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千面女魔
其時月上中天,美不勝收,秋風徐來,沁人心脾。衆人卻倒吸一口涼氣,無暇欣賞這良辰美景,只是凝神聽着蘇義妁憶述往事。
蘇義妁續道:“又過幾年,武林中發生了一件大喜事:當今武林盟主、時為煙火派大弟子秦天,迎娶了煙火派李掌門的千金李影紅。當時煙火派廣發喜帖,邀請武林同道到開封府宴飲賀喜,我自然也帶着門下衆人一同前往。筵席足足擺了三天三夜,一對新人輪番向賓客敬酒,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就在那時,我第一次看見,往常心如止水的傲霜,露出了一絲羨慕。後來,秦氏夫婦伉俪情深,多行俠義,成為神仙眷侶,傳為一時佳話。兩人更是三年抱倆,先後生下了子恒、思君,湊成一個‘好’字。當時也是大排筵席,派人送請帖告知各派。即便不去,也能收到一份大禮。怎知天有不測風雲……”
聽到此節,秦思君已淚流滿面,打斷道:“師父,不要說了!是我克死了娘親……”蘇義妁忽道:“君兒,秦夫人不是因為生你難産死的,而是在你快滿月時,你爹娘帶着你,從婆家返回開封府,準備滿月酒,卻遇上了魔教妖人埋伏截擊。秦夫人當時身子尚未複原,敵人看準這點,避實擊虛,先擒住她和你,以此要挾你爹。盟主本來武藝高強,要殺這班鼠輩,本是易事,卻為此分了心,漸漸處于下風,眼看就要中劍。秦夫人見形勢危急,為了保護你和盟主,全力掙脫束縛,為他舍身擋劍。盟主見夫人中劍,奮起神威,把敵人打得死的死,逃的逃。可惜為時已晚,秦夫人已回天乏術,臨死前還竭力護你在懷中,不讓斷劍傷到你身上。世上無不透風的牆,那些逃跑了的敵人,便把擊殺了煙火派掌門愛女的消息,當作戰績一般在江湖上傳播。不幸中的萬幸是,當時兩歲多的子恒正随乳娘在煙火派起居,沒有随行回婆家,方才避過一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你本來改的名字也不是這個,而是跟子恒一樣是子字輩。後來盟主見你和夫人越長越像,為了紀念亡妻,便把你的名字改為‘思君’。”
這番身世前所未聞,秦思君驚道:“怎會這樣?哥哥,這是真的嗎?”秦子恒見蘇義妁已把話說開,點頭道:“是真的。半年前我藝成出師,爹爹在吩咐我下山闖蕩前,已把我兩兄妹身世之事悉數告知。”秦思君驚道:“爹爹先前為何要騙我?”蘇義妁道:“還是老身說吧。君兒,你別怪你爹。三年前,盟主送你到神農架學藝時,曾與我私下長談。當年你爹娘遭魔教伏擊之事轟動一時,本來江湖中無人不知。但他對你倆說的身世,卻是秦夫人因生女難産而死。只因他不想你們過早知道真相,讓仇恨伴随你們長大。你爹知你自幼聰慧,古靈精怪,如果說秦夫人是意外而死,你定會尋根問底,不好圓謊,便胡亂說她是因生你而死。沒想到這個謊言說了出去,卻讓你深感內疚,以為是自己克死了你娘。你爹好心辦壞事,對此也很後悔,但謊言既已說出,便是覆水難收,只好聽之任之。所以盟主當時囑托老身,希望我在合适時候,對你說出身世,祈求你能諒解。”
秦思君如聞晴天霹靂,尋思:“我爹雖是出于好意,卻何不早點親口告知?難道至親之人,也沒真誠可言嗎?”轉念想起自己也以易容術騙過姜樂康,更是心亂如麻:“我也曾騙過小姜,所幸他沒放在心上。江湖兇險,人心難測,你不騙人,人來騙你,又該如何是好?”姜樂康想起母親楊珍也因擔憂他的安危,不想他踏足江湖,延遲講述他的身世來由,倒對秦天這番用心有點理解。董聰卻尋思:“盟主正因喪妻之恨,才與魔教結下深仇,行事果勇,寧枉勿縱,導致三個月後發生了另一件大事:煙火派大鬧亮劍大會,指控金石派私通魔教,逼死掌門徐允常,自此金石派一蹶不振。但聽聞若幹年前,秦天曾親臨山東曲阜城,拜訪我師父孔彥缙,請求他删去《江湖志》上關于當年這兩件事的記載。想來是他當上盟主後,不想被別有用心之人揭開傷疤。只怕再過幾年,江湖中再無年輕一輩知悉這些往事了。”只有秦子恒開口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現在我已長大藝成,定要鏟除魔教,既為天下蒼生之念,也為家母在天之靈。”
蘇義妁嘆了口氣,續道:“秦少俠壯志淩雲,未來可期。想當年,百花幫衆人聞知此事,都大為惋惜,傲霜也少見地留下幾滴眼淚。我當時沒放在心上。然後又發生了另一件事。”說到此節,突然看看董聰,又看看姜樂康,終于道:“後來我們遇到了樂康的爹娘,知道了他們的情感故事。康兒父親是某派一個普通弟子,母親原是尋常人家,并非武林中人。兩人在機緣巧合下相遇相識,結伴游歷江湖。後來康兒父親遭到誤會,為保全自己名節,竟以死自證清白。康兒母親驚聞此事,也想自殺殉情,但被我們出手相救。其時她已懷有康兒,只是康兒父親尚未知曉,便已離世。她最終打消了尋死念頭,把康兒生了下來,遵從康兒父親遺願,到嶺南鄉野定居,不再涉足江湖。當時傲霜自告奮勇,陪了母子倆走了一趟。事後我回想,她當時已被這兩段姻緣打動,心向往之。”言辭間把姜志的姓名派別、事情的前因後果盡皆略去,生怕衆人發現端倪。
姜樂康點點頭,道:“幸得蘇奶奶仗義出手,救我娘親,樂康才能順利來到世上,長大成人。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秦思君雖在雁醉樓上聽過大概,但今天方知更多細節,對姜樂康的同情又多幾分。
蘇義妁續道:“後來,傲霜也遇上她的緣分,動了□□之心。那人名叫陸慶,是應天府一個外表俊朗、風流倜傥的富家公子,皮膚因故感染紅疹,全身發熱,咽幹頭痛,姿容受損,遍尋當地名醫診治,均無法治愈。他家人心急如焚,四處張貼榜文,出重金尋訪外鄉名醫。其時傲霜正在附近贈醫施藥,無意中見到榜文,本着懸壺濟世之心,便到府上拜訪。他家人見她是個妙齡姑娘,估計大吃一驚,但無計可施下,只好死馬當活馬醫,讓傲霜試試。陸公子的病情細節,是我日後派人前往應天府調查,詢問知情者方知。如果我沒猜錯,陸公子當時所得之病,正是楊梅瘡。”
“楊梅瘡是一種傳染病,多發于浪蕩子弟及風塵女子身上。若醫治及時,能夠治愈,一旦拖久了,便難以根治。敝派醫書上也有此病記載,內服土茯苓,外敷鵝黃散,可醫治瘡瘍。傲霜見到相關病征,想起治療之法,便依書行事,誤打誤撞之下,把陸公子治好了。然而那醫書上只寫了治療之法,沒寫致病因由。如果傲霜當時已知這些,只怕這之後的許多事,也不會發生了。”
聽到此節,秦思君暗自心驚。她自幼聰慧,已略知男女之事,尋思:“這楊梅瘡多在□□發作,是尋花問柳之病,只有愛逛窯子的浮浪子弟,才可能染病。難怪梅師姐賣人肉剝人皮,專盯上富家子弟與風塵□□……”
蘇義妁續道:“傲霜治好了陸慶,陸府上下感恩戴德,把她當成仙女,給了她很多珠寶,傲霜卻推辭不要。陸員外見傲霜心地善良,精于醫術,治好他兒子,有意撮合兩人,便留她在府上住了半年,每天好吃好住。平日派丫鬟陪她上山采藥,整理藥材;後來傲霜想走,陸員外為留住她,更收購了一家生藥鋪,每逢初一、十五便請她當坐堂大夫,給鄉親免費看病,贈醫施藥,傳為一時佳話。”
“傲霜得到這間生藥鋪施展所學,幫到更多有需要的人,心裏十分高興。就在這段時間,陸慶身體痊愈,見傲霜貌美如花,也動了風情,展開熱烈追求。傲霜招架不住,堕入欲海,只怕當時兩人是山盟海誓,你侬我侬,如膠似漆,天雷地火。半年後,陸員外攜着這對眷侶,還有幾箱珠寶作為彩禮,親自到清心殿提親。我大吃一驚,忙把傲霜拉到內間,厲聲問她什麽回事。傲霜撲通一聲跪下,含淚說出事情經過,又說她背負諾言,無法報效師門,心裏很不安,但還是決定帶着夫婿,回來正式提親,希望我能原諒她,成全這段姻緣。我舉起她的手臂,發現守宮砂已消失不見,心知生米煮成熟飯,便點頭答應了。傲霜喜出望外,向我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我們回到殿內,與陸員外閑話家常。當時我見陸慶一表人才,口齒伶俐,雖不知他人品如何,心中也有幾分喜歡。陸府一行在山上住了幾天,便回去了。傲霜自也跟着去了,臨行前還依依不舍,向衆人道別。”
“本來這也算一段良緣。雖然我在傲霜身上傾注很多心血,期待她有朝一日接掌幫主之位,但她既已覓得好歸宿,做師父的自當成全,因此我并不着惱。但錯就錯在我沒想到這陸慶原是個浪蕩子弟,喜愛尋花問柳,偏偏傲霜兒時曾目睹倫常慘劇,性情十分剛烈,容不得半點不忠,一旦遭受情人背叛,心中之恨便會爆發。果然,兩人成親一年,陸慶便故态複萌,終日與狐朋狗友到青樓飲酒,後來更戀上一個名妓,喚作玉蘭,鬧得滿城皆知。想必傲霜當時行醫經驗漸長,已知陸慶曾患之症,便是楊梅瘡。她忍耐不住,跑去青樓捉奸,竟點了陸慶的穴道,當着他的面,用刀毀了那□□容貌,然後放毒蟲咬她傷口,把她慢慢折磨至死。”
聽到此節,衆人不寒而栗,冷汗直流。董聰尋思:“呂太後把戚夫人做成人彘,尚且只針對一人,這女魔頭卻要開黑店謀人命,殺盡過路富商與□□,當真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義妁續道:“陸慶看到愛妓慘死面前,受不住刺激發了瘋,神智不清,流涎不止。陸員外猜出端倪,護犢心切,一方面壓下事情,不讓家醜外傳;一方面暗報官府,要來抓拿傲霜,叫她治好兒子。傲霜當時犯下命案,自然不敢久留,連夜跑回神農架,私下找我訴苦。就在這個她最需要理解與關懷的時刻,我作出了一個悔恨終身的決定,埋下了無法挽回的禍根。當我聽到她為報複情郎,竟把那□□殺死,違反敝派不可濫殺無辜的門規,我大為惱火,無暇多想,說她胡亂殺人,不能再做百花幫弟子,把她逐出了師門。傲霜當時帶着淚眼,略帶怨恨地看了看我,沒有争辯就走了。”
“又過幾天,官府差役來到神農架,點名要抓拿梅傲霜,若有私藏罪犯,一并論罪處罰。敝派素來居住山林,與官家少有來往,更無作奸犯科之舉。殿內弟子見這班公人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差點就打了起來。幸虧我聽到聲響,及時出來,方才止住這場誤會。我自知理虧,只好放他們進來,把清心殿翻了個底朝天。那班公人遍尋無獲,撂下幾句狠話,悻悻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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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事情已隐瞞不住,我也冷靜下來,便把傲霜為情殺人,違反門規,我一氣之下已将她逐出師門的事告知衆人,詢問大家看法。衆弟子方才知曉,議論紛紛,有的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秉公辦理,無可厚非;有的說應将此事廣告武林同道,與傲霜劃清界線,以免她招搖撞騙,敗壞敝派名聲。白芷和傲霜一起長大,與她感情最好,向我說情道:‘傲霜自幼失去雙親,性情倔強,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大戶人家,以為覓得良緣,卻遭到了背叛,方才做出這種事。如果連我們都把她趕走,她又能去哪裏呢?何況她在生藥鋪當坐堂大夫,救過不少病人,善惡足以相抵。不如等官府緝拿風頭松了,我們再把她召回師門吧!’”
“聽過芷兒的話,我才猛然醒覺,傲霜之所以為情殺人,只因她兒時曾目睹雙親慘死,就跟她娘親一般,埋下了一顆怨恨的種子,覺得負心人都該去死。我隐約感覺不安,連忙派芷兒下山,暗中查探傲霜下落,希望能把她帶回神農架,再作下一步打算。芷兒領命自去。過了半年,芷兒終于回來,但她沒有帶回傲霜,卻帶回了兩個驚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