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計可教流年住 (1)
那個晚上的尴尬,事後再也無人提及,只因那時聲色交織得太像一場夢,沒有人願意和夢裏的故事較真。
十一月底的時候,蕭尋終于接到一家知名銀行的實習通知,甚至還沒來得及和孫菀小慶祝一番,就匆匆搬去了銀行提供的職工宿舍,昏天黑地地忙碌起來。
蕭尋的實習崗位在個貸中心,最初的工作就是謄寫房貸合同。因時近年底,個貸中心堆積了太多需要處理的合同,導致蕭尋每天都要加班到淩晨。
孫菀心疼蕭尋,不想讓他在忙碌工作之餘,還要分神聯系她。所以,她特別貼心地攬下打電話叫他起床、互道晚安等事情。
蕭尋起初很感激她的體貼,偶爾在吃午餐的間隙還會打個電話關心下她的狀況,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就心安理得地将維持感情的重擔放在了孫菀肩上,任由她扮演那個主動的角色。
孫菀害怕兩人的感情變淡,每次打電話前都要反複打好腹稿,以便在通電話時能夠多說些趣事出來,調劑談話氣氛。
一個月下來,孫菀的“趣事”越說越幹巴,蕭尋的回應越來越心不在焉。有一個周五,孫菀聽出他一邊沖澡一邊将手機開成擴音,嗯嗯啊啊地應付她,她終于忍不住冷冷對那邊說了句:“蕭尋,你是個超級大渾蛋。”很快,電話那端傳來蕭尋漫不經心的聲音,“嗯,是啊。”
那是孫菀第一次沒有說再見就挂他的電話,她揪着一顆心,睜着眼睛到天亮,卻一直沒等到蕭尋的回複。
次日天明,她破例沒有打電話把他叫起,木木地盯着時針跳過七點,又跳到八點,終于在極度失望中合上疲憊的眼睛。那一刻,她發現,原來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在他看來只是可有可無的一種形式。
恍惚了一整天,孫菀終于在時近淩晨時,忍不住煎熬給蕭尋去了個電話,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蕭尋就匆匆堵住了她的話頭道:“菀菀,我在趕制報表分析,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孫菀郁郁地說:“明天休息嗎?我可以去看你嗎。”
蕭尋猶豫了很久說:“我可能照顧不了你。”
孫菀聽懂了他的婉拒,淡淡說了聲:“哦,那你先忙吧,我不打擾你了。你……早點休息。”
挂完電話,她眼眶發熱地看着通訊錄上他的名字,忽然覺得她和蕭尋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新年前夕,厲娅代卓臨城邀請403全體女生出席明晚在萬乘舉辦的跨年派對。江明珠和馬蕊對這種熱鬧一向趨之若鹜,歡天喜地地應承了。見孫菀一個人悶不作聲,厲娅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帶上你家蕭尋,一起。”
孫菀搖了搖頭,她剛接到蕭尋約她去一起跨年的電話。這還是這麽久以來,蕭尋第一次主動約她見面,孫菀希望借這次約會讓感情升溫,哪裏肯去參加別人的派對。
見她态度堅決,厲娅也沒有勉強。
元旦當天,厲娅她們早早就盛裝打扮好,臨出門前,厲娅匆匆丢了句話給孫菀,讓她什麽時候改了主意,随時打電話找她。
她們走後,孫菀将親手給蕭尋織的圍巾用包裝袋包好,又從櫃子裏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拿出來,一件件在鏡子前比試。最後,她選定一件白色大衣,配上咖啡棕的短裙和及膝的中靴。
她有些小自得地轉了個圈,又從抽屜裏找出厲娅送的睫毛膏、唇彩,輕手輕腳地在鏡子前描畫起來。等到收拾停當,她滿心幸福地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出神,這樣的她,他應該不會再舍得冷落了吧?
她的思想很有前瞻性地飛躍到幾個小時後,預演了他們久違的擁抱和親吻,她因這過于甜蜜的想象紅了臉頰,連鼻尖都冒出小汗珠來。
眼見窗外天色漸暗,雪花紛飛,她終于忍不住先打了蕭尋的電話,電話接通的瞬間,她撒嬌地埋怨道:“你到底什麽時候來接我?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蕭尋倉促地說了句:“你先去後海,我一會兒跟你會合,我有點事兒在處理,先這樣。”
孫菀正準備說話,那邊卻匆忙挂斷了電話。
她揣了一天的喜悅被他一句話打翻在地上。愣了片刻,她又一點點将那些喜悅撿起來,裝回心裏。但是連她也不能否認,再撿起來的東西,似乎哪裏不一樣了。
她悶悶地帶上傘和MP3,一個人出了門。
她沿着兩人約好的路線,撐着傘慢慢走在下雪的街頭,從霓虹閃爍的街頭走到燈火闌珊處,再走入一片更深的火樹銀花不夜天。
身邊,不斷走過成雙成對的情侶,他們的甜蜜襯得這一刻的她無比寂寥。
她搓了搓冰冷的臉,樂觀地暗示自己:蕭尋馬上就會出現,很快她就會變成他們中的一員。她強撐起眉眼,翹起嘴角做開心狀,只可惜耳機裏,有人那麽不合時宜地在唱“落單的戀人最怕過節,只能獨自慶祝盡量喝醉。我愛的人沒有一個留在身邊,寂寞陪我過夜”,唱得她心灰意冷,落落寡歡。
穿過煙袋斜街,當孫菀切實站在後海拱橋上時,已經過了她和蕭尋約好的時間,剛剛浮起來的心又驟然沉了下去。
她拿着手機,反複開合,沒來由地煩躁、委屈,為什麽他還沒有給她打電話?是又被什麽工作纏住了?還是手機沒有電?她一次次把他的名字從通訊錄裏找出來,放在撥號鍵上的手指,終于在時間跳過九點半時,按了下去。
電話通的那一瞬間,孫菀忽然有些不想說話,于是緘口站在人來人往的橋上,等他的解釋。
蕭尋說了句“稍等”後,不知和什麽人說了幾句什麽,複又接起電話,有些歉疚地說:“菀菀,對不起,我這邊有點事,暫時不能過來了,你要不先回宿舍。”
孫菀喉嚨有些發苦,“什麽事情。”
蕭尋猶豫了片刻,卻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菀菀,以後再跟你解釋。”
孫菀左手失望地垂下,無聲地合上手機。
她怔怔地站在人來人往的橋邊,良久,她伸出食指,在欄杆表面的積雪上寫下“Happy new year!”。
不知站了多久,直站到她連骨頭都發冷,她才暈暈沉沉地順着人群往前方走去。她像浮在人海裏的一葉漂萍,人潮往哪裏湧動,她就往哪裏逐流而去。
等到人蹤稀疏下去,她就跟着意識胡亂走。等到她發現周遭越來越冷清幽深時,已經迷失在了什剎海的胡同深處。
她茫然地在原地轉了個圈,望着四面八方那麽相似的彎道,忽然有種身陷迷津的恐慌。她摘下耳機線,四周瘆人的阒寂如水般湧入她的耳朵裏。她的腿因這陌生的寂靜發軟,身體因寒冷和害怕微微哆嗦着。她掏出手機,慌忙要去撥蕭尋的電話,可是手指剛觸上撥號鍵,又緩緩滑了開去。
這一刻,她明明很想向他求救,卻又抗拒這一想法。
此刻的矛盾,讓她想起不久前,剛剛戀愛的馬蕊說的一番話。馬蕊說,有天她在自習室上自習,外面忽然下起大雪,發短信讓男朋友送衣服給她。那個男孩卻因玩游戲玩得正在緊要處,拒絕了她的要求。她和他冷戰了一個星期,最後還是言歸于好。但是,每當她再去自習時,都一定不會忘記帶備用的衣服。她坦言,如果哪天再發生這種事情,她寧肯冷死,也不會求救于他。
當時聽完,孫菀還覺得馬蕊有點太驕傲,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有時候驕傲只是不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失望。
深吸了一口氣後,孫菀判斷了下地理位置,壯起膽子往大街的方向走。
寂靜無聲的巷子裏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以及衣服的摩擦聲。她緊握着拳,快步往前走,然而,她的腦子裏卻不争氣地開始輪播恐怖片的畫面。
就在她情緒繃到最緊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陣什麽東西墜地的悶響。她猝然頓足,猛地回頭看去,卻什麽都沒有。
她大叫一聲,再也顧不上什麽驕傲不驕傲的,一邊拼命往前跑,一邊手忙腳亂地撥蕭尋的電話。
耳邊不斷響着她急促的呼吸聲和電話忙音,那段路,她像跑了一個世紀,她心底最後一點希望的光芒,因冰冷機械的“您撥打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而徹底熄滅。
她大口大口呼着氣,心像吸進冰雪一般冷。
她全然忘記了害怕,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她強忍着酸楚撥通了厲娅的電話,幾聲音樂後,那端傳來厲娅的聲音,“改變主意了。”
孫菀眨了一下眼睛,一線眼淚滑落,“娅娅,我迷路了。”
“你怎麽會迷路?蕭尋人呢?你是不是哭了?你在哪裏,我這就去接你。”
孫菀走到一處白慘慘的燈光下,認了認門牌,向她報了一個生僻的胡同名。
厲娅那邊靜了好一陣才說:“這是在地安門西路……你盡可能地往大路上走,我這就來接你。”
十幾分鐘後,孫菀終于走到了大街上。她看了下路标,抖着手把街道名發去厲娅的手機上,然後僵僵地站在大街最顯眼的地方等着。
風卷着雪花往她身上打去。雪花模糊了路面上的車輛和五色的燈光。這一切映入她蒙胧的淚眼裏,扭曲失真得像電影裏的蒙太奇鏡頭。
深夜的北京凍得人四肢發僵,她對着手呵了口氣,等到搓熱了之後又貼在臉上。
街道上,偶爾有出租車閃過,但都是滿客狀态。她對此不抱希望,遂低下頭,機械地跺着麻木的雙腳。
就在她快要凍得失去知覺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孫菀!”
她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繼續跺着腳。于是,一聲更加洪亮的“孫菀”傳來。她訝異地回頭,只見一個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冒雪立在她身後,他微鎖着眉,神情複雜地看着她。
孫菀辨了好一會兒,等到他的眉目更清晰地映在她眼底時,才動了動凍得有些發青的嘴唇,難以置信地呢喃道:“卓臨城。”
她眼眶一熱,一股暖流從她心底湧向僵冷的四肢百骸,怔怔地望着他清隽的容顏,七上八下的心一點點安定下去。
卓臨城遠遠地嘆了一口氣,快步走上前接過她手上的傘,毫不遲疑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車子那邊帶。
“手怎麽這麽冷?”卓臨城的手緊了緊,“為什麽不站在一個背風的地方。”
孫菀讷讷地望着自己被他緊握着的手,別扭地想往回抽,偏又不敢動,生怕輕輕一動,會讓這一舉動顯得更加別扭。
正值胡思亂想之際,冷不丁被他這麽一問,她只好嗫嚅地答道:“我怕你們找不到我。”
卓臨城頓住了腳步,“下次別這樣,我一定可以找到你的。”
孫菀輕輕哦了一聲,暗想,他這話說得也太大了,有錢人是不是總以為他們什麽都可以做到啊?他又不是GPS定位系統,更不是谷歌地圖,憑什麽把話說這麽滿啊?
他牽着她繞到副駕駛室前,把門打開,簡單利落地吩咐說:“上去。”
孫菀扒拉着車門邊框,有些猶豫地想,貌似這個位置不是她該坐的吧?她卻不敢推拒,以免他覺得自己太多事。
車裏的溫暖很快就驅走了她身體裏的寒意,連打了兩個噴嚏,她尴尬地用手捂着嘴看他。他目視前方,一手掌着方向盤,一手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
孫菀接過說:“謝謝。”又問:“娅娅怎麽沒來。”
“那邊總要個人主持局面。”
她哦了一聲,将臉埋進紙巾裏。
卓臨城透過車鏡看了她一眼,打開音樂,陳奕迅低緩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了出來,是一首放了一半的《好久不見》。
孫菀默默聽着,歌裏物是人非的意境讓她有些傷感。她恹恹地将頭靠在車窗上,半閉着雙眼出着神。
兩首歌剛唱完,飛馳的車子驟然停了下來。
孫菀茫然坐直身體,“這麽快就到了。”
卓臨城下車,繞到她那邊打開車門,“沒有。先下去吃點熱的驅驅寒。”
孫菀見他态度堅定,沒有拒絕,慘白着張臉,勉強一笑,“謝謝。”
江南菜館裏,卓臨城很快點好幾道口味清淡的養生菜,又點了兩盅參湯。
等菜期間,卓臨城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眼來電號碼,把手機遞給孫菀。
孫菀看見“厲娅”二字,忙不疊對那邊說,她已經被卓臨城接到,讓她們幾個放心。
挂完電話,雅間裏頓時靜了下來。
孫菀有些無所适從。不知道為什麽,在卓臨城的面前,她總有一種嚴陣以待的感覺。
她暗暗後悔剛才沒有拒絕他的邀請,正準備找個什麽話題和卓臨城聊幾句,他對她做了個手勢,起身朝外間走去。
孫菀松了口氣,撐着下巴,安心地喝起檸檬水來。
他走後不久,侍應生就将菜接連端了上來。餓了一個晚上的孫菀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肴,又不能先動筷子,一時郁悶。
幾分鐘後,卓臨城挾裹着一股寒氣走了進來,将一盒感冒藥推到她面前,“先把藥吃了。”
孫菀的心狠狠暖了一下,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垂下雙眼,一言不發地接過藥,剝開兩粒藥丸吞了下去。
卓臨城指着她右側的參湯,“趁熱喝,出點汗就好了。”
孫菀不無感念地拿起湯匙,埋頭喝起湯來。
再回到車裏時,孫菀已經被美食和湯水滋潤得容光煥發。再聽陳奕迅傷感的聲音時,似乎都找不到先前那種凄楚的心境了。
她靜靜望着窗外的街景,忽然覺得哪裏不對,于是側臉向正在開車的卓臨城問:“那個……為什麽開這麽慢啊。”
他氣定神閑地開着車,漫不經心地答道:“在下雪啊。當然要開慢點。”
“可是……”孫菀百思不得其解,“現在雪已經下得小多了,你剛才明明開得很快。”
卓臨城半晌沒有出聲,感覺孫菀還在用求知的眼神看她,轉過頭,嘴角輕輕一勾,“你很趕啊。”
孫菀被他一句話堵了回去,“沒有……不趕。”
車是他的,愛怎麽開是他的事,她真沒意見的。
她并不知道,一個女人要多不解風情,才會問出那樣的蠢問題。他不過是想一起待得久點,再久點,一如她和蕭尋在一起時的心境。
趕到萬乘時,厲娅正在唱歌。見了他們,她連忙擱下話筒上前噓寒問暖。
馬蕊和江明珠湊上前,拍了拍孫菀的肩膀,“沒事兒吧。”
孫菀搖了搖頭,“沒事兒,虛驚一場。”
馬蕊将她挽到沙發上坐下,支使着江明珠,“快去給她點首《北京一夜》,讓她好好說說是怎麽誤入百花深處的。”
孫菀坐下後,環顧四周,只見交流區星星點點的燈影裏,還坐着一些衣飾高貴的年輕男女,從他們的舉止裏,不難看出是卓臨城那個世界的人。
厲娅從侍應生那裏取了杯雞尾酒遞給孫菀,轉身走去了卓臨城那邊。孫菀松了口氣,目光倦倦地落進不斷晃蕩的藍色液體裏。
因孫菀出現的冷場持續了一陣後,一個穿着黑色皮夾克的高挑男子走到舞臺區,抓着話筒說:“怎麽都這麽含蓄啊?沒歌了,誰唱。”
一個化着濃妝的年輕女子叫道:“卓少上啊!實力派不上誰上。”
正和厲娅說着話的卓臨城擺了擺手,笑容裏居然有了幾分難得的含蓄。
江明珠在一邊小聲地說:“真看不出來啊,卓臨城還是一能唱的主。”
一個離她們很近的短發女孩忍不住說:“那是必須的啊。別看他現在這麽深沉的,十六七歲的時候,他也組過樂隊、去過拉薩,是再典型沒有的文藝小青年。”
“看不出哦……”馬蕊接腔,“他受什麽打擊變現在這樣了。”
“嘁!”那女孩擺出一副不能與她溝通的樣子,說了一句很經典的話,“長大了呗。”
正準備喝酒的孫菀,冷不丁地就笑了出來。
慢慢啜完杯中的酒,孫菀趁無人注意,起身走出了滿室的流光溢彩。
那酒的度數雖然很低,卻也燒得她頭腦有些發暈。
她沿着華光璀璨的圓弧形長廊一直往前走,直到轉進一個透明的露臺,耳邊再也聽不見任何喧嚣嘈雜聲,浮躁的心才安定下來。
她用力推開一扇窗,一股冷風卷着幾片雪花落在她的臉上,那點寒意落進這粉雕玉砌的溫暖華邸中,瞬間軟化成一點惬意的清涼。
孫菀仰着臉,靠着欄杆,目光迷茫地看着外面幽暗的夜幕,以及城市上空的燈光海。
正出着神,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愕然回首,看到正低頭點煙的卓臨城從轉彎處走了進來。
她的心提了提,擠出笑容,“嗨……”
他擡頭見她,愣了一下,随即掐滅了指間的煙火。
“你……來抽煙啊?”孫菀沒話找話地說。
他走向她對面,淡淡說:“你呢?來看夜景。”
孫菀嗯了一聲,“其實你不用滅掉煙,我不介意的。”
他沒有回答,極目遠眺着前方,良久,指着他身邊的位置說:“這個位置看夜景最好。”
言下之意就是讓她過去。孫菀怔了怔,沒有挪步,“為什麽。”
他擡腕看了眼時間,“過來,你就知道答案了。”
他的話有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孫菀果真就往他那邊移去,剛走到他身邊,只聽不遠處爆出砰的一聲巨響。她吓得掩住耳朵,下意識往他那邊縮了縮。她眨着眼睛,循聲往窗外看去,只見半空中綻開了三朵碩大的銀色煙火。只一瞬間,那三朵煙花就化成點點銀沙從半空中墜下。
“還是這麽膽小。”他輕笑出聲。
他話音剛落,半空中又綻開一大片煙火,那些煙火如流星般緩緩下墜,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光亮的痕跡。
孫菀無暇計較他的話,将耳邊的手搭在欄杆上,踮起腳張望,“真美!”
“每年這個時間,對面都有半個小時的煙火表演。”
孫菀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那邊,失神地接腔,“去年這個時候,我在電影院看了王菲的《大城小事》……”
後半截的話卻被她咽回了肚子裏。
卓臨城接過她沒說完的話頭,“電影結尾,王菲和黎明也在類似的地方看煙花。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像站在電影裏。”
“你怎麽知道。”
孫菀猛地回過頭朝他看去,卻險些撞上他近在咫尺的臉。他溫熱的呼吸就撲在她臉頰邊,激起她一陣戰栗。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耳尖猝不及防地紅了。
他低頭凝望着她的眼睛,那樣的目光,讓孫菀猝然憶起那個如在夢中的親吻,這個聯想像塊烙在神經上的烙鐵,她的額角不自禁地一跳,連帶着睫毛也顫抖了起來。
不知為什麽,她有點想逃跑,可是理智拖住她的腳,并想到了一個體面的離開的理由。她擠出一個生硬的笑臉,“聽說你唱歌很好聽,等會兒唱一首好嗎。”
他的目光深沉得像最暗的夜,但那夜裏偏又燃着熾熱的光,“好。”
孫菀不敢與他對視,聲音有些發抖,“唱什麽?不如我去給你點。”
想了一會兒,他湊得再近些,低低地在她耳邊說:“《偏偏喜歡你》。”
不遠處又傳來焰火轟然炸開的聲音,孫菀的心随那聲音劇烈地顫了顫,她用比他更低的聲音說:“好……我、我這就去點。”
說完,她轉身匆匆往包廂跑去。
孫菀剛在包廂坐定,安靜了一整晚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拿起一看,竟是蕭尋。愣了愣,她還是接起了電話。
“菀菀,睡了嗎?”電話那端,蕭尋的聲音透着些疲憊。見孫菀不答,他幽幽嘆了口氣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其實很想你,也很想陪你過節。”
孫菀眼圈頓時紅了,她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吸了口氣問:“怎麽有汽車聲,你在哪裏。”
“我在……豆腐池胡同。”
孫菀眼前一亮,“我記得那裏離鼓樓不遠。”
“很近,這裏看得到鼓樓的樓尖。”
孫菀看了眼時間,飛快地說:“還有十五分鐘就到十二點了,如果你能在十二點前趕到鼓樓,讓我和你一起聽到今年的跨年鐘聲,我就不生你氣了。”
那邊傳來蕭尋果決的聲音,“好,你等我!”
那邊電話剛挂,孫菀連跟厲娅告別都來不及,抓起包,飛快地往樓下跑。
萬乘離鼓樓不過兩站路,如果他們同時往一個地方跑,不是沒有可能在跨年鐘聲響起前碰上的。
孫菀越想越激動。這一刻,她不想再去計較他對她的冷落,她對他的愛足夠寬恕他的一切過錯。她不顧一切地在雪地上狂奔,獵獵寒風像刀片般割在她的臉上,大雪幾乎蒙住她的雙眼。
她一腳深一腳淺地在積雪裏跋涉,心裏只有一個名字——蕭尋。
她跑得那樣急迫,好像稍一遲疑,他們就要從彼此的生命中錯過一般。
當她彎着腰,站在鼓樓前大口喘氣時,秒針剛好快要靠近零點。
她一眼就從廣場前的人群裏找到身穿米色大衣的蕭尋,與此同時,她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她強忍着內心翻湧的激動,按住胸口,接通電話,“蕭尋,回頭。”
遠處,蕭尋愕然回首。彼此視線對接的一瞬,雄渾悠揚的鐘聲在他身後的紅牆朱欄上響起。
沒有片刻遲疑,他們都朝着對方跑去,緊緊相擁的一瞬,幾乎聽見彼此靈魂碰撞的聲音。
片刻後,孫菀掙開他的懷抱,擡頭仰望着他。一個多月未見,她險些不敢認他了。他瘦得眼窩深陷,膚色透着久不見日光的蒼白,明晃晃的燈光下,可見他下巴上多出的點點胡揸,乍然看過去,孫菀有種看到三年後的蕭尋的錯覺。
但是那種陌生感只一瞬就消失了,她再度将頭埋進他胸口,他亦緊緊箍了箍她。她的身體被他的骨頭硌得發痛,她的心卻更痛,她強忍着沒有流淚,喑啞着聲音說:“蕭尋,你老了。”
蕭尋松開她,擡起她的下巴,看不夠地看着,“我剛剛也懷疑自己有幾年沒有看到你了。”
孫菀用食指沿着他的面部輪廓撫摸,含淚笑說:“好在還是這麽帥……”
蕭尋低頭封住她的嘴唇,彼此的唇舌前所未有地熱烈交纏着。這時,她忽然從他的衣服裏嗅到了一絲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以及一點……煙草的味道。她正欲開口詢問,卻被他更加激烈地堵了回去。
孫菀頭暈目眩地抱着他的腰,僅剩的那點不專注就地陣亡。
次日,正在宿舍洗衣服的孫菀,忽然由消毒液的味道聯想到昨夜蕭尋身上的味道,她心裏覺得詫異,繼而又開始好奇——為什麽蕭尋會深夜出現在鼓樓附近?
她越想越覺得可疑,忍不住抓起手機撥了過去,可是連撥了兩遍,蕭尋的電話都處于無人接聽的狀态。
她的情緒頓時就亂了。這段時間來,她真的受夠他不接電話的冷落了,擔心他們好不容易重燃的愛情如昙花一現般凋落。人生頭一次,她失去了理智,像所有無理取鬧的女孩那樣,一遍又一遍地撥着他的電話。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電話居然通了,她忐忑地叫了聲:“蕭尋……”
那邊卻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不在,我是他室友。”
“可是,他的手機為什麽會在你手裏。”
“他去醫院了,走得急,忘記帶手機了。我看你電話打得急,擔心有事,所以冒昧幫忙接了。”
孫菀心緊了緊,“醫院?他去醫院幹什麽。”
“去看他媽媽。他媽媽這兩天情況不太好。”
孫菀的心驟然沉了下去,“他媽媽怎麽了。”
“你不知道嗎?他媽媽癌症晚期,正在鼓樓醫院那邊住院。”
孫菀眼前一陣暈眩,手心裏居然冒出冷汗,她強作鎮定,“請問,她媽媽是什麽時候來北京的。”
“好像是半個月前吧?我也記不清楚了。”對方的聲音裏開始透着些許不耐煩。
“哦,”孫菀久久地發着愣,好半天才輕輕說了聲“謝謝”,輕輕放下手機。
她緩緩滑坐在椅子上,良久,機械地抓起手機,發了一條短信到蕭尋的手機上:蕭尋,我要見你,回來後務必給我回電話。
傍晚,孫菀終于接到了蕭尋的電話。
她第一句話便說:“蕭尋,在你心裏,我到底是你什麽人。”
蕭尋顯然已經從室友那裏知道了孫菀的憤怒所來為何。他聲音枯澀地說:“菀菀,你聽我說……”
“好,你說,我要聽你說,為什麽阿姨癌症晚期這麽大的事情,你都不告訴我?我作為你的女朋友,直到今天才從一個陌生人嘴裏聽到真相,會不會有點太可悲。”
“我不想讓你擔心。”
孫菀怒極反笑,“那你就不怕我寒心嗎。”
“菀菀,你冷靜一點。”
孫菀搖了搖頭,忍着鼻根處的酸楚,“我不想聽這些。告訴我,阿姨在哪個病房,我要去看她。”
電話那邊傳來久久的沉默。
孫菀的心在那沉默中一點點碎開,她緊緊握着手機,直到指節發白,“蕭尋,你為什麽不讓我去看阿姨。”
蕭尋倦倦地說:“因為,有的事情,我不想讓你面對。我很累,不要再逼我了,好嗎。”
孫菀吸了吸鼻子,“蕭尋,我忽然想知道,在你看來,什麽是愛情。”
不待他回答,她已經情緒激動地诘問道:“是春日裏一起看看花,夏日裏一起吹吹風,秋日裏一起散散步,冬日裏一起踏踏雪?不,蕭尋,我從不覺得這就是愛情。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看武俠小說長大的孩子,我一點都不喜歡瓊瑤筆下寫的那種愛情,更不希望我的男人以為我只能活在一簾幽夢裏。我心目中的愛情,是像喬峰和阿朱那樣一起同歷風雨,生死相許;是郭靖和黃蓉那種‘生,我背着你;死,我背着你’的不離不棄。我不怕面對什麽困苦,只怕你對我有所隐瞞。”
很久很久,那邊才傳來一句意味複雜的嘆息,“菀菀,那是你的愛情。我的愛情,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孫菀并不知道,有一種男人,他們不需要女人進化成雅典娜,陪他們一起面對世界毀滅,更加不需要女人像梁紅玉那樣為他們抛頭顱、灑熱血,他們只需要女人像藤蔓樣依附于自己,在他們頂天立地的時候,表演怯、懦、哭的柔弱。
這種男人的愛情,不是相濡以沫,不是同歷風雨,更加不是生死相許,而是垂憐,是疼惜,是一切足以印證他們強大的布施。
如果孫菀早些知道這點,也許就不會越錯越多,越走越遠。
挂掉電話後,孫菀做出了一個決定。她在超市買了一個果籃,打車直奔鼓樓醫院。
孫菀趕到醫院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
孫菀費了好大一番周折,這才問清蕭母的病房號。她繞過重重回廊,穿過層層花園,終于找到一棟舊樓。
她望望高高聳立的新住院大樓,又看看眼前這棟年久失修的舊住院樓,一點酸楚漫上心頭。
正自怔忪,她遠遠見蕭尋的繼父拿着一沓化驗單和繳費單從對面走來,半年不見,他的脊背越發佝偻,蒼老憔悴得讓孫菀有些不敢認。他一邊嘆氣,一邊念叨着什麽從孫菀身邊擦過。
孫菀連忙叫住他,他見是她,渾濁的眼裏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尴尬,他讪讪地打了個招呼說:“小孫來了。”
孫菀快步走近他,“叔叔!真對不起,我本來應該早點來看看阿姨的。”
老人家連說無妨,在前面引路,将孫菀帶到了三樓一個多人病房裏。
剛一走進病房,孫菀就被濃烈的消毒水味和一股惡心的病氣、煙氣、騷氣熏得幾欲作嘔,眼前,一個不足20平米的房間裏竟然安排了八個床位,每個床位病人加陪護少說三口人,因為近日連天大雪的緣故,病房裏的地板上沾滿了濕漉漉的泥腳印。
孫菀蹙了下眉,随着蕭尋繼父一起走到病房的最角落處。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床上看去,孫菀不禁倒吸了口冷氣:這居然是蕭尋的媽媽?
和一般癌症晚期病人瘦骨嶙峋的樣子不同,蕭尋媽媽渾身都浮腫了起來。此刻,半昏迷狀态的她渾身打着冷戰,額頭上、臉上不斷往外冒着冷汗。
孫菀痛心地問:“怎麽會這樣。”
蕭尋的繼父用極蹩腳的普通話艱難地說:“醫生說她腎積水嚴重,給她打了幾天針,誰知道打完,她反而發起高燒來,一直退不下來。今天蕭尋找醫生理論,醫生又說她是輸液反應。”
孫菀接過蕭尋父親手上的化驗單和繳費單一看,除了杜冷丁、脂肪乳、白蛋白等常規藥外,還有一種特別昂貴的特效藥,按照藥價計算,住院一天的費用,只怕要耗費他們家半個月的收入。
見蕭尋的繼父端來熱水準備給蕭母擦身體,孫菀心情複雜地接過毛巾,悉心替她擦了起來。
眼見蕭尋媽媽身上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