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吳岳就帶初冬去了醫院。他一上午抱着初冬在醫院跑上跑下做體檢,一口氣都沒歇。等體檢都做完了,又忙着跑到樓下去買了兩碗馄饨上來,生怕初冬餓壞。
吳岳把自己的那份放到一邊,端着一碗熱騰騰的馄饨,舀起一個吹半天,小心送到初冬嘴邊,“來,小心燙。”
初冬看了他一會兒,才慢慢張開嘴,吃掉那顆馄饨。吳岳說:“這家馄饨我小時候常吃,都開十多年了。怎麽樣,味道還不錯吧。”
初冬點頭,吳岳就一口一口給他喂,他喂一個初冬就吃一個,慢慢吃下去大半碗,初冬就不吃了。吳岳便把剩下的連湯吃光,這才打開放在一邊已經稠掉的另一碗,一口兩個快速吃掉。他吃完把碗筷收拾進塑料袋裏,見初冬還看着自己,便溫和笑着說:“你和我戰友家小孩小時候一樣,不愛吃飯,喂一口才吃一口,不喂就不吃。”
吳岳去丢了垃圾,依舊把初冬抱着,回到樓上去等結果。等的時候時不時給初冬拉好衣服拉鏈,整理袖子,怕他衣服不合身,凍着了。旁邊有人看着,對他說:“你這爸做得可真細致。”
吳岳自然回道:“我親兒子麽。”
初冬聽了這話,微微一怔。
“這個腿它從前的手術是沒有處理好的,創口裏面的碎渣都沒清理幹淨,你兒子難道從沒說過他的腿難受疼痛嗎?”
吳岳不停道歉,醫生給他看拍出來的腿部片子,與他一一解釋截肢面的情況,讓他趕緊去給孩子辦住院手續,繳費,等過幾天就直接做手術。
吳岳又忙了半天,才把初冬抱去病房安頓下來。護士過來給初冬挂點滴消炎,吳岳就坐在床邊看着,面容又是擔憂又是自責,追着護士問了許多注意事項,還一一用手機記下來。護士走後,吳岳給初冬撚撚被角,似乎想握住他瘦弱的手,卻又不敢,只能尴尬又笨拙把手放在腿上搓了搓,問:“現在腿疼嗎?”
初冬靠在病床上,用一種微微有點好奇的目光觀察着他的動作。他聞聲一眨眼,答:“不疼了。”
吳岳卻聽得心裏太不是滋味。這孩子從見到他起沒說過幾句話,腿疼也不說,餓了飽了也不表現出來,一句要求的話都沒提過。初冬越是這麽安靜懂事,他就越是自責,懊悔自己的孩子都長得這麽大了,他這個做父親的才剛剛得知。從出生到十五歲是一個人所有的童年和少年,而他錯過了初冬這樣一段漫長的成長歲月,讓他的小孩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那樣一個糟糕的地方。他甚至想到如果趙倩一輩子不告訴他,他的初冬就一輩子這樣下去,腿疼了,餓了,冷了,甚至突然有一天死了,都不曾得到過他本該擁有的疼愛和關心。
吳岳的心情難以平靜,甚至眼眶一時都有些紅了。他不願意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展現出這樣的一面,強迫自己平複心緒。他清了清幹澀哽咽的喉嚨,說,“我去……買點東西,很快回來。”
他腳步匆忙走了。初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病房裏便只剩下陌生人。有人暗自打量着他,他也全然沒看見似的,坐在白色的病床上安靜得像一幅畫。
男人說自己很快回來,但是過了兩個小時,也沒回來。初冬輸完液,護士過來給他拔掉針,走了。初冬就靠在床頭,纖瘦的身體陷進枕頭。他低垂着睫毛不知在看什麽,想什麽,手指輕輕撫過手背上的輸液貼,摸着摸着,把輸液貼輕輕撕了,随手扔在一邊,專注看着手背上微微發青的針眼裏冒出的一點點血珠。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初冬恍然有所察覺,擡起頭朝門口看去。吳岳提着三四個大袋子進來,帶起一陣風。他一進病房,那些時不時飄向初冬的目光立刻散了。初冬看着吳岳走到他床邊,把袋子往床頭一堆,大冷天裏,這個人的額角竟然還冒出點汗來。他從袋子裏拿出書,一本又一本,放在初冬的枕邊,有小說,散文,詩歌,雜談,全都不薄,被吳岳一口氣堆到他面前,竟是有近十本。
“聽說你喜歡看書,我就去市中心的書店逛了一圈,路上有點遠,還堵車,回來晚了,對不起。”吳岳沖初冬一笑,“不知道你喜歡看什麽,我讀書也少,平時都不看書,就讓售貨員幫忙挑了一些名著,你看看這個,什麽安娜妮娜,聽說還不錯。”
初冬手裏被他塞下一本厚厚的大部頭,他終于露出一點像小孩子一樣的、吃驚還有些茫然的表情。他低頭看着手裏的書,書殼堅硬、光滑,翻開紙張就會聞到嶄新而好聞的墨香與紙頁之間淡淡的木香。不同于他在孤兒院裏都快翻爛的那些小說集,薄薄的雜志,書頁無人愛護,上面濺了油,沾了污漬,發黃破損,看了一百遍,也沒有新的。
吳岳看着初冬反複撫摸書的封面,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但他很快注意到初冬的手背,連忙喊來護士給他貼上新的輸液貼。他小心撫過初冬的手背,叮囑:“小心一點,下次不要蹭下來了。”
吳岳的手心寬厚,溫暖,覆在初冬冰涼單薄的手背上,迅速暖熱了他的皮膚。他又想起什麽,從袋子裏拿出一個手機盒,拆開,從裏面拿出一個新手機放進初冬的手心,“電話卡我明天再去辦,這兩天你住院無聊,可以看看書,玩玩手機。正好我店裏沒事,就在醫院陪着你。”
他又從袋子裏拿出一個新買的保溫杯,洗幹淨了倒上熱水,随時準備拿給初冬喝。吳岳坐在床邊陪初冬翻了一遍新書,一看時間又跑下樓去買午飯。他這回速度很快,不到半個小時就拎着兩個飯盒回來,與初冬面對面坐在床上一起吃。
這次初冬把飯都吃幹淨了。他坐在床上安靜看書,吳岳就守在旁邊,時不時給他倒水,抱他去衛生間,到了飯點就下樓去買飯,每一次都不重樣。
他無時無刻不陪着初冬。店裏有事他也推了,趙倩和他打電話他也不接。初冬稍微動一下,他就忙着起身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旁人看着奇異,沒見過對兒子這麽關心備至的爸,連初冬到後來都有些不自然,讓他有事可以去忙,不需要這樣一直照顧自己。
初冬做手術那天,他的體檢報告也出來了。醫生告訴吳岳小孩的身體不大好,免疫力低,容易發炎,缺乏營養,貧血,胃也有些問題。說到初冬的性別時,體檢報告給出的判定結果是男性特征比女性特征更加顯著,雖然有子宮卻沒有生孕能力,陰道口也比普通女性窄小,外貌特征更偏向于男性。
醫生開了幾副中藥讓吳岳帶回去給初冬養身體,吳岳心事重重等在中藥房外面看報告,想起醫生說初冬這裏有問題,那裏也有問題,說到底還是出生的時候體質就不好,後來又根本沒有好好養過,連基本的營養都跟不上。
吳岳拿了中藥,正好初冬的手術也結束了。他的斷腿重新開過刀,包着厚厚的紗布,人被送回病床時還在睡。他裹着被子沉沉閉着眼睛,烏黑的睫毛蓋在雪白的皮膚上,呼吸清淺,躺在床裏就像個瓷白的娃娃,只要睜開眼就會得到生命活過來。
吳岳坐在床邊,握着初冬細瘦的手指,粗糙覆繭的手指一遍一遍摩挲指腹下的冰涼手背。他這才有機會好好看着初冬的臉,從眉毛到嘴唇,仔仔細細想要全部刻進心髒裏,比記住任何東西都要牢固不可打破。
初冬長得太奪目了,加上他的雙性人性別,吳岳很難控制自己不去想沒有家人的保護,孤獨的初冬在過去是否遭遇過欺淩甚至侮辱,一想到這些吳岳的胸腔中就難以扼制燒起熊熊怒火,火卻最終不知該燒向誰,只能把他自己灼得痛苦不已。
吳岳撐着額頭皺眉醒來時,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就這樣坐着睡着了。他擡頭見初冬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正躺在床上看着自己。吳岳發現初冬總是這樣看着自己,睜着一雙小鹿般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好像對一個陌生的東西很感興趣,又不願輕易靠近,便遠遠地不作聲觀察。吳岳見自己還握着他的手,手心熱度蒸出的汗都把初冬的手指弄濕了,他忙抽回手,俯身摸了摸初冬的頭發,“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初冬說:“沒有。”
“腿呢,腿疼嗎?”
“不疼。”
吳岳端來水喂給他喝,初冬就一點點抿着喝下去。住院這幾天,吳岳偶然發現初冬喜歡喝那種甜甜的鮮榨果汁,有一回吳岳給他買來橙子果汁,他就捧着果汁低頭認真喝,時不時舔舔杯口邊緣的殘留,吃起飯讓人着急,喝果汁倒是喝得幹幹淨淨,小嘴紅紅的。後來吳岳又給他買過別的口味,初冬都喜歡喝。
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初冬終于可以出院了。吳岳高高興興開車帶着他回了家,抱着初冬上樓,到家門口時對初冬說:“爸爸給你準備了驚喜。”
他打開門進屋,客廳裏放着一個嶄新的輪椅。吳岳把初冬放在輪椅上,幫他調整姿勢,“我試了好幾家,還是這種坐着舒服,可以按按鈕自動走,也可以自己推輪子。”他講了半天怎麽用這個輪椅,又從輪椅扶手旁的一個袋子裏抽出一根棍,抽開,原來是個可以伸縮折疊的拐杖,他把拐杖放到初冬手裏,“你累了就坐輪椅,想走路就用拐杖。”
吳岳推着初冬從客廳到卧房,又到陽臺,在家裏轉了一圈,笑着問:“是不是很方便?”
初冬看着他比自己興致還高,也彎起嘴角很溫和地笑起來,答:“嗯,很方便。”
吳岳見他露出笑容,頓時像個傻乎乎的新任爸爸無措在原地轉了幾圈,終于想起自己還有什麽要說,去房裏抱出一堆袋子和盒子,從裏面拆出新買的毛衣,棉襖,褲子,鞋子,手忙腳亂展示給初冬看,“我想給你買新衣服,又不知道怎麽買才好,特地去問了我朋友的老婆,你看,這都是他們給你挑的,等你在家休息幾天,我再帶你去商場買,想買什麽買什麽。他們聽說我把兒子找回來,還想來看你,我怕你不習慣,就拒絕了。”
吳岳說着說着想起什麽,看看初冬的臉色,小心道:“你別怕,我就告訴了一個朋友,我和他關系好,他不會亂說,也不會有人打擾你。”
吳岳絮絮叨叨和初冬說話,停不下來似的,好像要把過去沒說過的很多話一股腦都和初冬說了。初冬就坐在輪椅上聽着,時而目光注視着他的舉動,看他臉上的表情。
“衣服。”
吳岳動作一頓,看向初冬。初冬也看着他,一雙溫柔漂亮的眼睛微微彎起來,“都弄亂了。我來吧。”
吳岳瞎忙一通,衣服一個沒收拾整齊,全淩亂堆在沙發上。初冬搖着輪椅過去,彎腰揀起一件毛衣,放在大腿上疊。吳岳終于安生下來,坐在一旁看着初冬耐心把衣服全都疊好,一一放在沙發上。
他只是看着初冬疊衣服的樣子,低頭時溫潤光澤的鼻梁,微翹的紅色嘴唇, 看着他終于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 內心就逐漸平靜下來。他失而複得的孩子,一生中最為珍貴的寶貝,從今以後他再不要他遭受任何苦難,不讓風吹了他,雨淋了他。
吳岳恨不得把一切都給他的初冬,彌補他們之間錯過的所有遺憾。
晚上吳岳去小區附近一家瓦罐湯店裏端了一罐骨頭湯回來給初冬喝,督促着他多喝了幾口。之後洗澡的時候依舊把初冬抱進浴室,放在小凳子上讓他自己洗澡。
他剛起身要走,卻被一只涼涼的手拉住。吳岳回過頭,就見初冬仰起小臉望着他,說,“可以幫忙嗎?”
吳岳有些疑惑蹲下來,“之前不是自己也可以洗嗎?”
初冬露出一副有些赧然的表情,“還是不大方便。”
吳岳明白過來。初冬前陣子一直不讓他幫忙洗澡換衣服,一定是心裏還覺得陌生抵觸,有些怕他。現在初冬願意讓他靠近一步,吳岳的心中一時十分喜悅。他立刻換了涼拖鞋進來,蹲在初冬面前,“沒問題,爸爸幫你洗。”
初冬乖巧地笑起來,臉頰上露出一對淺淺的小酒窩。他坐在小木凳上,眼睛溫溫潤潤地望着吳岳,白皙的手指點在衣領的第一顆紐扣,輕輕解開。
衣領散開,露出一對潔白纖細的鎖骨,鎖骨中間微微凹進一個圓潤的小坑,皮膚下的脈絡纖細淡青,像最小的羊毫以筆尖勾勒。初冬一粒一粒挑開紐扣,動作緩慢,從胸口到平坦的小腹寸寸展開在吳岳面前。他脫下襯衣,肩背纖薄透白,像一只靜立花前的白色蝴蝶。衣料從手肘褪下,露出一把細窄柔軟的腰。
初冬的目光始終落在吳岳的臉上,像昏暗林中一星飄渺的螢火,又像貧瘠土地上唯一一朵鮮豔的花,引着旅人前去一探究竟。襯衣落在瓷磚地板上,初冬赤裸的半身在浴室取暖器暖黃的燈光下暈出朦胧的光輝,從發絲到手指都浸出光澤。他看到吳岳的臉上短暫地出現不知所措和尴尬的表情,好像沒有預想過會見到這樣的場景。
但吳岳很快反應過來。他怕初冬着涼了,忙過來小心托着他的背,幫他脫下褲子,接着拿過淋浴頭放水試水溫,開始給初冬專心洗澡。他的手很大,手掌粗糙,不知該如何對初冬拿捏力氣,只能笨拙地給他先沖洗好,然後關了淋浴頭,擠上沐浴露給他抹。
“捏痛了就說。爸爸手勁大,第一次給你這麽大的小孩洗澡,怕沒輕沒重的。”吳岳動作很不熟練,洗得自己臉上身上都是水。他蹲在初冬面前給他洗小腿,專心用沐浴露在他的腳趾上揉出泡沫,好洗得更幹淨。他放輕了手勁,還是把初冬的腳揉紅了。但初冬也不大在意的樣子,他只是看着吳岳頭頂的發旋,看他的褲腳被水打濕,臉上沾了一點泡沫,有些滑稽。
吳岳從他的腳趾往上,洗到小腿,膝蓋,指腹觸到大腿內側最為柔軟細膩的皮膚。初冬連骨頭都好像是軟的,輕輕一捏就會折掉。吳岳一驚縮回手,再往前一點就會碰到大腿深處。初冬的腿微微并着,露出若有似無的一條縫,泡沫遮擋住一些,但依舊可以隐約看到他腿間淡紅色的陰莖埋在白膩的腿肉之間,再往下,則隐入黑暗。
吳岳一時不知眼睛該往哪放。他咳一聲,起身繞到初冬身後,局促道:“爸爸給你沖背,你自己再,再洗一洗。”
溫熱的水流灑落在初冬的背上。初冬出神看着腳下的水挾着泡沫卷入排水口,想起剛才吳岳一點點泛紅的耳朵,不知該往哪裏放的視線,像頭直白不懂掩飾的大笨熊,捧着他半天不知該如何放置才好。
他的嘴角輕輕往上牽起一個弧度,笑了一下。
洗完澡後吳岳幫初冬穿好衣服,把他抱去床上放好。初冬躺進床裏望着他,聲音小小的,“可以陪我嗎。”
吳岳立刻坐下來,“當然。晚上陪你睡覺?”
初冬拿過枕邊的一本書,遞到他面前,“想聽你念書給我聽。”
“念書......我不大會念。”
“沒關系。”初冬說着,對他乖巧笑笑,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肩膀,大眼睛眨一眨看看他,一副已經準備好要聽故事的樣子。吳岳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翻開書,按照初冬指的那一段,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往下念。
他念得磕磕絆絆,偶爾念到實在看不懂的地方還要停下來,皺着眉自言自語琢磨半天,才繼續往下讀。初冬側卧着面對他,好像在認真聽故事的樣子,眼睛卻望着吳岳的臉,在他停頓打絆的時候偶爾抿嘴一笑。
不知過了多久,吳岳念書念得自己都犯起了困,他打個哈欠放下書,才注意到初冬已經睡熟了,呼吸均勻起伏,窩在被子裏的樣子像只可愛的白色小貓。吳岳放下書,看了初冬很久,半晌小心翼翼探過去,在他的額頭上珍惜地親了親,這才起身離開,悄悄帶上房門。
黑暗中,初冬安靜地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