更想出去。江湖中既有幫助娘親的好人,也有逼死爹爹的壞人。若我能遇到大俠,學得武功,便可幫助好人,懲罰壞人。難道娘親您就不想報答那些幫過我們的姨姨,為爹爹的死讨回公道嗎?”
這番話說到了楊珍心上,只因她這十四年間,無時無刻不在想報答昔日恩人、查明丈夫之死這兩件事。其實她內心深處還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她根本不相信姜志已死,只道是命運跟她開的玩笑,有朝一日自己能再見夫君。這個念頭也正是支撐她這十四年間堅強生活、養育兒子的動力。
楊珍良久不語,尋思:“每人都有自己的福緣際遇,年輕時的我也同樣任性,今日我又怎能如此自私,強留兒子在身邊一輩子,阻止他去見識這個世界?康兒的脾氣性格,既像他,也像我。若真能如康兒所願,繼承他的衣缽,學得武功,行俠仗義,不也是很好的事嗎?”終于緩緩說道:“康兒,你已經長大,有自己想法,娘親勉強不得。你,想去就去吧。娘親沒什麽能幫到你,只能傳你兩句教誨:一是害人之心不可有。在外面闖蕩,無論出于什麽目的,自己武功有多高,也絕不能不擇手段,陷害他人,相信此節你十分清楚;二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江湖上絕非人人良善,要懂得保護自己,提防那些故意親近你的人,切勿交淺言深,輕易付出真心。”說到後來,眼眶竟流出兩行清淚。
楊樂康趕緊站起,為楊珍拭去眼淚,道:“娘親,不要難過。我一定牢記您的教誨,找到大俠做我師父,好好學習武功,日後向恩人報恩,查明爹爹的死。”楊珍點點頭,道:“好孩子,不必強求。夜深了,快休息去吧。”說罷吹熄蠟燭,回房休息。楊樂康也自回房間休息。
楊樂康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着天花,胡思亂想着今日之事,一時也睡不着。忽聽得窗外傳來一陣“咕咕”的叫聲,楊樂康大奇,心想家裏沒養鴿子,怎麽會有鴿子在叫?當即起身向窗外張望,又見閃過一道黑影。楊樂康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古靈精怪的陶晴。楊樂康正要說話,卻見陶晴背着一個包裹,左手提着一個籠子,裏面裝着一只鴿子,右手做了個“噓”的手勢,又揮揮手招呼他出屋,只好從窗外翻出,跟着她向外走。
待走得遠了,陶晴才輕輕掐了一下楊樂康的臉,嬌嗔道:“真是木頭!三更半夜的不要大聲說話,打擾楊伯母休息就不好了!”楊樂康道:“那你怎麽這麽晚溜出來?陶伯母要是知道了,不會揍你嗎?”陶晴又打了楊樂康一下,假裝哭腔道:“那還不是因為你!”楊樂康不明所以,道:“我又做什麽惹你生氣啦?”
陶晴道:“午後跟你在河邊分別,我回到家中,跟爹爹說你想出村闖蕩的事情,想請他說情留住你。沒想到他竟說‘男兒志在四方’,理解你的心情,居然沒站在我這邊,真是氣死我了!”說罷又狠狠跺了跺腳。楊樂康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陶晴又道:“後來爹爹跟我說了你的身世,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聽說。”楊樂康奇道:“陶伯伯怎麽說?”
Advertisement
陶晴道:“爹爹說,十八年前桃花村曾遭瘟疫侵襲,曾有一位仙姑路經此地,出手救治,方才脫險,村民們無不感念她的恩德。過得幾年,又有兩位自稱是仙姑徒弟的美貌姊姊,帶着陶伯母和尚在襁褓的你來到此間,請求爹爹收留照料。爹爹正想着報恩,當即欣然答允。可惜江湖高人來去如風,此後再無機會相見。本來前天想問那無為子,但看他神經兮兮,就沒有開口。那幾位仙姑是桃花村和你的大恩人,爹爹希望你若出外闖蕩,能覓得幾位仙姑,請她們回村相見敘舊。晚上我曾來過你家門外一次,但看見楊伯母正和你說話,就沒有打擾。楊伯母應該也和你說過了吧?”
楊樂康知道陶晴說的是百花幫幫主蘇義妁,點頭道:“娘親已和我說了,我也正有此意,想出外尋找她們。”陶晴取下背上包裹,遞給楊樂康,道:“我看爹爹說得在理,也覺得男孩确應出外闖蕩,見識一番,這對你是好事。便為你收拾細軟盤纏,撿了幾件大牛穿的舊衣,供你路上換洗之用。你放心好啦!楊伯母那邊,我們會幫你解釋,日後也會多關心照料。”卻只字不提自己曾大哭一場,幾乎把門摔壞的事。
楊樂康指了指陶晴手中的鴿籠,問道:“那這只鴿子,是給我在路上吃的嗎?”說到這時,肚子不禁發出怪響,因他這天與楊珍促膝長談,沒來得及吃晚飯。陶晴嗔道:“吃吃吃!整天就顧着吃!這是我從伯娘家借來的信鴿。鴿子很戀家,無論離開多遠,也認得回家的路,人們便利用這點來通訊。當你找到安身之處時,可寫信說明情況,用鴿子傳送回來,日後我們也方便找你。喂!這個傳書機會只能用一次,你得好好養這鴿子,定時喂它飼料和飲水,不要讓它半路死了。”說罷又用手指逗了逗籠中鴿子,口中發出“咕咕”聲音。那鴿子習性本是白天活動晚間栖息,被陶晴今晚這一攪,顯得十分不悅,用喙回啄過去,陶晴忙把手指縮回。楊樂康點頭道:“知道了。”
不知不覺,兩人已信步走到那叫做“善人渡”的河岸,河邊正停着一條小船,連接着外面的世界。陶晴又拿出一道皺巴巴的平安符,塞給楊樂康道:“還有這個,給你!我已經請荷花村的道長開過光,本來是想你蹴鞠時不要受傷,不過現在你要走了,都一樣了。”楊樂康接過,奇道:“怎麽皺巴巴,像被人踩過一樣?”陶晴臉上一紅,嗔道:“你現在是不是嫌棄?不要就還給我!”說罷又伸手作勢要搶。楊樂康收起笑道:“怎會不要呢?不要白不要嘛!謝謝!”
陶晴把鴿籠放到小船,道:“還等什麽?快出發吧!”楊樂康道:“有必要這麽急,今晚就走嗎?”陶晴道:“要是楊伯母明早起床,不願你走,要來攔你,那就糟啦!”楊樂康此刻方知,原來陶晴是怕楊珍不願意他走,才急急備好一切,處處為自己着想。其實他已然說服娘親,但出于珍惜陶晴好意,便沒有言明。又想既是決意要做之事,早做晚做,也是一樣,便解開纜繩,上得小船。小船順流而下,漸漸遠去。陶晴又揮了揮手,含淚叫道:“早點出發,早點找到,早點回來娶……去看楊伯母啊!”楊樂康也揮手叫道:“知道了!”
小船越漂越遠,陶晴的身影越來越小,終于完全消失在黑夜之中。天地間一片漆黑,萬籁俱寂,仿佛只有自己。楊樂康卻心潮澎湃,尋思娘親和晴兒都待自己這般好,定然不能辜負她們期望。又想娘親已為自己取名“樂康”,也許應改回爹爹的姓,繼承他的俠義。也希望爹爹在天之靈,能保佑自己事事順利。今後在江湖上,他的名字便叫——姜樂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