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來信
廚房濃煙滾滾, 退避出的人正是被這熏得渾身黑漆漆。
迅速趕來的荀宴分辨了番,才從一堆黑蘿蔔頭中拎出靜楠,彼時她還在呆呆看着廚房。
他大致看了幾眼, 放下心來,應該沒有受傷。
接觸到熟悉的人,靜楠才終于露出受到驚吓後的神情,往他懷中鑽去。
環顧四周, 多是第一時間來認孩子的人。
“哇——”不知是哪個小孩沒忍住,大哭了出來, 受他感染,其他孩子也齊齊哭出聲,此起彼伏, 讓衆人瞬間有想捂耳朵的沖動。
荀宴低頭一看, 靜楠沒有大哭出聲, 但亦是紅通通的雙眸, 還努力揉了揉眼睛, 不讓眼淚流出來。
可憐極了。
他哭笑不得, 伸手抹去黑灰, 總算露出一點白皙臉蛋來, “我們先回去?”
靜楠點點頭, 抱住他脖子, 地也不想下。
難得有事能讓她真正受驚。荀宴回想了下, 上次大概是她的小鴨子被皇帝踩了一腳的時候。
他腳步剛擡, 忽然注意到大當家正在迅速遣散人群,眉頭緊皺盯着廚房方向。
荀宴提腳一轉, 自然而然朝他走去, 被大當家瞥見, 立刻道:“這兒亂得很,連星,你帶小客人先走。”
很明顯的拒絕之意。
荀宴颔首,餘光不着痕跡地掠過一片狼藉的廚房,暗中打了個手勢。
剩下的,朱一自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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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範圍的慌亂,因大當家出面而迅速平定。
看得出他在寨子裏威信極高,普通寨衆唯其是從,一言一行已然初步具有領導一寨的風範。
粗中有細,剛柔并濟。
回程路上,荀宴思索幾日來觀察的三位當家,深覺終究是大當家最有威脅。
二當家雖才智更出衆,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寨中人敬他,卻不畏他。
這也許便是他居于第二的原因。
短短的路途中,荀宴注意到寨中人已恢複鎮靜,各自忙碌。
連大哭的小孩也得到了安撫,不再驚慌失措。
是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還是由于大當家的威嚴?荀宴若有所思地回到樹屋,發覺前襟已經完全被小孩蹭黑。
看來要一起換了。如今荀宴已能很淡然地面對這種事。
更衣的同時,他問起這場意外的來由,但不出所料,靜楠搖了搖頭,一臉迷茫。
荀宴換了個問法,“剛剛在做什麽?”
“揉面。”小孩有點失落道,“哥哥吃。”
她本來想自己揉面給哥哥吃,沒想到失敗了一回,又被打斷了。
“沒事。”荀宴安撫她,“下次再來。”
二人都沒有意識到,靜楠才是橋山寨這場飛來橫禍的罪魁禍首。同在廚房幹活的人,亦沒有注意到當時小孩的動作。
驚吓初定後,廚房中的人正在接受幾位當家詢問。
因這爆炸來得太過巧合,恰巧炸在密道入口,如果要清理好重新使用,至少得需要幾天。
大當家才決定今夜要通過密道往天水郡去,白天密道就被堵了。
說不是有人蓄意,他們都不敢相信。
“寨子裏面有內鬼。”
這點,在場人都有所猜測,關鍵是——內鬼是誰?
沉思間,邱落英遲疑地開了口,“其實……我倒有個懷疑。”
“說。”
回憶數日來連星的種種表現,邱落英長長舒出一口氣。他并不想懷疑好兄弟,可若連星其實身處危險之中,他閉口不言,那就有愧于連星。
“連星回來後,什麽都不做,整日就在寨中閑逛,連根雕也擱置了。”邱落英頓了頓,“最重要的是,他一次都沒有去看過月兒。”
三位當家齊齊一怔。
月兒和連星青梅竹馬,幼時因意外殘了一腿,行走不便,但連星對她一如既往,初心不改。
連星每次回寨,有時間必會去看望月兒,所以旁人都戲稱月兒是他的小媳婦。
這的确不正常。
大當家二話不說,立刻拔腿就跑,直奔連星的樹屋而去。
宛若一陣疾風,帶起衆人衣衫,其餘人反應過來,急忙追去。
但……
他們來晚了。
空蕩蕩的樹屋中,唯有風鈴輕輕搖晃,叮鈴鈴,似在嘲笑他們晚來一步。
***
山風飒飒,撲面而來時有刀鋒割面的刺痛感,在荀宴極快的奔走速度下,更顯淩厲。
更衣過後,他左思右想還是帶靜楠離開了橋山寨。今日的意外不知為何發生,但動靜不尋常,必會招來懷疑。
一旦寨中懷疑有人潛伏入寨,他就是首當其沖的那個。
畢竟他這幾日在寨子裏來來回回,即便盡量低調也有不少人看見。連星的性格他能摸準,但他在寨中會做何事,荀宴卻不得而知,難免會招來盤問。
這種盤問,他肯定過不了關。
在朱一留橋山寨查探的前提下,他沒有必要再冒險,令自己處于被動之中。
因此,在得到了充分的情報後,為以防萬一,荀宴當機立斷卸了僞裝離開。
他穿着寬大的青色外袍,山風一吹,外袍獵獵鼓起,似要飄然離去。
但外袍鼓起不僅因大風,更因其下掩的一個小姑娘。
靜楠被牢牢縛在荀宴胸前,臉蛋貼在他胸前,僅露出一點發絲。
那幾縷發絲早已被風吹得淩亂不已,有些更直接豎了起來,直給靜楠紮了無數個沖天辮。
人力奔跑之下颠簸不已,靜楠卻一點兒不覺得難受,起初還睜着眼睛偶爾望一望荀宴。
從她的角度,只能瞥見棱角分明的下颌,抿成一條直線的唇冷冽無比。
但這是她熟悉的哥哥,靜楠一點也感受不到其中的冷漠,反而無比安心地趴着,睡着了。
小半個時辰後,荀宴找到藏在某地的駿馬,一躍而上。
連半刻停歇都沒有,他馬不停蹄地直接趕赴天水郡的水澤縣,根本沒有想過回客棧。
早在兩日前,他就已經傳信給客棧中的衆人,讓他們直接入郡,提前在裏面租下宅院。
趕路途中,荀宴抽空看了兩眼靜楠,幸而有衣帶綁住,她待得極其穩固,絕不會掉落。
何況小孩在睡夢中也沒忘記揪緊他的衣衫。
後方沒有追兵,荀宴本沒有必要如此急迫,但他不想帶靜楠在外多待一夜,必須在水澤縣關城門前抵達。
水澤縣毗鄰安遠,郡守府就設在此處,因此這裏的治安相較于他地要好上許多。
不過,由于前任郡守已經離開兩月有餘,衙署中又各分勢力,如今上下并不齊心,也就不像從前那般安定。
荀宴将進城門時,竟被直接索要三文錢作過路費。
馬兒停留在大門前踱步,不耐煩地噴氣,發出踢踏之聲。
荀宴握緊馬鞭,冷冷道:“誰給你們的權力,向過往百姓收取路費?”
他明顯是外來人,城門守衛都看得出來,起初只是見他衣着一般面孔生疏才下意識攔人收錢。
如今定睛一看,此人身下駿馬赳赳,氣勢非凡,神情冷肅的模樣連曾經幾位郡守大人恐怕也不及。守衛們下意識沉默了下,暗地裏交流眼色,不敢承認自己被一個年輕人給吓住。
可周圍百姓穿梭,都在有意無意望着他們,不管如何不能怯場。
最先開口的守衛道:“一地有一地的規矩,水澤縣申時以後入城就是要收取路費,你來之前沒打聽過嗎?”
馬鞭一指其他人,荀宴道:“那為何這些人都能自由出入?”
“哦,他們都是本地人嘛,自然不用。”
見守衛理直氣壯不覺有虧的模樣,荀宴目含冷光,腦中思慮此事要如何解決。
無論憑借武力或亮出身份進城,都非他所願,此次進城的目的不在興師動衆。
但他沒想到,水澤縣下面的人已經大膽成這樣,竟私下收過路費。
此事如果在上京一帶發生,當地官員都要受到嚴懲。
交三文錢并不難,但……
荀宴又看向其中一名守衛,眸中厲色竟讓那人下意識腿軟了瞬,不自覺握住了腰間兵器,“這個規矩是誰定的?”
發覺他們十分警惕自己,荀宴微微緩了語氣,“我聽說天水郡的郡守已經卸任月餘,不知這規矩是否為縣丞所定?”
“關……關你何事!”守衛已認定此人要找茬,手齊刷刷按上了兵器。
目色微沉,荀宴欲再開口,身畔忽然傳來一道柔聲,“我替這位公子付路費。”
雙方齊看去。
只見城門前駛來一輛紅蓋馬車,車身玲珑,有環佩作飾,顯然為女子所有。
車窗已開,從中露出一張明眸皓齒的美人面,對衆人微微一笑道:“為這等小事在城門前争執不妥,時辰不早,其他人也要進城呢。”
“洪姑娘。”守衛認出少女,當即收手挺身,“既是洪姑娘開口了,那我們直接放他進去就是了。”
“不必。”少女婉婉道,“規矩還是要守的,這位公子初來乍到,想來還不熟悉此地,所以不願交不打緊,我替他交這一回。”
守衛露出稱贊之色,“好,那我們就收下了。”
荀宴旁聽完畢,不僅沒有絲毫感激,反而有些異色。
此人看似是幫他解圍,卻開口就肯定了規矩一說,認定收取過路費的規矩合理,實則是在幫守衛。
乍看之下,反倒是他蠻不講理,擾亂公序。
若非事出巧合,他都要以為此女早與守衛勾結好,特意來上演這一出。
荀宴默不作聲地踱馬進城,面無表情,誰也不知他此時想法。
馬車悠悠趕了上來,與他并駕齊驅,少女面容又現,似随意看了眼他,餘光從他鼓起的胸前一帶而過,“公子是外地人?”
荀宴颔首。
頗為倨傲的模樣惹少女身邊的小丫鬟翻了個白眼,嘟哝道:“真是個白眼狼,虧我們還替他付了三文錢呢,姑娘問話都不吱聲。”
但這話,無論是少女或荀宴,都恍若未聞。
“觀公子氣勢非常人,又初來乍到,我有幾句話想告知。”少女輕言細語,“郡守一走,天水郡群龍無主,縣丞各自為主,是以附近幾地都多了不同的規矩,大多數都是針對外地人。”
天水郡排外,這點荀宴并不意外。
同時他也注意到,車身暗刻的一個洪字,想來正是守衛稱呼的少女姓氏。
不知這個洪,和他在橋山寨夜裏探聽到的洪,是否有關系。
“有些規矩雖不合理,但也不算過分,能守便守,為一點小事和官府起沖突,并不值當。”少女說着一笑,“當然,我不知公子身份,也許你并不怕這點小麻煩,可既然出門在外,事非自然少惹些為好,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
她眸光一轉,盈盈看着他胸前探出的小腦袋,語氣輕柔,“何況你還帶了個這麽可愛的小姑娘。”
靜楠睡了許久,在外袍下憋得臉蛋通紅,這才鑽出來透透氣。
此時她腦袋亂糟糟,臉蛋粉紅,一雙眼也泛着初醒的水光,如初生小鹿,清澈可人。
少女見之心憐,她似是極為喜愛孩子,當即連話都不說了,只定定看着靜楠有好幾息。
荀宴随意一擡手,為靜楠整理亂發,卻恰好擋住少女視線。
她察覺了,又是一笑,扭頭從車內取出一顆小球,外表渾圓,通體金黃,繪有繁複花紋。
球上有若幹小孔,裏面似放了幾顆珠子或石子,随手一拿,就有鈴鈴之聲。
荀宴認得此物,應是陶響球,專為孩童制的玩具,靠聲響吸引人,與撥浪鼓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還望公子不要推拒,讓我送給小姑娘。”
少女如此說着,卻已直接把小球遞到了靜楠面前。
觀她行事作風,表面溫柔如水實則有幾分強勢,可見出身較好,在家中地位只高不低。
靜楠茫然地眨眼,她才剛睡醒呢,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麽。
她看向荀宴,得到了一個點頭。
小孩便懵懵懂懂地接過,又道了聲“謝謝姐姐”。
“真有禮貌。”少女慨嘆了聲,大有要揉揉那乖巧的小腦袋的想法,最終只能在荀宴目光下作罷。
馬車重新駛動,車窗合上。
小丫鬟正欲和自家姑娘說話時,突聞幾聲馬蹄,馬車驟停,讓車內二人微微後仰。
好在速度不快。
“把這交給你家主人。”二人同時聽得這道聲音,是那位公子。
小丫鬟掀簾一看,只見車夫神色震驚,他的掌中,靜靜躺了一顆珍稀的紫珍珠。
…………
…………
鐘九管財,由他出面在水澤縣中置辦了一所兩進的宅子。
并非直接買下,只是暫租了一年。
宅子稱不上華貴,但也大氣,算是中規中矩。
他們一行人并非一起進宅,分批悄然進入,若有鄰舍好奇,就道是幾個族中兄弟從其他郡搬來,為了遠離繁華,潛心讀書。
有些讀書人為了能靜心學習,的确會尋僻靜遠離親朋之處居住,這個理由并不稀奇。
入住的同時,幾人并未閑着,融入當地,有意無意地把情況打聽了七八。
荀宴和靜楠的突然出現令人驚喜,更令小鴨子啾啾驚喜。
“啾——”它猛地撲了過去,直飛得離地三尺高,撲上了小孩肩膀,靠着她腦袋團坐。
小主人不在的日子,它都瘦了許多。
靜楠擡手努力摸摸它,以作安慰。
衆人含笑看着這幕,片刻後轉頭看向了荀宴,“公子,那邊的事……?”
“大有收獲。”荀宴邊往屋內走邊道,“先把你們知道的事說一說。”
在他的示意下,鐘九等人接連禀報。
天水郡如今的确處于比較混亂的狀态,三位縣丞各行其是,除卻當朝統一的律法外,其他的政令幾乎各有不同。
而且,并非每位縣丞都有統禦下屬的威信,據他們所知,有一位縣丞就已被架空,完全是個傀儡。
“哪一縣?”
“安遠。”
荀宴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這一縣的名字在幾位當家夜談時亦多有提及,真正的主事人恐怕是那位名為洪升的富商。
一介商人,竟能直接掌控一縣,即便他與橋山寨密不可分,荀宴也不認為是可以輕易做到的事。
背後必定還有不為人知的內幕。
“洪家人已來了水澤縣。”荀宴道。
如果說他之前對少女的身份還只是猜測,如今已是肯定。
他将城門前發生的事道出,并吩咐道:“柳易,去找到那女子宅院,接下來,你直接潛伏其中,三日一回消息即可。”
“是。”
“解之,朱一過幾日将回,屆時你同他一起往橋山寨去,那裏恐怕有密道或密室。”
“是。”
接連幾道命令,荀宴将大部分人都做了安排,最後看向了幾度欲言又止的鐘九,平靜道:“你單獨随我來。”
二人走至偏僻之處,鐘九終于忍不住開口,“今日清晨,京中傳信來了。”
“嗯?”
鐘九等不及賣關子,“公子,二皇子那邊居然在懷疑你的身份了,現在從荀家多方打聽你當初回京之事。”
荀宴指節微動,認真看向了他。
“荀家自然不會出差錯,可是當初公子進京的路上留下了不少痕跡,即便如今寥寥無幾,也容易被人順藤摸瓜。”
內容聽來緊張,但鐘九不會掩飾神色,他輕松的目光讓荀宴知道,此事還有轉折。
“陛下知道後,不僅出手抹平了痕跡,而且……而且,咳。”
鐘九頓了頓,忍笑道:“而且承認了圓圓的公主身份。”
荀宴的手僵住。
“是的。”鐘九繼續道,“現如今,宮中都知道圓圓其實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女兒了,而且不知為何深信不疑。”
說完,他看向了正跟着鴨子到處跑的小孩,心道:從此這可就是他們的小公主殿下了。
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靜楠擡頭望來,滿眼疑惑。
小鴨子亦擡起腦袋,“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