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搶救時間長達五個小時。
慕昭坐在離手術室門口最近的長椅上,表情看着還算平靜鎮定,但眉宇間還是隐隐露出的焦灼色。
對面的胡川更是像只熱鍋螞蟻,要麽蹲在牆根處搓着臉直嘆氣,要麽就叉着腰在長廊上來來回回不停走。
當他再一次經過慕昭時,停了下來,對她說:“慕小姐,你還是先去洗個手吧。”
慕昭應聲低頭,看見一雙沾滿鮮血的雙手,血已經幹掉,看着很觸目,尤其掌心部分更顯驚心。
深紅嵌進紋路裏,似一種無聲糾纏。
“好。”
來到旁邊洗手間裏,慕昭擰開水龍頭,雙手放在涓涓水流下,白色的陶瓷洗手缸立馬被染上紅意。
洗完手,慕昭關掉水龍頭,并沒有第一時間離開,而是雙手撐在臺面上,閉眼開始仔細回憶當時情形——
當她踏出別墅大門後,隐約覺得眼前有一星點紅色略過,也就是在那時候,在車內的傅時沉扭頭看她後,臉上驟沉,并厲聲叫她名字。
這麽一推的話,脈絡逐漸清晰。
瞄點出現在她身上,那就是打從一開始,行兇者的目标就是她,而并非是傅時沉。
下車後的他像是故意與她處在同一水平線上,成為活靶子。
不……不對。
慕昭霍地睜眼,眼球飛快轉動半圈,進行着頭腦風暴,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
一槍命中左胸的水平,由此可見對方的槍法精湛狠絕。
如果對方目标真的是她,那在瞄點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間,那她就已經中槍,而絕不會等到傅時沉下車後再開槍。
越想越不對勁。
那十幾分鐘的時間裏,慕昭設想出無數種可能,又因邏輯無法說服自己,而一一推翻。
最後得出一個很荒謬的結論。
她自己都不信。
今晚對方目标就是傅時沉,卻因傅時沉當時坐在車內,屬狙擊盲區,根本無法命中,所以故意将瞄點落在她身上,給傅時沉看,強行将傅時沉逼下車。
這是慕昭所能想到最合理的結論。
也是最荒謬不敢讓人信服的結論。
她何德何能?能夠讓傅時沉在明知有生命危險的前提下,還能那樣果決迅速地下車。
那可是傅時沉啊。
嚴謹點來說,算上今晚,也才是她和傅時沉的第二面,相交很淺,兩人更沒什麽交際,他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
慕昭回到手術室外的長廊時,看到一名小護士拿着兩袋血液,腳步匆匆地小跑着進了手術室內。
情況不樂觀。
沒一會兒,那小護士再次出現,胡川趁此機會逮着人問:“裏邊兒什麽情況?”
“患者肺動脈大出血,很危險,我還得去血庫拿血,沒工夫和你細說!”
護士飛快地跑着離開,然後拿着四袋血折返沖進手術室裏。
四周靜得可怕。
長長的廊道裏,紅色燈牌散發着詭谲的光,所有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胡川的嘟囔聲打破這份靜:“傅董本來可以什麽事都沒有的……”
保镖們有人蚊吶般附和:“就是。”
聲音很小,卻因環境過分安靜顯得很清晰。
慕昭知道傅時沉的人都在怪她,她心裏比誰都清楚,這事确實賴她,沒有她,就不會有今晚的這一切。
她沒出聲,默默聽着對她的抱怨。
五個小時後。
手術室雙層門緩緩打開,摘掉橄榄色手術帽的急救醫生出來,醫生滿額頭的汗水,眼鏡片上都是水意。
見到醫生,慕昭站起來,剛要上前詢問情況,就被胡川搶先一步,他火急火燎地迎上去,“醫生,怎麽樣?!”
醫生取下眼鏡擦汗,點點頭用感慨語氣說:“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人就沒了!”
急救科醫生見慣生死,不會輕易誇大患者情況,如果直接說差一點,那就真的就只差一點。
急救情況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
在急救室內——
剖開胸腔取子彈時,在場所有人都直接驚住,包括麻醉師,手術助手,主刀醫生。
“右、右位心……”助手吶吶道。
——右位心。
顧名思義,庡?心髒生長在胸腔右側,在正常人肺所在的位置。
子彈在肺裏面。
就在這時,手術臺上的男人血壓降為0kPa,瞳孔固定散大,呼吸停止,心髒停跳,失去所有的生命體征。
“糟了!”
醫生一把推開助手,戴着白色乳膠手套的手直接伸進血淋淋的胸腔裏,輕握住已經變為紫紅色的心髒,進行心髒按壓,同時讓助手輔以氣管用以通氣順呼吸。
整整四分鐘的按壓後,男人的心髒才重新恢複自搏。
即便如此,情況依舊危險。
子彈雖然沒傷到心髒,卻直接打到肺瓣葉上,旁邊就是主動脈,操作難度很大,稍有不慎就會導致大血管破裂,且因為子彈打碎一根肋骨,傷到肋間血管,血液進到胸膜腔,造成血氣胸。
這臺肺部彈創的手術難度相當大,大到如果成功可以直接開國際研讨會的程度。
直接在閻王爺手裏搶人。
夾取出子彈的那一秒,一股細長鮮血直接噴射在醫生臉上,醫生被激得閉了閉眼,然後迅速進行指壓控制噴血,不忘對助手說:“拿線來!”
助手迅速遞出縫合線。
整間手術室裏的人全都處于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态,不僅僅因為眼前情況,也因為十分鐘前一通打進手術室的電話——
巡回護士接到電話時,吓一跳:“……院、院長?”
院長在那邊無比嚴肅地說,這是一臺無論如何也要成功的手術,絕對不能失敗!
巡回護士諾諾說好,迅速将消息傳遞給所有人。
縫合時,肺動脈大出血。
岌岌可危。
前後兩次拿了六袋血,醫生使盡渾身解數,繃着神經用最大的能力将人從鬼門關裏拉回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兄弟們,傅董沒事!”
胡川激動得直拍手,那群黑衣人個個臉上也緩和下來,然後一并和醫生道謝。
五小時的高度手術,醫生早已精疲力竭,擺擺手說:“不用客氣,患者直接轉進icu,24小時都有專人看護,家屬不用陪同。”
慕昭在這時插話:“那在ICU可以探望嗎?”
醫生說在ICU不允許探望,後續等轉進普通病房後再探望,她心裏有點失落,卻還是說理解,也順便給醫生道了謝。
然後又問了句:“多久能轉普通病房?”
醫生想了想,說:“快的話兩三天就行。”
……
慕昭本來打算陪着傅時沉,等他醒後道歉再離開,現在也沒辦法,她只能先行回家,明早還要去警局做筆錄。
一夜未眠,慕昭瞳孔裏有着顯見的疲憊,在醫院門口打車時,隐隐看見一抹魚肚白自東邊泛出。
整個通宵都耗在醫院裏,天都要亮了。
桃水灣。
別墅門口的血跡已經被清理幹淨,那輛銀魅不見蹤影,呈現出一副平靜景象,就像是從來都沒發生過什麽一樣。
門口停着另一輛熟悉的車。
黑色賓利。
等慕昭下車看清車牌後,眉頭不由得一皺,他來做什麽?
通過前院,慕昭進門後直奔客廳,果然看見宋淮予坐在自家沙發上,翹着二郎腿的模樣看着很悠哉,手裏端着杯紫砂茶杯,低頭啜飲。
外公就坐在旁邊,神色如常,也捧着杯茶在喝。
慕昭皺眉,語氣不掩厭惡:“外公,你放這個人進來幹什麽?”
慕立山還不知道兩人間的那些淵源,有些不明所以,“小宋一早過來,說來看看我,也商量下和你的婚事。”
“婚事?”
慕昭聽得眼皮一跳,臉立馬往地上掉,“宋淮予,我不管你和我外公說了什麽,但現在麻煩你立馬從我家出去。”
“……”
宋淮予飲完那口茶後,才不疾不徐地擡眼,留意到慕昭旗袍上的血跡後,眸色稍滞,繼而放下茶杯起身,繞過茶幾來到她的面前。
“昭昭,你受傷了?”
男人語氣關心,甚至還伸手想要拉她查看。
慕昭後退一步,躲開他的手,眉眼冷豔,“這和你沒有關系。”
宋淮予上下打量她一番,得出結論:“這不是你的血,那是誰的?昨晚那位時先生?”
慕昭冷冷道:“這也和你沒關系。”
宋淮予沒再細問,臉上卻明顯多出幾分得意神色,然後說:“我今天來,是來商量婚期的。”
抽哪門子的瘋?
慕昭紅唇稍挽,弧度相當譏诮:“我和宋總,哪有什麽婚期?”
男人丹鳳眼微眯,笑得和潤,嗓音也溫柔:“昭昭,前些天惹你不開心是我不對,我給你道歉。”
這話更像是說給外公聽的。
慕昭主動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只兩人能聽到,“林紫芸知道你來找我商量婚期嗎?”
“我會處理好的,這并不是個問題。”
宋淮予同樣壓低聲音,垂眼看她的表情幾分迷戀幾分真假,“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回到從前,相愛如初。”
好一個回到從前,相愛如初。
慕昭都快要聽笑了。
就在她要開口時,又聽見男人低低說:“你最好不要和慕老說起小芸,以免老人家動怒傷了身體。”
慕昭簡直想甩他一個耳光,礙于外公在,她只能深呼吸一口氣,強忍住沖動。
“我和宋總沒有婚期可約,也不曉得今兒哪股歪風把宋總吹來,真不合适,也真招人厭煩。”
“老鐘,送客!以後概不接待宋總!”
“……”
老鐘到男人身旁,有些畏懼,卻還是諾諾開口:“宋總,您請吧?”
宋淮予單手插兜,望着那道已至旋轉樓梯處的纖麗背影,臉上笑意全消,“昭昭,我不是來和你商量的。”
慕昭腳步一頓,他果然還是選擇了撕下面具。
慕昭施施然轉身,單手落在木質的樓梯扶手上,慢條斯理地笑着解讀他的話,“不是來商量的,那就是來通知我的。”
“……”
“宋總有什麽非娶我的理由嗎?我如若不答應呢?”
男人遙遙望她,平日裏溫潤臉龐此刻布滿郁色,也不再顧忌慕立山在旁邊,“慕氏剛剛轉危為安,但是要想面臨第二次危機也很容易,只要我想。”
慕昭一共問的兩個問題,她卻只得到後者的答案,他并沒有給她一個非娶不可的理由,但是她卻清楚。
“看來宋總昨晚在納西比顏面受損嚴重,受的刺激不小,那點可笑的占有欲直接爆發,所以一大早就跑來商量已經取消的婚期。”
觀人色,察人心,是一種好的能力。
何況慕昭太過了解宋淮予這人,就變得更加容易。
宋淮予沒否認,薄唇輕輕勾着縷似笑非笑,嗓音低沉:“所以下個月十六號怎麽樣?”
慕昭輕啧一聲:“不怎麽樣呢。”
“那——”
“別做夢了好嗎?”
慕昭打斷男人,淡淡翳色浮出眼底,聲音更冷:
“十年時間不夠讓你了解我嗎?一旦是我做過決定的事情,從來都沒有轉圜的餘地,再說你覺得我的性格,會因為你出言威脅就妥協嗎?宋淮予,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嘲笑你蠢還是天真。”
字字珠玑篤定,話裏行間全是諷意。
聽完後,男人不怒反笑,卻是皮笑肉不笑,“想讓你妥協的辦法有的是,你以為我只會出言威脅?”
慕昭眼梢一涼。
“昭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聯系網康的尚振生,想扳倒我的極訊浏覽器,天真的人是你,就算你和尚振生合作,也不見得會對我有什麽影響,再說除開互聯網領域,我還做軟件,以及娛樂公司和其他的産業,你能處處都和我作對嗎?”
慕昭順一縷烏發在腦後,潋滟的春水眼裏透出冷豔寒芒,笑得迷人又危險,每個字都說得很慢,“你怎麽知道我不能呢?一個接一個地扳倒不就行了?”
宋淮予笑了:“那我拭目以待。”
慕昭跟着笑,笑得更嘲諷淩然:“你最好是。”
再一次讓老鐘送客,這次宋淮予沒再逗留,深深看一眼慕昭後,轉身離開。
慕昭回到卧室,卸了妝準備到浴室洗澡,就聽到敲門聲,外公聲音在門外傳來,在叫她名字,她摘下壓發帶,随手放在梳妝臺上,然後去開門。
外公站在卧室外,表情擔憂,關心地問:“你和小宋怎麽回事?怎麽鬧到這麽僵的地步。”
“沒怎麽回事。”
怕氣到老人家,慕昭不想細說,“我和他完全沒可能了,他再來不見就是了,對了,昨晚停在門口的車呢?”
就是傅時沉的那輛勞斯萊斯銀魅。
“那車停在門口太惹眼,住這裏的人再有錢也沒有開那輛車的,我就叫老鐘開到地庫停着了。”
外公是個聰明的人,慕昭點點頭,“這樣挺好,那我先去洗澡了。”
“等等——”外公叫住她。
“嗯?”
“昨晚事發突然,外公都沒來得及問你,那個男人是誰啊?”外公頓了頓,“我瞧着他有點眼熟。”
“……”
外公的話把慕昭聽得一怔,當下就詫異地開口:“您怎麽會眼熟他呢?您莫不是年紀大記錯了?”
那個神秘到世人年紀性別都難知的傅時沉。
外公怎麽可能會眼熟。
誰料,外公卻抹了把鼻子下面的胡子,搖搖頭篤定地說:“沒記錯,就是在哪見過,但是我一下子還真就想不起來。”
慕昭溫和地笑笑,耐心地說:“外公,那個男人就是傅時沉。”
外公臉色驟然一變,表情多出幾分自我懷疑來,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悠悠地嘟囔道:“那還真有可能是我記錯了……”
“看吧?”
慕昭拉着老人家的手拍了拍,親昵地說,“我就說是您記錯了。”
外公話鋒轉得很快:“我知道你為啥要拒絕小宋了,你有了更好的選擇,不愧是我孫女,眼光真好。”
慕昭:“……?”
她失笑道:“外公,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人家傅先生為什麽要送你回家?他情況如何?”
得知傅時沉的身份後,外公立馬就關心起人家的情況,看來傅時沉的權勢和財富真的不是一般吸引人,慕昭有些哭笑不得,只說情況暫且穩定,其餘的沒有做解釋。
外公還想刨根問題時,慕昭及時說:“外公,我一晚上沒睡,真的好累,先去洗澡。”
無奈,外公只好暫時放過她。
面前卧室門關上,慕立山站在原地久久沒有離開,皺着眉一臉冥思苦想的模樣,還撓了撓腦袋,嘴裏不停在嘟囔兩句話。
“我肯定在哪見過的……”
“到底在哪裏見過,怎麽會那麽眼熟。”
“……”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