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思君毀容
蘇義妁沉思良久,敘舊道:“康兒,先不說此事。不經不覺,你已在江湖上闖蕩年餘。聽君兒回來說,你從枯木派出走,結識了江師侄,轉投了點墨派,後來還破了太極門的珍珑棋局,得到摘星子老前輩所贈寶物,福緣着實不淺。”姜樂康臉上一紅,道:“托蘇奶奶的福,康兒雖然沒能留在枯木派,但這一年來總算學到了不少本事,長了不少見識。”江湖道則道:“禀蘇幫主,小生原是枯木派客座弟子,因編撰《江湖志》的緣故,受恩師之命暫住該派,從而與小姜結緣。小姜負氣出走一事,實因枯木派嫉賢妒能,絕非小姜一人過錯。這大半年來,我倆結伴在江湖闖蕩,讀書練武、行俠仗義,做了一些好事。”
蘇義妁嘆道:“是非曲直,向來難辨。康兒能得到孔掌門和師侄的指點,總算是因禍得福。”姜樂康道:“奶奶說的是。”蘇義妁尋思:“我當初把康兒送往枯木派,只想阻斷他和君兒的‘孽緣’。怎知兜兜轉轉一整年,他們還是相遇了。君兒還邀請他上山重聚,個中情意,不言而喻。如今君兒遭受惡疾,命在旦夕,康兒馬上說願試毒救人,只怕一半是對百花幫的感激,一半也是君兒的緣故。倘若上天有眼,也會成全他們,度過這次難關吧!”忽道:“既然康兒福緣深厚,也願意以身試毒,咱們便大膽一試,找出防治瘟疫的辦法吧!”衆人見蘇義妁打定主意,心知她醫術高明,事情定能出現轉機,無不化愁為喜。
當日中午,白芷收拾出兩間客房,給姜樂康和江湖道住下。兩人在白芷的吩咐下,幫忙做些砍柴、挑水的雜活,幹完後也不敢亂走串門,乖乖待在房間,生怕給衆人添麻煩。夜幕降臨,蘇義妁拿着油燈、毛巾、棉花、瓷瓶等物,悄悄步進秦思君房間。只見秦思君躺在床上,閉着雙眼,雙手搭在薄被之上,眉頭額角滲出點點汗珠,雪白的肌膚布滿紅瘡,說着迷迷糊糊的夢話:“大笨蛋,你回家找晴兒了嗎?怎麽還不來找我?你答應過我,要帶着我去吃荔枝的……”她接觸那對病人最多,發病最早,在師父和師姊的悉心照料下,其實已度過最危險的時候,身上的紅瘡開始化膿結痂,只要再挺半個月,待紅瘡結痂剝落,慢慢養好身子,便算是痊愈了。
蘇義妁取出毛巾,輕輕拭去愛徒額上的汗珠。秦思君仍在夢中,沒有醒來。蘇義妁連日照料秦思君,早知愛徒對姜樂康的情意,不禁輕嘆一聲,當中既有三分惋惜,又有七分羨慕。她又取出幹淨的棉花,卷成薄棉簽,蘸上秦思君手上化膿的痘漿,再小心翼翼地放進瓷瓶中,作為種痘用的痘苗。一切辦妥後,蘇義妁吹滅油燈,步出房間。秦思君翻了個身子,兀自念念有詞:“大笨蛋,等你來了後,咱們就回開封,去找我爹定親……”
次日,蘇義妁找到姜樂康,把蘸有痘漿的棉花塞進他的鼻孔。白芷、江湖道都在房間內關心地注視着。姜樂康躺在床上,感到鼻子一陣瘙癢,暫無什麽異樣。半天後,蘇義妁為他取出痘苗,便算種完了。過了五七天,姜樂康漸感發熱頭痛,身上也出了些痘瘡,但症狀比百花幫的師姊們輕多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房間靜養,清醒時便讀讀書,沒有四處亂動。江湖道則幹了他那份活,每日給他送飯送水,隔着門陪他聊天解悶。
又過三五天,姜樂康身上的痘已全消了,精氣神已恢複到種痘前的樣子。這日中午,他正在房間裏踱步練功。蘇義妁如常來看望他,驚喜道:“康兒,你身體沒有大礙吧?”姜樂康道:“好很多了。就是這幾天一直待在房間,感覺悶得慌。”蘇義妁為他號脈,喜道:“脈象平穩有力,氣血運行通暢,你已經痊愈了。看來種痘預防之法,确實可行!”姜樂康道:“就是說我的毒已經沒了,再也不會中毒了?”蘇義妁點頭道:“按理是這樣的。”姜樂康喜道:“恭喜蘇奶奶,終于找到了解藥!我可以去看看君……幾位患病的師姊嗎?”蘇義妁尋思:“康兒已不會被傳染了。難得他有這份心思,就讓他去吧。”道:“你去吧。老身還想鑽研一下痘苗的改進之法,就不打擾你們了。”姜樂康感動道:“奶奶也要多保重。”陪着她出了房間。
姜樂康來到廚房,看見白芷正在燒水,笑道:“白姑姑,我的毒已經解了!”白芷喜道:“那就好!師父終于找到趕退瘟疫的辦法了!”姜樂康不好意思道:“請問你知道思君住在哪個房間嗎?我想去看看她。”白芷與秦思君朝夕相對,連日照料卧病在床的她,怎會看不出年輕人的情思?她道:“小師妹雖染了瘟疫,這幾天已好很多了,只是……”姜樂康道:“只是什麽?”白芷道:“沒事沒事。我帶你去看看她。”
兩人來到秦思君房外。白芷沒有直接推門進去,敲敲門道:“小師妹,我帶了一個人來看你,你猜猜是誰?”房內傳來一把略帶驚恐的嬌柔聲音:“是誰?我不猜!”姜樂康微微一笑,道:“是我,姜樂康!”房內傳來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姜樂康心中一甜:“來了這麽久,終于能再見了!”期待着門被打開,卻聽見橫木搭上門闩的聲音,秦思君把門栓上,嗔道:“我不想見你!”姜樂康大驚,道:“為……為什麽啊?”尋思:“是我來得太晚,她生氣了嗎?”秦思君道:“沒有為什麽!”姜樂康平白無故吃了閉門羹,也有點生氣,道:“當初你邀我來做客,說有話要對我說,怎麽現在卻不見我!”秦思君急道:“你快走,快走!我要睡覺了,不想見你!”說到後來,竟略帶哭腔。白芷一看不對,忙道:“小師妹大病初愈,需要多休息,我和小姜下次再來!”拉着姜樂康回去他房間。
姜樂康請白芷坐下,悶悶不樂道:“姑姑,你說思君為何不想見我,她是生我的氣嗎?”白芷嘆道:“康兒不必自責。你有所不知:這瘟疫即便能自愈,卻會在病人全身留下瘡疤,變成麻子臉。小師妹日前身體初愈,可以下床行走,拿起鏡子一照,吓得花容失色,撲在我的懷裏大哭。君兒正值芳華,怎受得住這種打擊?我安慰了很久,她才勉強止住不哭。我想她是着惱現在這個樣子,才不想見你吧!”姜樂康心中大驚:“君兒……是毀容了?”問道:“我先前試毒,身上也出過痘,但很快就消退了。君兒怎會這樣?”
白芷嘆道:“你的症狀很輕。君兒當初高燒了三天三夜,出了很多痘瘡,症狀嚴重很多,即便現在好了,也會留下瘡疤。”姜樂康忽地一錘桌子,抱頭嘆道:“這該死的天花!”又問:“君兒不是精通易容術嗎?能否易容一番,把麻子都去掉呢?”白芷搖頭道:“我想這很難。即便君兒心思再妙,手藝再好,難道她一輩子都戴着那密不透風的豬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嗎?”姜樂康心疼道:“說得也是。偶爾易容來玩是一回事,若要永遠戴着面具,那可真是活受罪。”白芷又嘆一聲,不再說話。
姜樂康站了起來,從行囊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酒壺,交在白芷手中:“姑姑,這壺酒喚作崔婆酒,是我在長沙買的,本想作為手信,邀君兒共酌兩杯。既然她現在不願見我,請你替我轉送給她。”白芷接過酒壺,點頭道:“好的。我想君兒心情平複後,願意見你了,自會邀你飲酒敘舊。”姜樂康道:“勞煩姑姑了。”白芷自出房去。
當夜月明星稀,喜鵲鳴啼,已是晚秋時節。姜樂康脫下衣衫,正要吹燈就寝,忽聽得房內傳來一陣敲門聲。姜樂康尋思:“時候不早了,誰來找我呢?”道:“等一等,馬上來。”連忙穿回衣服,拉開門闩,打開房門。一個拿着酒壺、
帶着酒氣的妙齡少女闖了進來,鬧道:“來來來,陪本姑娘喝酒!”姜樂康定睛一看,正是秦思君。但見她雪白的肌膚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瘡疤,初看幾眼頗為瘆人,鵝蛋臉在酒力之下顯得粉撲撲的,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依舊靈動,叫人過目不忘。
姜樂康又驚又喜,道:“君……君兒,你怎麽醉成這樣?”秦思君坐下道:“陪我喝酒!你買來了酒,不就是要和我喝的嗎?”姜樂康輕輕把門關上,也坐了下來,拿起自己送的那壺酒,發現早被喝得一滴不剩,笑道:“你把酒都喝光了,我還喝什麽呀?快喝點茶醒醒酒吧。”往酒壺裏倒些茶水,放到秦思君面前。秦思君撲哧一笑,道:“我要用杯子喝!”正要拿起姜樂康平時喝水的杯子,忽然看見桌上放着一道平安符、一個紫色香囊,是姜樂康先前脫衣時摘下的,登時情難自禁,眼淚奪眶而出,道:“你還留着這……這些物事啊?”
姜樂康見她又笑又哭,自知她的情意,溫言道:“當然留着。你送的禮物,怎能随便扔掉呢?”俗話說:酒醉三分醒。秦思君借着酒勁,追問道:“那你更喜歡我送你的香囊,還是更喜歡這道平安符?”弦外之意,不言自明。姜樂康心中一驚,道:“這……我……”想說“都喜歡”,卻結結巴巴說不出口。秦思君見他遲疑,道:“你快給個說法,只能挑一個!”心中卻思緒萬千:“他還惦記着鄉下青梅竹馬的晴兒,證明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即便他不挑香囊,那也是月老定好的姻緣,我秦思君無怨無悔!”
姜樂康想起當日在衡陽初遇秦思君,一起到雁醉樓吃飯說笑;想起梅傲霜突襲百花幫,毫不猶豫地為她擋了一掌;想起她細心地照顧受傷的自己,代寫家書寄回家報平安;想起她在龍虎山大鬧珍珑棋會,自己也上去搗亂棋局……榫情卯意,銘刻心骨。如今思君不幸毀容,正是需要陪伴、走出哀傷的時候,又怎能傷她的心,離她而去呢?姜樂康下定決心,作出了他人生中的重要選擇,表白道:“我更喜歡你!”
秦思君聽了心花怒放,口中卻道:“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還喜歡嗎?你不是在哄我吧?”姜樂康想了想,認真道:“怎麽會呢?喜歡一個人,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靈,而不單是外貌。再美的樣子,終有一天會變老;美好的心靈,卻有更長久的魅力。像梅傲霜那妖婦,活剝別人的面皮,貼在自己臉上,想要永葆青春,心腸卻惡毒得很,難道我會喜歡她嗎?”秦思君樂不可支,笑想:“何時變得這樣油嘴滑舌!”張開雙手,撒嬌道:“我不信!你過來抱抱我,我就信了。”
姜樂康的心撲騰亂跳,他雖沒讀過多少書,也知“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遲疑道:“咱們還沒成親,我也沒見過你爹,這樣……不太好吧?”秦思君嬌嗔道:“有什麽不好的?我說可以就可以!”姜樂康心中大喜,站起身走來,一下把秦思君抱起,摟進自己懷中。秦思君輕吻他的臉頰,細語道:“大笨蛋!我染了天花,你就不怕我傳染你嗎?”姜樂康笑道:“你要是不在了,我也決計不獨活。否則我也不會以身試毒,陪你同受瘟疫之苦。”秦思君已聽白芷說過此事,喜極而泣道:“傻瓜!以後沒我的準許,不要再冒這樣的險!”姜樂康寵溺道:“都聽你的!”是夜兩人魚水相歡,共赴巫山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