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城之将傾,愛之将始 (1)
随着婚期迫近,孫菀不免俗地患了婚前恐懼症。起初只是對未來生活莫名其妙地憂慮,再後來,她一聽到“結婚”,一看到紅色的東西就有種魂飛魄散的倉皇。
她開始瘋狂地思念蕭尋,狂熱的程度遠超過失戀的那段時間。因為彼時她決意要等他,思念便綿緩,此時不得已放下,思念便洶湧。
她覺得自己和蕭尋的愛情,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和所有失去初戀的女人一樣,她一直在心底偷偷描摹彼此重逢的畫面:或是在地鐵上,或是在某個路轉角的咖啡館,抑或是在他們深吻過的圖書館天臺……
只要蕭尋一天不回來親口告訴她“我們徹底完了”,孫菀心底就永遠會有個初戀未完的錯覺。胡蘭成曾對張愛玲說:你不來,我怎敢老去。對孫菀這種還在等待的人而言,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等待無望,而是沒有窮盡氣力等到最後。
“逃婚”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可孫菀到底是個俗人,太多的現實羁絆讓她不敢任意妄為。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打了個越洋電話給厲娅,求她開解。
厲娅到底老辣,在聽完她的絮叨後,一句話就切中了要害,“與其說你不相信卓臨城愛你,不如說,是在怕他有天不愛你。”
孫菀頓時惱了,“才不是。”
厲娅隔着電話哧哧地壞笑,“你妄想在一個準心理學家面前瞞天過海?聽過‘馬克斯兄弟式思維’嗎?你和馬克斯兄弟的思維一樣,渴望愛情,但又不接受愛情,因為太害怕某天看到對方的真實自我而失望。你骨子裏不相信卓臨城的愛能長久,所以很怕一旦愛上他,有天會被傷得徹頭徹尾。”
孫菀沉默了一會兒,恹恹地說:“難道不是?我始終不明白他愛我什麽。”
厲娅亦靜了良久,才娓娓說:“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蒙田說過,愛,只是對那些逃離我們身邊的人的瘋狂渴求。對卓臨城那樣的人而言,愛只是一個方向,卻不是那個方向的終點,當他一旦達到目的,那愛也就自行消失了。老孫,你是個清醒的人,因為清醒,所以痛苦。”
孫菀的心因她的話飄然墜去深谷,聲音枯澀地問:“那我該怎麽辦。”
“不如嫁給他,滿足他的征服欲。等他得到了之後,就會厭了、膩了,然後放你自由,也說不定。”
孫菀頭痛欲裂,抱着電話聽筒喃喃道:“他憑什麽這樣折磨我。”
“憑他強勢,憑他鐵腕雷霆。認了吧。”
挂斷前,厲娅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老孫,守住自己的心,女人輸了心,就什麽都輸了。”
孫菀聽得四肢發冷,無聲點了點頭,在沙發上蜷成一團。許久,她才強撐着從沙發上起身——既然如此,那就嫁吧,倘若他到時仍不放手,她也拼得起用一生的時間折磨他。
卓臨城和孫菀的婚禮較常人的複雜,分兩天辦完,第一天是按傳統形式,在某個改造後的王府裏拜堂,宴請雙方親屬;次日才是去酒店走個形式,大宴八方領導、朋友。
婚禮前一晚,孫菀通宵無眠,第二天雙眼果然腫得堪比核桃。卓家安排的化妝師看到,非常頭疼,只好臨時找來冰塊幫她按摩。
孫菀頭腦昏沉地坐在鏡子前,看化妝師在她頭上臉上折騰,末了,特意叮囑說:“妝化厚一點,越厚越僵越好。”
最好能直接拿張面具把臉全擋住。
“您真幽默。”化妝師一邊笑,一邊打開卓母送給孫菀的妝奁,拿出一對帝王綠的耳環,仔細戴在她耳朵上。
其實孫菀想多了。婚禮第一天,作為新娘子,她壓根不需要抛頭露面、強顏歡笑,只需在洞房裏等候吉時。待拜完天地,她又會被送回洞房。短短幾分鐘裏,根本不會有人看得清她的僵硬是發自內心,還是妝面太厚。
拜完堂後,孫菀被丢在張燈結彩的洞房裏。那洞房古韻盎然,紫檀雕花大床上,平鋪着大紅緞面龍鳳被,被子上老套地撒着“棗生桂子”,若是面前再插一對紅燭,簡直可以直接當作古裝片片場。
卓家的三親六眷加起來不下千人,門外的喜宴流水般進行着。人聲、笑聲、樂聲連綿不絕,落在腹中空空的孫菀耳裏,真叫她生了些“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傷感。
喜宴徹底散去已是晚上七時許,卓家的保姆這才端了碗餃子過來讓孫菀吃。枯坐了近五個小時,孫菀什麽胃口都沒有了,勉強吃了兩個就讓她端走。
又過了一會兒,紛沓的腳步和男人的谑笑聲朝洞房這邊傳來,孫菀脊背驟然一挺,惴惴望着門外。好在卓臨城将那群人擋在門口,怎麽都不肯放他們進來鬧。那些喝多了的男人一心要看新娘子,哪裏那麽好打發?足足在門口吵嚷夠半小時,才被卓臨城許下的重諾打發走。
門開後,幾欲虛脫的卓臨城倚在門邊足足發呆半分鐘,才展眼往孫菀那邊看去。見她穿着一身大紅旗袍,小臉粉白,雙唇猩紅,不禁失笑。
孫菀局促地坐在大床上,緊張地望着他,明明陣腳全亂,嘴上卻不服軟,“有什麽好笑的。”
卓臨城走到她身邊坐下,食指在她粉白的臉上略重地一抹,“差點以為是在拍年代戲。還是強搶民女的那一種。”
孫菀哪兒能和他比風流善谑,只好緘口,臨了,卻不忘賭氣似的斜了他一眼。
卓臨城一只手移到她腰後撐着,另一只手覆在她手上,将她環在自己的臂彎裏,低頭看她,只是看她。
他的襯衣上、呼吸裏均沾染上了酒氣,這氣味讓孫菀很不自在,臉上的表情也由不安轉為羞怒。她蹙起眉,冷冷問:“看什麽看。”
卓臨城飛快在她的紅唇上啄了一下,聲線暧昧,“在看從哪裏下口比較好——妝太厚,旗袍領子太高,耳朵上的石頭又太礙事……去,把妝卸了。”
孫菀生硬地別過臉,用姿态告訴他:偏不。
卓臨城嘆氣道:“擰巴。”
見孫菀不搭理他,他孩子氣地玩着她耳朵上的翡翠耳墜,“以前看你那麽封建保守,還以為你懂得三從四德,結婚後會對我溫順點,看來是我想錯了。”
說着,他懶懶倒向身後的大床,紋絲不動地躺着,全然不顧身下有那些硌人的紅棗、蓮子。
孫菀這才知道他其實已經醉到了極點。
松了口氣,孫菀徑自去浴室細細将臉上的濃妝卸掉,又在蓮蓬頭下沖去頭上的發膠。她存心挨時間,恨不得将這個澡洗到天荒地老。
慢吞吞洗完澡,她打開櫥櫃一看,裏面倒有女式浴袍,只是那薄如蟬翼的紅紗,怎麽看都覺得意識形态不良,只好再将剛才的旗袍穿上。
将長發吹到大半幹,孫菀不甘不願地挪回外間。見卓臨城還像剛才那樣躺着,似已睡着,她俯身輕輕脫去他的鞋襪,然後蹬掉拖鞋,爬到床上,将他身下的幹果摳出來,掃去一旁。又見他雙腳懸空在外面,她只得半跪在床上,吃力地将他往上拽。好容易将他移到枕上,孫菀長噓口氣,剛要起身,這時,一直裝睡的卓臨城忽然伸手,拖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倒在他懷裏。
卓臨城閉着雙眼,抓着她的右手,将之引到他的領帶上,“幫我把它解了。”
孫菀咬唇,“我不會。我怕不小心勒死你。”
卓臨城眼簾微微一動,“牡丹花下死,我倒無所謂。只是讓自己的新婚丈夫死在洞房裏,你就不怕太引人遐想。”
孫菀再顧不上什麽風度,抓起一把蓮子打在他身上。
卓臨城嘴角似有似無地勾了一下,“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孫菀再無還擊之力,只好稱了他的意,歪在他身旁,低頭去解他的領帶。然而孫菀有生之年裏,确實從未接觸過這個東西,一時不知道怎麽解,險些真将他勒死。
她微濕的發梢掉在他的臉上、脖子上,不經意地輕輕掃着他的身體。卓臨城喉頭動了動,握住她胡亂解着領帶的手,翻身将她重重按壓在床上。
柔軟的大床仿似承載不了兩人的重量,呻吟一聲陷了下去,孫菀被身下的堅實的果殼硌得失聲痛呼。卓臨城緩緩睜開透亮的鳳眼,微醺的臉上泛起動情的桃花色,三兩下扯開領帶,丢去一旁,俯身吮住她的唇,一手解她的旗袍盤扣,一手覆上她瑩白柔滑的小腿。他忘情地吻着她,手沿着旗袍的開叉處往上游弋,直到吻到她冰涼的眼淚,才如夢初醒般驟然睜開眼睛。
見身下之人小臉緊繃,下颌隐忍地抽搐着,他頹然将頭埋向她頸後的枕頭。良久,他松開她,翻過身去,朝着另一側無聲無息地睡去。
次日的西式婚宴果然如黎美靜的心意,定在了北京某頂級酒店。
孫菀頂着白紗,在司儀的安排下,挽着卓臨城在燈光海中将所有程序走完。彼此交換戒指時,新郎準備的鴿子蛋換來一片低呼,甚至掩去了新娘說“我願意”的聲音。
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喝酒,車輪戰似的逐桌敬到。鑒于來賓多是京城有身份的人,孫菀也躲不脫,只好把酒實打實地喝進肚子裏。
孫菀幾乎是靠卓臨城強挽着才把兩百桌酒敬完的。
接下來,孫菀又強忍着胃裏的翻騰與不适,與卓臨城在門口送客。好幾次孫菀都恨不得吐那些非拉着她合影、寒暄的客人一臉,然後就此倒地。
待目送最後一撥客人下了樓,孫菀終于繃不住,提着禮服裙擺往後面的衛生間跑去。她匆匆将門落了鎖,趴到金色的水池前,翻江倒海地吐着,直吐得肝膽欲裂、涕泗橫流。
門外傳來卓臨城敲門詢問的聲音,她嗚咽着道:“沒事,吐出來就好,你回去吧。”
說完,她将水開到最大,将全部情志都傾入嘩嘩的流水聲中。
等到身體裏最後一點可吐的東西吐完,孫菀氣若游絲地靠着洗手臺滑坐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
衛生間牆面的LED屏上,正在放一支老歌的MV,一男一女上演着孫菀看不懂的劇情,然而酒店的音響系統實在太好,好到歌詞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進了她的耳朵裏,“多少年了,我們曾想過一起變老,卻都有別人了……”
兩行眼淚毫無預兆地從她清瘦的面龐上滑落,那麽淺吟低唱的歌,卻惹得她忽然大哭起來。
她實在是撐得太久,累得太久,沉積太久的委屈在這一刻決堤傾瀉。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只怕那扇木門也蓋不住她的哭聲,可是即便她将十指緊緊摳進掌心,還是壓不下心口的銳痛。
哭得暈暈乎乎的時候,她聽見有人破門而入的聲音,又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穩固有力的懷裏。她圓睜着淚眼,擡頭往那人臉上看去,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間,徹底呆愣住了——怎麽可能在此情此景下見到蕭尋?她一定是醉了,可這一刻,寧願相信自己是清醒的。
她死死盯着他的臉,死死揪住他襯衣的領子,梗着脖子将嗚咽聲吞下去,顫抖了許久,淚如雨下地哀求說:“不要去美國。求你,別丢下我。”
卓臨城擡起的手緩緩落下,一動不動地僵立原地。他的喉頭動了動,垂下的眼簾将眼底所有情緒全都斂去,仿佛那裏從來都一無所有。
次日,孫菀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來。酒店的大床上,只有她睡過的痕跡,被子上用玫瑰鋪成的心形還能看得出大概。
她擁被陷在床上,費盡心力回憶昨日,回憶起來的只有喝不完的酒和面目模糊的人來人往。
如此想來,這兩日聲勢浩大的婚禮,留給她最深刻的東西,反倒只剩腳底被高跟鞋磨出的水泡了。
婚禮後,論理便是蜜月期,不料卓臨城剛将度蜜月的檔期空出來,就接到他外祖母病危的消息。外祖母昔日最疼他,行将就木時唯一的心願便是能見他侍奉病榻。孫菀本也應跟去探視的,可卓母深懂老人家的心思,在這當口了,老人家或許并不想見到旁的女人分去卓臨城的關愛,所以婉言拒絕了。
卓臨城一去便是大半月,孫菀再見他時,已是在外祖母的葬禮上了。他們的蜜月,自然只能秋後再議了。然而,他們始終沒有再提過蜜月的事。他們都太忙,卓臨城忙着收購一家A股上市公司,又忙着做拓展萬華的産業鏈,孫菀則忙着準備畢業論文。
婚後,孫菀一直住在學校的宿舍裏,周六日偶爾也回她和卓臨城的家中。卓臨城大多數時候都不在,每每站在空無一人的家中,孫菀都有一種無所适從的感覺。她無法進入卓太太這個身份裏,亦無法從這冰冷的豪宅裏找到一絲歸宿感。
卓臨城偶爾也回家,陪她吃一頓飯,或是陪她看一部電影。如果她表現得拘謹不安,他就會尋一個借口出門,回賓館或是他的行館裏住下;如果碰巧遇見她心情好,他就在樓上的卧室裏留宿一晚,次日再走。
孫菀擔心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
辦完婚禮後,卓臨城對她的熱情莫名地冷卻了下來,孫菀是從他疏離卻不冷漠的态度中看出來的。在追求她的時候,他雖也是如此進退有度,溫柔周到,但孫菀總能輕而易舉嗅到他道貌岸然,心懷不軌的氣息。
當然,除了不常見面,卓臨城一點兒也不失自己做丈夫的本分。他給她開了不限額度的附屬卡,又精心為她挑了代步的名車。節假日時,他必親自帶禮物回家陪她。彼此每天雖無電話,但是他的助理Holly會準時将他每一天的行程發給她,确保卓太太能夠實時掌握卓先生的動向。
因為結婚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孫菀的心理落差并不大,這反倒坐實了厲娅的猜想:卓臨城對她的愛,只是一種求而不得的執念,一旦達到目的,他的執念就會醒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畢業後,因要照顧卓父、卓母的情緒,孫菀不得不放棄考研,按部就班地考了家報社。偏巧那報社離他們的婚房所在地不遠,孫菀便順理成章地打包了自己的全部行李,搬了進去。在此之前,孫菀的活動範圍只限卧室、廚房、衛浴,完全是三點一線式,像個寄居者。正式入住後,孫菀漸漸也會去樓上的書房、陽光房小坐,無聊的時候,便放一張唱片,赤着腳在樓上樓下散步、哼歌。
再往後,她便自作主張地往家裏添置東西,有時候是一盆虞美人,有時候是一套可愛的茶杯,有時候是從宋莊、798淘來的油畫。
某個傍晚,她一邊聽着自樓下隐隐約約傳來的奧斯卡金曲,一邊淺吟低唱着修剪一株茉莉,不料卻被順道回來的卓臨城撞見。過後,他便命人在家裏裝上音響系統,以便她在家裏任何一個角落都能享受自己喜歡的音樂。不久後,陽光房裏又多了園藝公司移來的近百盆名花,如此一來二去,這棟原本冰冷的房子便漸漸有了起色,不再像他們那一潭死水的冰冷婚姻。
若不是MSN上厲娅的頭像閃起,孫菀只怕自己會在這個午後溺死在無休無止的回憶裏。
她擡起枕在膝蓋上的頭,點開對話框。厲娅問道:“一周年剛滿,就要離婚。”
孫菀避而不答,問道:“這麽晚了為什麽還沒睡。”
“剛在加州參加一個Party。你猜我見到誰了。”
“難不成是施瓦辛格。”
“回答正确,加十分。”
往常,但凡彼此談及和卓臨城有關的話題,厲娅總是要窮追到底,恨不得把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八卦出一個萬字解讀來。可是今日,她連離婚這麽勁爆的話題都避而不談,想必此時一定在為什麽事情亢奮。
“不問我怎麽見到他的嗎?”厲娅補上一句。
“洗耳恭聽。”
“加州昨天有個政治游行,我也去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除了一條T褲,我身上只穿了一張報紙。”
“你不要命了嗎,去參加什麽政治游行?還穿成那樣!”
“你傻啊!這種游行絕對是全美頭條新聞,去那種地方表演,很容易出彩。今天起碼有一百個鏡頭對着我拍,章子怡出街都沒這樣風光!”
“所以你就被州長一見鐘情,準備共譜現實版《難以置信的愛》嗎。”
“那倒沒有,不過游行過後,一個開瑪莎拉蒂的小開說要請我喝一杯,喝完一杯後,他又帶我參加了一個上流人的Party。拿到名片我才知道他居然是某傳媒巨頭家的二世祖。最重要的是,人家自己還是Taeinc的股東,比鑽石王老五閃得還鑽貴。我敲名字給你,你去Google,有他資料的。”
“然後呢?不要告訴我這個時間了,你還在加州。”
“然後我們約了周末去騎馬。放心,我現在全須全尾地在自己家裏。我才不會笨到和那種人玩一夜情,然後第二天早上拿着一條卡地亞滾蛋。”
“我Google他了,猶太人,你小心別被賣了還幫忙數錢。”
“你覺得帥嗎?有沒有點像年輕版的Adrien brody。”
“……”,孫菀想說,那種神經質的陰郁表情确實有點像。但她們彼此都已經過了可以互相毒舌的年齡,女人的友誼往往會因為一句不得體的話支離破碎。思來想去,孫菀補充說:“你喜歡上他了。”
“沒錯,我喜歡他能夠帶我見到施瓦辛格,喜歡他買給我的新高跟鞋,更喜歡他能夠讓我演某部B級片的女主角!老孫,我太興奮了,覺得自己好像活在一部電影裏。我現在差不多可以立刻寫出《風月俏佳人2》的劇本。”
“那種電影是騙人的。《欲望都市》才是真的。”
“已婚婦女果真是世界上最無趣的種群。”
孫菀瞟了眼時鐘,快速敲下,“很晚了,早點睡吧,老熬夜對身體不好,已經不是十幾歲了。”
“偏不,長命百歲不敵半世痛快,我今晚要去陽臺上唱一晚上歌。”
“哪兒來的歪理邪說。”
“話不投機半句多,已婚婦女,我去洗澡了。”
孫菀甚至來不及說句“再見”,那邊的頭像就暗了下去。她在電腦前發了會兒呆,懶洋洋地點開電腦D盤,找出一部美國青春喜劇來看。這部片子,她看過幾遍,并非因為劇情有趣,而是因為厲娅在裏面跑了個戲份較重的龍套——女主角情敵身邊的亞裔閨蜜。
幾乎所有美式喜劇都會找一個金發大胸的尤物做女主角的情敵,然後再找幾個亞洲、非洲面孔去陪襯那位尤物。電影裏,厲娅頂着一臉濃墨重彩,做着誇張的表情,但即使這樣也絲毫不掩她的美麗。這部電影在北美票房很高,所以厲娅便以此為代表作,到處投簡歷,漸漸接到了一些電視劇龍套的角色:妓女、脫衣舞娘、中國餐廳的服務員……
孫菀不是演員,完全不懂得《演員的自我修養》,因此每每看到這些影片中厲娅一閃而過的面孔,都會有種難以言說的凄涼感。過後,她便會對卓臨城生出些怨怼——盡管明知這怨怼是不公道的。
離婚的念頭冒出來後,一直盤桓在孫菀的腦海裏,讓她不堪其擾。她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結婚以來,卓臨城從未給過她一絲一毫壓力,相反還分寸恰當地給了她很多體貼。若是換個粗線條的人,也許會很樂在其中,但孫菀的直覺時刻在提醒她,她和卓臨城之間一定有什麽問題隐隐存在。像那個等最後一只鞋子墜地的失眠者一樣,這個問題一天不爆發,孫菀的心就一天無法真正安寧。所以,與其說她想要離婚,不如說想要通過離婚這件事情,讓那只懸在頭頂的“鞋子”趕快掉下來。
當然,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沒有離婚的主動權。只要卓臨城一天不松口,她永遠都不可能真正擺脫。更何況,她找不到離婚的正當理由,總不好在法庭上對世人說,離婚理由是長期杞人憂天吧?
孫菀還未來得及就這件事情深入思考,就被某大會打亂了陣腳。每年的大會,都是各大報刊要過的重要關口,所有媒體都在積極上演“軍備競賽”。大會期間,總編輯室因人手不夠,便将孫菀等新丁征調過去值夜班。大半個月時間裏,孫菀每天晚上都泡在報社找花絮圖片、找數據、改文字,淩晨兩三點回去都是家常便飯。
熬過了大會,報社領導非常人性化地組織了一次為期七天的九寨溝旅行。但是那場旅行,除了累上加累,再沒給孫菀帶來半分收獲。
一回到北京,孫菀就向報社請了兩天病假,一動不動地縮在家裏養元氣。經過了兵荒馬亂,孫菀這才知道現世安穩有多珍貴,遂将離婚的念頭暫時壓了下去。
這日,孫菀正在辦公室做一個電話訪問,剛從外面回來的老夏捶胸頓足地将一本周刊撂在她桌子上。
孫菀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将采訪筆記上的問題匆匆問完,挂斷了電話問:“夏老師,您這是怎麽了。”
老夏又抓起周刊抖了抖,“頭條讓人家給搶了。”
“什麽頭條。”
“餘小菲的那個啊!我跟了一個多月,一根毛沒撈着,倒被別人撿漏了。”
聽見“餘小菲”三個字,孫菀的心沒來由地重重跳了一下。
“餘小菲那條緋聞,還是爆出來了。你看……”老夏将周刊在孫菀面前抖開,“上次那男的去看她,被不懂事的記者曝光了,還上了個封面。”
孫菀一眼就看見那周刊的封面用誇張的黑體字寫着:神秘富豪夜探餘小菲,送粥入香閨疑似交情不淺。
封面配圖便是那“神秘富豪”的背影和模糊難辨的側臉。但孫菀只将那配圖略掃一眼,便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默然地收回眼神。
“這個記者看樣子是要滾蛋了,不過光那些照片的版權費都夠他吃幾年了。”老夏不是滋味地感嘆了幾句,将周刊丢在孫菀桌子上,“沒事兒看看那篇報道,寫得真不賴,學學。”
孫菀嗯了一聲,淡淡說:“有空看。”
說完,她起身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走到衛生間,她緊繃的肩背不自覺地松了下來,倚在門口發了好一陣呆,慢慢洗了手,才打起精神回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老夏頭靠着沙發椅打電話,悠然地抽着根雪茄,搭在辦公桌上的雙腳有節奏地晃着,嘴裏含糊不清地說:“炒緋聞最近不好使,餘小菲的熱度一時半會兒散不了……我不是說你沒她紅,是說人走清純路線的,出道幾年沒緋聞,所以有看點。你走性感路線的,這當口爆幾張不鹹不淡的照片給我,很難引起什麽關注度……喝下午茶?成,我這會兒剛好有空。”
老夏精神抖擻地從椅子上坐起,抓起包,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門砰地合上時,奮筆疾書的孫菀下意識停下了筆頭,單手支着額角,筆尖機械地在紙上畫橫線。良久,她丢開手中的水筆,拿起擱置在一旁的周刊,翻到頭條,逐字逐句地看了起來。
下班回家後,孫菀簡單地沖了個澡,從廚房翻出袋泡面泡上。等泡面的空當,她懶懶倚在流理臺的邊緣,咬着筷子頭發呆。三分鐘未到,門口便傳來鑰匙轉鎖的聲音。
她站直身體,轉頭往門口看去,剛好就見卓臨城推門進來。
換過鞋後,他将脫下的正裝外套脫下挂好,走到廚房門口,神色自若地問:“晚餐吃什麽。”
孫菀低頭,專注地看着泡面,“不知道你會過來,沒有準備你的飯菜。”
聞到泡面的味道,卓臨城蹙眉,“不要吃這個。”
孫菀漫不經心地說:“晚上還要加班趕稿,實在沒時間做別的了。或者你去外面吃。”
卓臨城走到她身後,輕輕按了下她去端泡面的手,“去外面看電視,我來做。”
孫菀不想在這種小事上與他擰着,點了點頭,返身去了客廳。
卓臨城打開空蕩蕩的冰箱,翻撿出鮮雞胸脯肉,又從櫃子裏找到一袋香菇,娴熟地在電磁爐上煮起粥來。
晚餐檔的電視節目實在叫人難以直視,換了一圈臺,孫菀無精打采地窩在沙發一角,拿遙控器抵着下巴,時不時去瞟廚房裏的卓臨城。他将襯衣袖子整齊地挽起,極耐心地将雞脯和香菇切成丁,又細細地切姜絲。
他幾年前給厲娅煮長壽面的狼狽樣子還歷歷在目,轉眼間,已被黎美靜調教成了一個合格的煮夫。
孫菀暗地裏很喜歡看他做家務。一來是因為罕見,二來是因為他總能把拖泥帶水的瑣碎家務處理得幹淨利落,高效快捷。
新聞聯播還在播環球時事,卓臨城已經将雞粥擺上了桌。他擺好碗筷,叫了聲“孫菀”,見她紋絲不動,便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雙臂将她從沙發裏拖起來,帶到餐桌前坐下。他在主位坐下,将一碗汁稠亮澤的粥推到孫菀面前。
孫菀舀了點粥放進嘴裏,很鮮美細膩的口感,卻叫她忽然有點食不下咽,恹恹地放下勺子,“你自己吃吧。”
說着就要起身,卓臨城擡眼看她,“不合胃口。”
“單純不想喝粥。”
卓臨城頓了幾秒,找到手機,撥出電話,“老陳,去華苑打包——”
說話的間隙,他轉眸看向孫菀,“你想吃什麽。”
孫菀有些惱火,推開椅子,語氣卻很平靜,“我什麽都不想吃,就想安靜地待會兒。”
卓臨城看了她一眼,對手機那端說了句“不用了”,便挂了電話,一言不發地喝起粥來。喝完粥,他循例去二樓主卧沖澡。孫菀本以為他沖完澡就會離開,不料他卻穿着睡袍下了樓,看樣子是要住下過夜。
他見孫菀沒好氣地窩在沙發角落裏,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子,左手扶住沙發扶手,右手食指在她鼻梁上輕輕地刮了一下,低聲說:“你這樣子,很像一只壞脾氣的貓。”
清新的水汽和紅楓的香氣自他的衣襟裏傳出,他的眉眼裏亦有叫人心動的氤氲之氣。
孫菀伸出根指頭推他,“你擋我看電視了。”
卓臨城好脾氣地在她身邊坐下,陪她一起看電視。孫菀故意把電視切換到他最讨厭的某衛視綜藝節目上,讓誇張刺耳的笑聲對付他。
卓臨城耐着性子陪她看了十幾分鐘,終于忍不住伸手拿過她的遙控器,将聲音降下來,“現在餓了嗎?不如我去給你熱粥。”
孫菀一聽到這個“粥”字,有些情難自控,脫口諷刺說:“不是全天下女人都愛喝粥的。”
卓臨城了然地點了點頭,将電視完全靜音,“何必拿食物撒氣?有什麽問題,你盡可以坦誠地來問我。”
“我哪裏來的氣?”孫菀蜷在沙發上的雙腿移到拖鞋上,一邊套鞋子一邊說,“我只是不喜歡回到家還要加班,就這麽簡單。”
“可以聽我解釋嗎?我們公司最近和餘小姐合作了一部電影,所以我不免和她有些工作上的接觸。”
“恕我孤陋寡聞,我不知道什麽工作接觸,還包括‘送粥入香閨’這種事情。”
話一出口,連孫菀自己都覺察到空氣中彌漫的酸味,因此及時剎住車,話鋒一轉,“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麽,我說過,你的工作往來我一點都不想過問。”
卓臨城眼中明明閃過一絲笑意,語氣卻很誠懇,“前段時間,因為我們公司一個技術人員的失誤,導致餘小姐拍戲時摔傷手臂,停工回家休息。前天我從香港回來,聞訊後臨時決定帶Holly去看她。見她一個人在家吃薯片,有些于心不忍,便留下Holly陪她,自己去附近打包了粥給她。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孫菀在原地僵坐了一會兒,語氣不自覺地軟了一點,“關我什麽事?我要去寫稿了,你自便吧。”
卓臨城及時伸手将她拉回沙發,右臂自然地環住她的腰身,将她擁進自己懷裏。他的唇貼着她的耳尖問:“你确定編八卦都比跟我在一起更重要。”
婚後一年來,他們還從未有過這種尺度的相處。孫菀感覺到他對她的某種熱情忽然死灰複燃了,她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故作淡定,“如果今天不能把那個八卦編出來,明天的大會我會死得很慘。卓先生,砸人飯碗猶如殺人父母,你确定要和我結下這種不共戴天之仇嗎。”
卓臨城的手緩緩沿着她的背脊游走,“既然你這麽喜歡八卦新聞,不如坐下來聽我慢慢跟你說幾條勁爆的。”
孫菀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掌心死死壓住,“會比夜探女星更勁爆嗎。”
卓臨城頓住,張嘴在她耳尖上咬了一口。
孫菀伸手推開他,斜睨他一眼,起身噔噔噔地往二樓去了。
孫菀懶懶地坐在書桌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着一本電影雜志,電腦屏幕上,白晃晃的Word文檔裏只象征性地寫了一段導語。其實她根本就沒什麽稿子要趕,只是拿這個當盾牌,逃開卓臨城。
許是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