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荒林黑店
姜樂康沿江北上,一路前行,又走得五七日,直奔長沙而來。一路平安無事。這日他貪趕路程,不自覺間過了村坊,誤了投宿。但見天色将晚,前面一片好大林子,樹木蔥郁,陰森恐怖,名為虎踞林。江湖傳聞此處有兇猛大蟲出沒,吃人不吐骨頭,是以陰魂不斷,多有詭異傳說。來往客商但凡識得門路,大都結伴晝行,以壯聲勢,免得白白送命。其時已是初秋,刮起涼風陣陣,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姜樂康初涉江湖,自然不知這地名傳聞,仍是天不怕地不怕般入得林子,一心只想快快趕路。
走得五七裏路,并沒什麽大蟲撲出。但見兩旁樹木漸少,再走百十步,已出了林子,到得一處山坡,正是戌時前後。前方有一家小酒店,孤零零地立在坡上,透出些許亮光。姜樂康大喜,奔向前去,想要打尖歇腳。剛一進門,只見店內放着幾副桌凳,桌上燭光忽明忽暗,卻是空無一人。姜樂康叫得幾聲店家,後廚才慢慢走出一個圍着圍裙,滿是血污的中年漢子,似是剛宰完牲畜。
只聽那店家道:“哪來的窮小子?快滾出去!”姜樂康道:“你這人好沒禮貌!我出門在外,要打尖歇腳,又不欠你銀兩,怎麽要趕我走?”店家道:“今天沒備酒肉。快走吧!”姜樂康道:“那煩請大哥借些米來,我可自己打火做飯。”說着便往後廚走去。店家急忙攔着,皮笑肉不笑道:“好吧!小店新宰一頭黃牛,本想留着招待貴人。看你小子獨行不易,便先做些與你來吃,算你撞上大運。可有足夠銀錢?”姜樂康取出小丐給的幾兩銀子,問道:“這些夠嗎?”店家兩眼發光,道:“夠了!”取出一壺酒、一只碗、一雙箸,又入後廚張羅做菜。
姜樂康坐了一陣,斟出酒來,但見酒色渾黃,氣味古怪,喝了兩口,就想起先前在衡陽雁醉樓上,正因酒後鬧肚子,耽擱時間,才不見了小丐兄弟,成為一大憾事,又尋思道:“若在這異地他鄉,也能喝到陶伯伯親手熬的涼茶,那就好了。”當下不想再飲,揚手把酒潑出門外,卻見一個身穿紅色衣裙,膚白勝雪,呵氣如蘭的少女,手執一把寶劍正走進來。姜樂康收手不及,忙叫一聲“小心”,那少女側身一避,酒水從旁灑過。少女嬌嗔道:“你這小子,就是這樣歡迎我嗎?”眉目間卻露出一絲笑意。
姜樂康看得癡了,以為少女把自己認作店小二,慌忙道:“姑娘莫怪!我也是投店客人,不是小二哥。方才一時失手,不是有意冒犯,請勿放在心上!”又多看了少女幾眼,才覺有點不當,忙把目光移開。少女嫣然一笑,放下寶劍,坐在姜樂康旁邊桌椅上。
又過一陣,門口又步入兩個公人打扮的大漢,一個勁裝結束,面容冷峻,似是巡捕,公務銘牌上書“薛霸”;一個羽扇綸巾,舉止儒雅,似是師爺,公務銘牌上書“董超”。兩人大模大樣在第三張桌前坐下,薛霸吼道:“店家,我們是外州遠來公人,要到長沙辦事。快切三斤熟牛肉,拿兩只嫩雞,有酒只顧篩來。”董超則道:“喂!你這油燈,怎麽忽明忽暗?吓唬鬼啊!快換一盞來。”那店家緩緩出來,見又來了三個不速之客,呢喃着取出碗箸,換了油燈,只道:“兩位大爺,煩請等待。小店只有小人一個,一時忙不過來!”又取回姜樂康桌上酒壺,但覺壺中空空,額角滲出幾滴汗,匆忙回到後廚,緊緊把門闩上。
只聽董超道:“薛哥可曾聽聞,湖南境內有一個妖婦,夥同幾個心腹手下,在荒山野林開設小酒店,招待來往客商,探聽江湖消息。”薛霸道:“那有什麽奇怪?酒店彙集三教九流之人。江湖幫派以開店為幌子,布下眼線,打探消息,再正常不過。便是開黑店,打劫財物,也不足為奇。”董超道:“奇就奇在這店賣的饅頭,你猜是什麽餡做的?”薛霸道:“我不猜,別賣關子。”董超道:“是人肉。”
酒店不大,坐着四人。兩個公人說的話,各人聽得清楚,似是有意為之。姜樂康猛然擡頭,瞪大眼睛,細聽起來。
薛霸笑道:“你又來吓人!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裏有人肉的饅頭?”董超道:“薛哥有所不知。這酒店開在一個叫虎踞林的地方,已不知有多少單身客商,不識門路,白白送命。金銀財寶,自被盜去;大塊人肉,卻是用來包饅頭了!”薛霸道:“我在衙門辦案,也曾聽聞虎踞林多有命案。同行都說是林中有兇猛大蟲出沒,傷人性命。長沙知府老爺更張貼榜文,告誡來往客商結伴晝行,以壯聲威,否則後果自負。”董超道:“那是辦案公人,查不出案子,或是收了酒店好處,便把兇手推給什麽大蟲,胡亂給那地方取名為‘虎踞林’。其實罪魁禍首,正是那個妖婦。須知婦人心腸,更比大蟲兇惡!那漢朝什麽呂太後,不就命人把戚夫人砍去四肢,挖眼割耳,扔去糞坑,做成人彘嗎?”
正說話間,店家取出兩盤熟牛肉,一盤大的先放在巡捕桌上,一盤小的放在姜樂康桌上。又取出兩壺酒,一壺大的先放在巡捕桌上,一壺小的放在少女桌上,然後轉身就走。那少女叫道:“喂!店家,我還沒說要吃什麽呢!”店家回頭道:“是!請說。”少女道:“就要一籠饅頭吧。”店家沒有搭話,自回後廚,把門闩上。姜樂康越聽越驚,再看少女,但見她眨着大眼,竟有幾分相熟。
薛霸問道:“兀那婆娘如此了得?難道過路的英雄好漢,就沒出手了結她的嗎?她又不是什麽太後!”董超斟出酒來,舉起酒碗,道:“薛哥有所不知。這妖婦手段好生高明!她本是江湖正派出身,專擅落毒,後來遭遇變故,被逐出師門,性情大變,堕入魔道,轉投白蓮教,行事愈發邪氣。她開設酒店,有那合心意的,就在酒中下蒙汗藥,不費吹灰之力,便麻翻那人,任其宰割。須知那妖婦毒如蛇蠍,調制這蒙汗藥,不過小菜一碟!”說着竟把碗中酒潑在地上。
薛霸笑道:“又來做戲!你說那婆娘挑人下藥,可有什麽講究?若宰的是作奸犯科之徒,豈非替□□道,省卻我等不少麻煩?”董超道:“這便是那妖婦最邪氣之處。須知江湖傳聞,那酒店有三種人不殺,又有兩種人必殺。”薛霸道:“是什麽回事?快快說來。”董超道:“三種人不殺:一是僧道之人,因要守清規,肉質淡而無味;二是老弱病殘,因傷病纏身,肉質也不合适;三是官差公人……”薛霸接口道:“那是因為殺了公人,得罪的便是官府。諒那婆娘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公然與官府為敵,否則那酒店還能開下去?”董超笑道:“薛哥英明。正是這道理。”薛霸倒出兩碗酒,大口喝幹,道:“我等久經江湖,身負絕藝,便是不做巡捕,也不怕這下三濫手段。”董超也把酒幹了,贊道:“薛哥好氣魄!”那少女聽了,也斟了些酒,揚起衣袖,使個眼色,遮掩小嘴,慢慢喝了。
薛霸問道:“又有哪兩種人必殺?”董超道:“兩種人必殺:一是富家子弟,因嬌生慣養,細皮嫩肉,且多有財物可圖。二是風塵□□……”薛霸接口道:“那些只會唱曲撫琴的美嬌娘,又沒什麽威脅,何故要殺?”董超道:“薛哥有所不知。那妖婦嫉妒心極重,但凡見到比她年輕貌美的娼妓,便要麻翻,活生生把她面皮剝下來,安在自己臉上,用上十來天後,便即抛棄,再換新的面皮。是以她容貌百變,得了個‘千面女魔’的诨號。那被剝皮女子,自是不能再活。”
姜樂康冷汗直流,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陰毒之人,又看了看鄰桌少女,雖只是初見,卻擔心起她的安危來。
薛霸道:“從來只聽說有喬裝易容之舉,卻沒聽說有剝皮換面之事。”董超道:“魔教妖人行事奸邪,那妖婦又工于心計,有什麽做不出來?”薛霸道:“那如果既不是僧道之人、老弱病殘、官差公人,又不是富家子弟、風塵□□,只是尋常路人,錢財不多,到這酒店打尖,又該如何?”董超道:“那便要看那妖婦心情了,若她心情好,那就正常做買賣,取出人肉饅頭招呼你;若她心情不佳,一樣下藥害你。須知這魔教妖人行事,沒有準則,便是準則。”
聽到此處,姜樂康忽感天旋地轉,四肢乏力,正想出聲呼救,卻身不由己,撲通一聲趴在桌上,昏了過去。那少女也摸了摸頭,神色難受,旋即趴倒。兩個公人也搖搖晃晃,董超斷斷續續道:“薛哥,這酒好像有點不妥……”薛霸道:“見鬼!本來我千杯不倒,今天怎麽這麽易醉?”話音剛落,兩個公人東倒西歪,倒卧地上,董超的寬袍大袖一帶,打落幾個碗碟,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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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吱呀”一聲,後廚門打開,店家走了出來,自語道:“奇怪!當真三年不發市,發市吃三年。剛宰完一人,就撞見這傻小子闖進來。本不想害他,偏偏他找死,非逼我下手。又有三人進來,兩個竟是公人。這小子已飲過酒,遲早藥發要倒,定然被人察覺,不好搪塞過去,只得把心一橫,一鍋端了!這倆公人也是酒囊飯桶,死有餘辜,自以為熟門熟路,卻不知此處正是虎踞林。這小娘子,正好用來剝皮!”便蹲下來要拖這董超,到後廚解決。說時遲,那時快,董超睜開雙眼,猛然伸出兩指,在店家肋下輕輕一戳,那人便動彈不得,乖乖蹲在原地,竟是被點穴了。董超緊接一招“鯉魚打挺”,跳立起來。薛霸、少女也站了起來,只有姜樂康兀自不醒。
薛霸怒目圓睜,喝問道:“快說!梅傲霜那婆娘在哪?”店家道:“大俠饒命!小人只是受雇打工,看管店鋪,什麽也不知道啊!”薛霸道:“不知道嗎?那就問問我這雙鐵掌吧!”伸出一雙鐵掌,把店家手臂往外強扭,但聽“啪啪”兩下,似是骨頭斷裂之聲。店家哇哇大叫,面容扭曲。薛霸道:“現在知道了嗎?”董超道:“自古不殺降兵。如實供來,還可饒你小命。”店家情知這次遇上狠人,躊躇一陣,顫聲道:“梅堂主……梅傲霜前日已動身前往湖北神農架,說要找她以前的師父算賬,奪取一本獨門秘笈來練功。”少女驚道:“是找師父!我們要去!”薛霸點了點頭。店家方才醒覺,驚問:“三位……是五行盟派之人?”
董超搖着羽扇,洋洋得意道:“正是!小生是點墨派董聰,江湖人稱‘過牆梯’。”薛霸道:“我是煙火派薛強,江湖人稱‘鐵面神拳’。”那少女只是看着,沒有說話。店家面色煞白,已知無幸,慘然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幾位大俠。只是小人尚有一事,想不明白。”董聰得意道:“你自說來,好教你心服口服。須知閻王殿前,無冤死鬼!”店家道:“小人在門後貓眼,清楚看得幾位喝了酒,那是小人加了蒙汗藥的。怎麽此刻幾位卻生龍活虎,渾如沒事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