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
左雁亭此時的表情,便形象地诠釋了這句俗語。
和韓家三小姐的親事終于敲定了,就在三個月後的初五。
據說那天是一年裏最好的日子,聘禮也已經送過去了,聽回來的小厮說,韓家人十分高興,還賞了一個很大的紅包。
這樣想來,韓三小姐應該也是高興的吧。
左雁亭想起去年廟會時的驚鴻一瞥,從此便對那個溫婉和柔的女孩兒動了心,央了父母一個多月,才讓他們答應去試着提親。
左家在京城裏,只能算是家境殷實,現開着兩個鋪子,分別請了能幹精明的人打理着。
左雁亭卻是沒有什麽經商的細胞,從小只醉心于經史子集和諸多野怪雜談的,說起來倒也算是個才子,只可惜從小身子就弱,又是家裏的獨苗,左家父母和老太爺老太太當成寶貝般來養,不舍得他涉足官場,只願他平安一生,因此雖詩書滿腹,卻沒有參加過科舉。
那韓三小姐卻是名門大族家的姑娘。韓家世代勳爵,現今族裏更是有好幾個當官的,其中韓三小姐的親生父親,已經官至大将軍,雖然守在邊疆,但一家子因他之故,多受皇恩。
也因此,左家的父母聽說兒子竟然看上了韓家小姐,雖然寵他,卻是說什麽也不肯去提親的,只因這門親事未免太過高攀了,且十成裏倒有九成半是攀不上去的。
更何況老爺子老太太愛孫如命,生恐那高門大戶家的小姐驕縱跋扈,嫁過來後會給孫子氣受,因此也極力反對。左雁亭費了不少的唇舌,才讓父母答應去試試。
卻沒想到這門親竟然說成了。那韓家雖然顯赫,難得卻不以勢壓人,打聽了左雁亭溫柔俊美,滿腹才華之後,即便知道他身子稍稍弱一些,竟也不甚在意,沒過幾天就給了準話。
左雁亭和韓三小姐之前雖有過一面之緣,卻并未有機會上前說過話,但是回想那瞬間的邂逅,卻也覺對方眼中似對自己大有情意。他自己忖度着,莫非是韓三小姐對自己也有好感?所以韓家方這樣痛快的就答應了?
因一邊想一邊含笑,腦子裏滿是對未來美好的憧憬。正癡着,忽聽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左兄今日是遇到什麽好事了?我進店這許久,你不但沒發現我,還在那裏笑個不停。」
左雁亭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卻原來是自己店裏的一個熟客,名喚席龍的,因他常常往來,談吐也好,因此一來二去,左雁亭便和他成了朋友,雖不至無話不談,然而談起來卻也投機。
此時見他來了,忙笑道:「是我疏忽了,你怎麽也不出個聲音,倒吓了我一跳,快請坐,恰好今兒店裏有新來的雨前龍井,待我與你泡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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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說着,看看外面天色,見太陽已經墜到西邊去了,他便挂上了歇業的牌子,又去裏屋取了茶葉茶具出來,席龍坐在他對面,一邊看他泡茶一邊和他閑聊。
「對了,你剛才笑什麽呢?你這樣腼腆的人,我還從未見你那般開懷笑過,該不會是你爹娘給你說了哪一家的姑娘吧?」
左雁亭看了席龍一眼,搖頭笑嘆道:「我真是服了你,也不知怎麽生的那一雙眼睛,什麽都瞞不過你去。将來我成婚之日,你也記得來喝一杯喜酒吧。」
席龍眼中的陰霾一閃而過,左雁亭正在泡茶,因此也沒看見。只聽席龍笑道:「那是自然的,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如此好福氣?」
左雁亭有些害羞的笑了笑,道:「何必說這話?我又算不得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娶妻後不過是過這樣的小康日子罷了。認真說起來,人家姑娘家不知比我們高了多少呢。」
「哦,你這樣一說,我倒更好奇了,到底是誰家的姑娘啊?」席龍微微笑着,一副替好友高興的神态。
左雁亭垂下眼,輕聲道:「便是虎威将軍的三女兒,我原本也沒指望能成的,卻沒想到她們家竟應了,你說我歡喜,怎麽能不歡喜呢?那日雖只見了三小姐一面,然而這顆心卻系在她身上了。」
席龍目中的神色更深沉了幾分,面上卻帶笑道:「哦?如此說來,便是那個世襲了威武伯的韓家嗎?她們家的門檻卻是高的,但不知怎麽看上了你。」
左雁亭笑道:「正是說呢,我也沒想到她們家富貴之極,卻沒生勢利眼睛,日子便定在三個月後的初五,那時便該是初夏了,你若在京裏,務必要來。」
此時茶已經泡好,他遞給席龍一杯。席龍接過去喝了,便笑道:「那是自然,我怎麽也要去看看嫂子是如何的花容月貌國色天香,竟讓你如此着迷,我與你相交了近一年,也沒見你對我這樣上心。」
左雁亭笑罵道:「胡說什麽?這也是可以拿來攀比的嗎?你如何比得了三小姐,你是男人好不好?還有啊,我勸你平日裏也把臉放一放,不要老板着,年紀比我還小幾歲呢,卻總做出這番威嚴之态做什麽?沒的讓人都疏遠了你。」
席龍微笑道:「已經習慣了,一時也改不過來。」說完話鋒一轉,問道:「是了,上次我和你說的那種雪浪紙,可到貨了嗎?若來了,我要訂一千張,再加上五方端硯,還要上好的各種狼毫一百根,上好的徽墨與朱砂及其他各色顏料也多來些。」
左雁亭失笑道:「真是感激你,總給我帶來這些大買賣,我不善經營,如今看來,這小小的書香齋能經營下去,還多虧了您這位財神爺。你放心,我等下就去替你把材料都收拾齊了。」
話題便這樣被轉了開去,兩人品了一會兒茶,左雁亭替席龍包好了他要的那些材料,只累得額上細汗點點。
席龍從懷裏取出帕子,替他把臉上的汗都擦淨了,微笑道:「天黑了,你也快回去吧,要不要我送你?」
左雁亭一邊喘着氣一邊笑道:「不敢不敢,你……你只要不……不讓我送你回去,就是燒高香了。」說完,将那此東西往他眼前一推,挑着眉看他道:「從沒買過這麽多的,能帶回去嗎?」
「你以為我是你啊。」席龍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拎起那些紙張物品,不用兩只手,只是一只手,便輕輕松松出了門。
左雁亭張大了嘴,一直目送他消失在遠處拐角,方回過神來,探頭看看,見天色已經有些黑了,他就忙鎖了店門,自回家去。
且說席龍,他一路走着,拐了幾個彎,便來到熙寧街。徑自走入一座巍峨輝煌的府第,那府上面分明懸着一塊金字匾額「洛親王府」。
「王爺回來了,又買了這許多筆墨紙硯。」幾個管家模樣的人都迎上前來,有兩個侍衛接過那些東西,随席龍向前廳走去。
席龍,哦不,正确來說,應該叫他龍錫。當今聖上的第九子,一年前才和其他幾個兄弟一起被封為親王,建了自己的洛親王府搬出來。
「李德貴。」龍錫來到前廳,對正往桌上擺茶擺點心的一個中年太監道:「你派個機靈的人,去給我好好打聽一下威武伯韓府的情況,尤其是虎威将軍的那個三女兒,越細越好。」
李德貴答應了一聲,瞅着主子的臉色似乎不太好,也不敢細問,擺好茶水點心就悄悄退了下去,自找人去打聽了。
這裏龍錫坐在桌旁,陰沉着臉色,手裏捧着一杯茶,卻是一口都沒喝。
且說左家,自那日得了準信兒後,便忙活了起來。家裏的傭人雖不多,但因為是喜事,所以連老爺子老太太都親自動手,一家子人丁雖薄,卻也透出一股子喜氣勁兒。
誰知高興了不過八九日,忽一天,韓府便遣了人來說要退婚。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一下子就把左家幾口人給砸暈了。便連一向腼腆的左雁亭,氣憤之下都忍不住拽了來人,要他給出一個道理緣由。
那人嘆了口氣道:「真真是對不住,先前給了老爺書信,及至一個多月還沒收到回信,便當他默許了這親事。如今書信卻來了,原來是路上耽擱了些日子,原是不同意的,在邊疆上已将三小姐許給別人了,這……這真沒辦法。夫人說了,這事太對你們不住,願多退兩倍的聘禮……」
「我們……我們要聘禮做什麽?」
左父氣得身子都哆嗦了,慘笑道:「媽媽何必拿這話來搪塞?咱們又都不是沒經過事的。罷罷罷,只當我們瞎了眼,原本也就高攀不起,府上要鐵了心退婚,我們又能怎麽樣?聘禮也不要什麽兩倍三倍的,只把先前我們送去的東西,一樣不少的給我們拿回來就是,哼,我們左家雖輕賤,卻也不能讓東西落入那反複無常的小人手裏。」
那媽媽畢竟是伯府中人,聽聞此言,臉上就有些挂不住。漲紅着臉道:「老爺子這話是怎麽說的?雖是我們不對在先,但這事情起因卻要從令公子身上找呢。好端端的,為何又去招惹了王爺殿下……」
那婆子一語說到這裏,已醒覺自己失言了,連忙補救道:「罷了罷了,總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的确是沒法子了。我這就回去,聘禮日落之前便給你們送回來。」
她說完,擡腿就要離開。冷不防已經怔住了的左雁亭一下沖出來,攔住她的去路道:「媽媽慢走,剛剛的話……剛剛的話是什麽意思?我……我并不認識什麽王爺殿下……」
然而無論他怎麽問,那媽媽卻說什麽也不敢再說了。最後被左雁亭纏不過,只好跺腳道:「你這孩子忒不知禮,只攔着我有什麽用?倒不如把素日裏交往的那些人仔細想一想,那王爺們都是好微服的,不然誰肯和他們平常相交。這話已夠我死幾回了,左公子你就饒了我吧。」
左雁亭整個人都杵在了那裏,腦海裏只回響着這婆子的話。趁他愣着的功夫,那婆子連忙繞過他出了門,腳不沾地的疾行去了。
這裏左雁亭腦子裏亂哄哄的,爺爺奶奶爹娘問話,他只是敷衍。幾個老人憐他驟遭大變,也不逼問他,只讓他好好的愛惜身子。又說來日必給他說一房更好的媳婦。
左雁亭如何能聽得進這些話。回到自己的房間直想了一晚上,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他倒是有幾個好友,但多是從小兒一塊長大的玩伴和同窗罷了,怎麽可能和王爺沾上邊兒。
再細想自己要娶韓三小姐這事兒都有誰知道。又想了半晌,也是沒個頭緒。家裏人只以為這事兒已是板上釘釘了,因此街坊四鄰都知道這件事情,許多和他們交好的鄰居都提前來賀過喜了,要從這裏找痕跡,也是困難的。
一夜未睡,第二日去了書香齋,就有些倦怠。好在店裏也沒什麽客人。左雁亭坐在櫃臺後,雖覺得困,卻是不想睡,腦海中盡是韓三小姐的笑臉和昨日那媽媽說的話。
「這是怎麽了?馬上都要成婚的人了,怎麽精神卻這麽不濟,看看,連黑眼圈都有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左雁亭擡頭一看,發現原來是「席龍」來了。
他勉強一笑,也不起身,慵懶道:「不會是上次買的那些東西都用完了吧?你又不是皇家的買辦,哪有這麽快的道理。」
龍錫呵呵笑道:「皇家的買辦?那都是肥得流油的差事,哪能輪到我頭上。若真是為皇家買東西,只怕你這整個齋子的東西加起來,都還不夠呢。」說完坐在左雁亭的面前,關切道:「莫非真出什麽事了嗎?你這是怎麽的了?」
左雁亭搖搖頭,也不想多說,他和席龍算是交好,卻還沒有好到那種無話不談的地步。因擡起眼看了他一下,就問道:「今日想要些什麽東西?」
席龍笑道:「你難過成這樣兒,我哪有心要什麽東西,不過是上次買的一些顏料不太夠用,所以來補點罷了,左右也不着忙,你倒是和我說說你的事兒,前日見你時還喜笑顏開的,怎麽今日就成了霜打的茄子?」
左雁亭嘟起嘴,有些忿忿的瞪了席龍一眼:「你這人忒不通情理,我想把話給繞過去,你就偏要繞回來。好吧,告訴你,我的婚事吹了,這下你高興了吧?」
「這話是怎麽說的?我高興什麽?只是有些意外罷了。好好兒的,怎麽能吹了呢?」席龍說着意外,但面上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意外,只不過左雁亭心裏正難受,因此也沒注意到。
當下把緣由簡略說了,兩人又說了些話,席龍見左雁亭始終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就告辭了。
時光匆匆,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就到了初夏時分。
左雁亭一直沒有找出那個媽媽所說的王爺,最後他忽然醒悟,暗道是了,我真蠢,那必然是韓家要退婚,又找不出什麽正當理由,便随意胡說了一個來騙我,我竟然還當真了。
因想到這些,也就不去為這個煩心了。只是聽說韓家小姐已經又訂了親,是宰相大人的孫子,成婚的日子也定下了。他心裏未免有些失落悵然。
左家父母哪會不知道兒子的心事。好在左雁亭在商圈裏也算是有些名氣。不是因為他的經商能力,而是他的俊秀斯文和滿腹詩書很受那些商賈們的羨慕喜愛。有許多大富商想把女兒許給他,只不過卻難有能與左雁亭匹配的女子,因此左家一直都沒有同意。
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從韓家退婚之後,左家父母一直憋着口氣呢,如今見人家女兒都定親了,他們再也沉不住氣,恰好這時有個富商遣人上門提親,對方的女兒倒也算是才貌雙全,因此左家父母就答應了,征得左雁亭同意後,第三日就把三十二擡的聘禮送了過去。
對方看上去也對這門親事十分歡喜,不到十日時間,嫁妝也送了過來讓左家人過目,最後定在一個月後的十五成婚,雖然倉促些,但他們都是商人,門路多,一應東西想必也都能置辦齊的。
左雁亭重又恢複了神采。雖然他沒看過那女子的長相,但是聽人都說是不錯的。何況他之前心儀韓三小姐,卻并沒有情根深種,如今對方既然都要成婚了,他也就丢開了手。
再者,從那些街坊的言語中推斷,這位小姐的品貌也是不俗的,想到婚後兩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生活,他便從心裏覺着幸福。
席龍這些日子跑得很勤。左雁亭知道他的用意,無非是見自己傷心,所以故意多來開解自己,他心中暗暗感動,面上只做不知。如今親事定了下來,心頭大石也算放下了。
恰巧這日席龍又來了,他便道:「多謝你這些日子過來陪我,只是我如今已經又定了婚事,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了,你以後也可以少跑幾趟。」
席龍面色一沉,其中的不悅連左雁亭都感覺到了。不由得一愣,脫口道:「怎麽了?你不高興嗎?」
席龍面色立刻恢複如初,假裝生氣道:「是啊,我自然不高興。每日來你這裏,我贈了多少好茶好點心吃喝。如今你心情恢複了,倒少了我一條贈吃喝的路子,我如何能高興得起來。」
左雁亭讓他逗得忍不住笑了起來。席龍見他笑了,方松了口氣,因又問道:「這回是哪家的姑娘,可是比韓三小姐的家世還要好嗎?」
「不是,是茶商林家的二女兒,聽說也是才貌雙全的,哦,只是……聽說而已了。」左雁亭的臉忽然紅起來,腦袋也不自然的低了下去,似乎才意識到這個話題有些羞人。
化名席龍的龍錫默默看着他,手不自覺的握緊:或許,真的是該行動的時候了,他……還從未有像現在這樣迫切的渴望得到一個人。
當下又閑聊了幾句,龍錫就告辭了,臨走時買了一方造型古樸優雅的端硯,讓左雁亭又小賺了一筆。
心情很好,左雁亭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發現原來天是藍色的,路上的行人們也是那樣可愛。真奇怪,這幾個月裏,怎麽記得天好像是灰蒙蒙的呢?行人一個個看上去也覺面目可憎,看來心情果然是能影響眼睛的。
因為要準備成婚的事兒,所以左雁亭在父母的要求下暫時關閉了書香齋,恰巧那一天席龍過來了,他便讓對方缺什麽都買一些回去,自己要等成婚之後才能再回這裏做生意。
其實這樣做,他是有私心的,畢竟像席龍這樣的大主顧可只有一個。萬一在歇業期間,他跑去別家,又覺得別家的東西好,從此後不來光顧自己了怎麽辦?他可不想因為成婚而失去這個大客戶。
席龍卻只是微微笑着,聽他說歇業,也沒表現出什麽不悅或者驚訝的情緒。
左雁亭再三叮囑他成婚那日要來喝自己的喜酒。最後席龍似乎是不耐煩了,半開玩笑的道:「好了,我記着了,想讓我去,也總得你能順利把新娘子娶過去才行。」
左雁亭忍不住就捶了他一拳,憤憤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被退婚一次就夠倒楣了,我就不信上天不開眼,我雖不是像你這樣生于富貴之家,又風流倜傥玉樹臨風,好歹也算是中上品貌,也讀過幾卷書,身上倒還不全是俗氣,怎麽讓你說的好像就娶不到老婆似的。」
席龍呵呵一笑,也否言語。兩人又喝了幾杯茶,他便拿着買好的筆墨紙硯走了。這裏左雁亭又坐了一會兒,見沒人上門,就關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