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驕傲和崩潰
烏雲密集,暴雨狂躁地降落在懸崖邊,将附近的樹草砸得簌簌巨響。
泥巴地的坑裏蓄積成了深深的水窪,雪白的長靴焦急踩上去,驚起的水花瞬間滾落到兩旁的小草上,又很快鑽進地裏。
亭邈邁着大步朝懸崖下面跑,也不顧及踩到了泥窪,臉上浮着陣陣心慌。
雨太大了,最重要的是沒有絲毫預警,他們根本沒帶上裝備,倉促的情形下就連藏身的地方也難找見。
亭邈眼睜睜看着肆虐的暴雨不斷壓下來,心被什麽打了拳似的,揪了起來。他渾身都是雨水,衣服和頭發已經被打濕,緊緊貼在身上,臉上也沾着水花,妝已經被淋得幹淨,現在一張臉在夜晚裏白得可怕。
越往懸崖下邊走雨聲就越大,除開瘋了的驟雨外,旁邊瀑布更不斷地咆哮着。
他心裏不由感覺到了濃重的擠壓感,快要喘不過氣來。
雨沒有消停的意思,亭邈加快腳步,可是泥巴地太滑,他栽了好幾個跟頭,踉跄着爬起來時,白色的交領長袍已經染滿了泥垢,整個人又濕又髒。
好在前面不遠處就是拍攝點,亭邈一眼看到拍攝設備,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快步跑過去。
“傅老師,傅老師——”他扯着嗓子喊。
視線裏雨霧茫茫,肉眼可見的地方除了密集的雨水,就是被雨水覆蓋的拍攝設備。亭邈心不自覺提了起來,焦急地四處尋找。
他在旁邊的小山洞裏看到了劇組工作人員。
“亭邈,你怎麽過來了?”臨時導演最先看到他,趕忙把他拉進山洞。
洞裏的其他人瞧見亭邈渾身都被雨水打濕了,長發套貼在臉頰和身上,額頭髒兮兮的,一臉的狼狽。紛紛聚上來圍着他詢問有沒有事,怎麽突然過來了。
亭邈來不及解釋,目光焦急地在山洞裏轉了圈。
傅老師根本不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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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慌了,抓着臨時導演的衣擺:“傅老師呢,他在哪裏?導演,傅老師呢?”
山洞衆人臉色一變。
亭邈局促地望着他們,眼神懇求。臨時導演本來就急得團團轉,現在被亭邈圍着問,也沒多想,走到山洞外迅速朝遠處指了指:“傅老師和攝影師應該、應該在前面轉角的地方,暴雨來臨前……他倆正在那裏走戲!”
“就兩個人?”亭邈臉色一驚。
臨時導演眼睛都紅了,重重地點了頭,然後慌忙解釋:“這邊根本過不去,暴雨時的瀑布太危險了,還有好幾塊石頭擋着,剛剛老孫想去接,差點栽進瀑布裏。”
亭邈立刻轉身,往外跑。
“亭邈,你去哪裏——”
“嘩啦”驟雨劇降,臨時導演只看到亭邈單薄的背影,被淹沒在茫茫雨霧裏。
他心慌意亂:“快快,聯系附近的救援機構!”
猝不及防的驟雨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懸崖頂和瀑布溝的兩組劇組趕緊聯系救援,強降雨和雷電的雙重暴擊下,山裏的每棵樹都是潛在的危險。
亭邈在雨幕裏奔跑,眼睛濕漉漉的,他擡手抹了把,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混在一起,濕乎乎黏答答很不舒服。
他心裏正在怦怦地跳,密集淩亂的聲音吵着耳膜,讓他眼裏逐漸蓄積了無數的驚慌。
亭邈小心翼翼攀着滑溜溜的石塊前行,深夜看不清路,好在他運氣還行,沒有走錯栽到瀑布裏,循着條隐約可查的路,往前面摸索。
眼看着狹窄的野草小路慢慢變成處寬闊的石子地,亭邈眼睛突然亮起來。
應該就是這裏了。
他瞪圓眼睛焦急在四周尋找,“傅老師,傅老師——你在哪裏?”
清亮的嗓音陡然穿破雨幕,在空寂的地面散開。
驚起了旁邊躲雨的小鳥,“咻咻”兩聲尖利的鳥鳴響起,狂扇着翅膀急促飛到被雷電霸占的高空。
亭邈被吓到心咯噔了下。
在原地僵住停留的幾秒,雨水再次把他的臉糊了。
距離亭邈不遠處,被厚厚樹叢遮掩着的人聽到清亮嗓音的一瞬間,渾身緊繃。
他沒有回答,眼底猛地閃過一絲慌亂。
發白的嘴唇抿成條冷厲的直線,操縱着身下的輪椅,艱難地躲開亭邈。
地面全是泥巴和石子,劇組的古代版輪椅根本無法移動,他繃着臉,眼睛在黑夜裏化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暗芒。
傅英使勁推輪椅,兩只手緊攥着輪椅把手,骨指繃得死緊,泛起無力的蒼白。
他現在這個樣子,不用看就知道多麽狼狽。
他的腿沒有知覺,感受不到傾盆的暴雨,所有冷靜自持的心理,在驟雨急促降落的一瞬間,被抛在了九霄雲外。
細細密密的雨只是淋濕了他的臉,傅英卻感覺到一股一股強烈的窒息感。
他能聽到亭邈的腳步聲,就在旁邊焦急地踩着每棵野草。可傅英突然感覺,與其這副樣子面對亭邈,還不如面對冷酷無情的暴雨。
他是個廢人。
從三年前開始,到現在還是廢人。
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慌亂感猝然占據了傅英的大腦。
他不能讓亭邈看見自己這副樣子!
傅英臉色蒼白,雙手瘋狂地轉動輪椅,想借着厚厚的樹叢躲避亭邈的視線。但地勢太艱難了,粗笨的輪椅根本無法順利在泥巴石子地面滑動。
“傅老師!”一聲驚喜的呼喚在傅英耳畔炸開。
他握着輪椅的手僵住了,慢慢地擡起頭,看看渾身濕淋淋的亭邈朝他跑過來。
“傅老師,我終于找到你了……”亭邈毫不顧忌地蹲在輪椅面前,用冰冷的手去抓傅英同樣冰冷的手。
傅英這時才發現他正在哭。
說話含着濃濃的哭腔,眼圈通紅,蹲在他面前的時候,仰着頭,雨水順着交領口滑落在他的胸膛裏,被眼淚浸潤的濕漉漉的眸子欣喜又激動地望着他。
傅英沒有說話,閉了閉眼睛。
只有被亭邈握住的手,正在癫狂地顫抖着。
指尖生生掐着手心,卻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亭邈額上布滿汗和雨,胸膛不停地起伏着。傅老師發顫的手他自然察覺到了,他以為傅老師的情況很嚴重,當下不管不顧,趕緊起身繞到輪椅後面,幫他推。
嘴裏不停地安慰:“傅老師、傅老師沒事的,我們馬上就出去了。”
亭邈深吸口氣,仍然推的艱難,有些泥巴順着雨水黏在了木質輪胎上,往前推的時候它們好像和泥巴地密不可分,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推動稍許。
“怎麽辦,怎麽辦……”他紅着眼,心慌到腦子裏一片空白。
離得太近,亭邈無助的呢喃一聲聲闖進傅英的耳朵裏。
雨水不斷澆灌着他的身體,他每聲委屈的哼喊,一次次心亂如麻的喃喃,都像魔咒重重砸在傅英的心上。
傅英僵硬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下,深吸口氣:“你怎麽樣?”
亭邈猛地閉嘴,繞到他前面來:“我沒事。傅老師,你也不會有事的,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那邊導演找了小山洞,我們過去就沒事了。”邊說,嘴角慢慢勾起抹輕松的笑意,他眼神乖乖軟軟的,語氣充滿着前所未有的堅強和樂觀。
傅英被他的笑容閃了眼睛,再次慌亂地閉上眼。
“你走。”
亭邈正在笑,神情突然僵住了,不可置信:“傅老師,你說什麽……”
傅英沉沉地抿起嘴。這個人的笑容好燦爛,眼神多溫軟,好像不會遇到任何難事,永遠充滿着人們望之渴求的陽光。但溫暖的陽光現在因為他,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澆灌了遍。現存的笑容不過是安撫自己的假藥,被髒污的泥巴和傾盆大雨折磨得那麽倉皇和狼狽。
強烈的驕傲不允許傅英哭喊着求助,他看了眼自己失去知覺的雙腿,心頭驚起的自卑一寸寸磨砺僅存的心智。
傅英鼻間有些酸澀,但更多的,是無法言說的躁亂和狂暴的怒火。
在暴雨裏失去所有自主權,只能狼狽地等待救援,驟雨在刮,驚雷在耳邊響。這樣的自己,亭邈怎麽可能喜歡,他內心覺得不可能,亭邈只會嫌棄他。突如其來的念頭一起,傅英咬緊牙關,赤紅着雙眼将亭邈推走。
“你滾開!回去……回去,不要再來找我!”
亭邈愣住了,傅老師好像,有些不對勁。
他踉跄着腳步走近:“我不要走,是你說的我不能走,不能離開你。”說着就握住傅英的手。
傅英茫然地看向他,被雨水吞沒的理智并沒有回籠,瞧着眼前不管不顧伸過來的手,傅英眸子裏燃燒着滾燙的火苗,抓過亭邈細嫩的手臂,狂躁地咬上去。
“嘶——”
亭邈手下意識想往回收,頓了半秒,沒動了。
疼痛讓他死死咬着牙關,連眼睛都沒有閉上,緊盯着傅英的動作。
靠近手背的手臂處被咬破了皮,紅通通的一塊,傅英嘴角感受到一絲血腥味才失神地停下來。
他垂下眼睫,茫然地盯着被他咬出血的地方,半晌沒有動。
手上的疼連着心,亭邈倒吸了口氣,輕輕地問:“我們離開這兒好嗎?”
傅英好像呆了,僵坐在輪椅上,愣愣望着前方某處,眼底蓄積着幽深看不清的濃霧,就連亭邈也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麽。
但好在,他沒有再狂躁了。
亭邈小心翼翼推着他往山洞躲避處走,沒敢說話,怕再次驚動傅老師,只靜悄悄地守在他身後。
眼前是晦澀的黑霧,一個優雅的女士慢慢朝他走來。
“媽媽,今天有人說喜歡我。”
女人臉色瞬間變黑。
然後又不以為意地笑了:“怎麽會,你是神經病,所以喜歡你的都會讨厭你。”
男孩驚恐地眨眨眼睛:“真……的嗎?”
“媽媽不會騙你,明天去告訴喜歡你的人,看她會不會嫌棄你。”
“……好。”男孩軟軟地回答。
腦海裏的畫面瘋狂轉換,還是那位優雅的女士,她面前站着個穿着英倫風背帶的男孩,男孩很可愛,軟軟的臉蛋眼睛很亮,可他在哭,臉上糊滿了淚水。
“媽媽,她真的讨厭我了……”
女人勾起嘴角,居高臨下地看着男孩,輕笑:“這才對啊。”
再去學校的時候,全班所有人都知道了男孩的病,小同學百無禁忌地說着他的壞話,罵他有病,說他讨厭,男孩自閉地躲在課桌下面,癟着嘴巴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傅英從夢裏驚醒的時候,眼前是一片黑,和夢裏晦澀的黑暗一模一樣。他下意識閉上眼躲避,手在枕邊摸索,很快摸到遙控器,房間霎時亮堂。
是他在桉市劇組酒店的房間,空蕩蕩的,其他人都不在。
亭邈呢……
兩個字出現在他腦海裏的時候,傅英立即想起山裏瀑布邊發生的事。
嘩啦的雨聲仿佛還在耳邊劇烈地響動,傅英腦子一突一突的疼,他想喊出聲,剛一開口,卻只聽到自己恍若在砂紙磨砺過的粗啞嗓音。
房門驀地被推開。
秦裏走進來,看見傅英醒了,臉上頓喜。
他剛走近,傅英就狠狠抓住他的手,艱難地張開嘴,混沌的嗓音啞得幾乎快聽不見:“亭,亭……邈,亭邈……”
秦裏說:“他發燒了,正在休息。”
傅英拼命從床上爬起來,被秦裏攔住了。
“老板,你的腿淋了高強度的雨,醫生說現在還不能下床。”
傅英五指緊緊攥着秦裏的手腕,冷森森說:“它沒有知覺。”
秦裏搖頭:“不行。”
但秦裏阻擋不了傅英,很快就被傅英推開。可是,他拼了命想要從床上起來,雙腿卻仿佛長在了床上,不管怎麽動,腰間都是股股酸脹的疼,無法起身。
額頭滲着汗,傅英咬牙切齒,紅着眼睛,崩潰地重重砸在了床上。
緊緊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秦裏最後道:“我去看看亭先生,他的燒退了,就請他來見老板。”
相隔不遠的酒店房間裏。
亭邈睡得很沉很穩,夢裏全是美好的事情。他還夢到了傅老師,嘴角抿着笑,溫柔的伸開手,将溫暖的懷抱送給他一個人。
這樣露骨的夢亭邈還是第一次做,驚醒的時候,臉頰燙燙的,蠻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
床邊花新玉正在嘤嘤嘤的哭。
亭邈輕輕地喊她:“新玉……”
花新玉看見他醒了,激動地差點沒跳起來:“亭哥,你還好嗎?”她趕緊拿溫度計給亭邈亮了亮,竟然已經退燒了。
“我沒事。”亭邈搖搖頭,撐着床坐起來。
按了按額角,腦袋也挺清醒的。他本以為淋了雨肯定得發燒,沒想到睡了天就好了,嘴角彎了彎就要起來。
花新玉着急:“不再繼續休息會兒嗎,亭哥你要去幹嘛。”
亭邈垂眸,對對手指,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去看看傅老師。”
花新玉不讓。
小聲吐槽:“這位傅影帝恐怕是個妖精。”
昨晚在雨幕裏,亭邈推着傅英兩人狼狽地回到山洞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花新玉的耳朵的。她只恨當晚拍攝沒有跟去,讓亭哥差點出事。瓢潑大雨雷電交加,又在深山老林裏面,極其危險,亭哥怎麽、他怎麽敢獨身去找傅英。
幸好沒事,花新玉現在想起來都心有戚戚。
亭邈面紅耳熱:“我又不是唐僧,管他是不是妖精哦。”
花新玉面癱臉:“那你是什麽?”
亭邈略有些羞澀:“妖精夫君?”
“嘔!”花新玉故意翻白眼。
兩人在房裏鬥嘴時,秦裏一臉懇求地敲響了門。
看到秦裏的瞬間,亭邈身體緊繃了起來,心慌地詢問:“是不是傅老師有什麽事?他醒了嗎,還好不好,有沒有發燒,沒事吧?”說着就朝傅英的房間跑,噠噠噠的步子在走廊木板上踩出急亂的聲音。
花新玉嘴上說傅英這樣那樣,倒是沒有攔着。
亭邈跑了,花新玉盯着還停在房間裏的秦裏,咦了聲:“你不去?”
秦裏神情正經:“不當電燈泡。”
花新玉頓了頓,豎大拇指:“……好助理。”
亭邈轉眼間就跑到了傅英的房間,推開門,躺在床上的人沒有絲毫動靜。他走近看才發現,傅老師的眼睛是睜開的,只是僵硬地盯着天花板,空洞無神。
察覺到亭邈過來了,傅英眼睛瞬間變得赤紅。
他情緒大起大落,胸膛連連起伏着,額頭也在一時間蓄滿了不知從哪裏過來的汗水。
看見傅英的變化,亭邈心裏像被細細密密的針戳弄,趴在床邊心疼地看着他,安撫他的躁亂。
“傅老師,我好好的,你也是,我們從山裏出來了。”
傅英對這句話沒反應。
他僵硬地慢慢扭過腦袋,偏着看亭邈,眼裏好像浮着一層瘋狂的兇狠,讓亭邈心不由自主瑟縮了下。
傅英張張嘴,粗啞的嗓音一字一頓地:“我說讓你滾,是,是……”是假的,對不起,他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候胸腔漫延起股狂肆的恨意,他現在清醒後,隐約覺得是害怕,是失魂落魄的樣子被亭邈看見的自卑。
他害怕亭邈嫌棄他,但說不出是因為什麽,為此傅英緊緊蹙起眉頭,臉色浮起瘋狂的情緒,近乎扭曲的面孔彰顯着他與正常人的不同。
亭邈卻突然制止了他将要說的話。
伏在床邊,神情竟很迷茫。
他猜不透傅英的意思,眨眨眼睛,心裏一跳一跳的:“傅老師,你說過我要是離開,你會和我一起死……所以,你是喜歡我的對嗎?”
傅英沒有回答,眼睫毛顫也不顫,只直直盯着他,好像在思考。
“那換一句?”亭邈扯扯嘴角,勉強笑起來,指着自己,聲音輕不可聞:“傅老師,你看着我的時候,想對我做什麽?”
他害怕自己理解錯了。
手臂被咬的地方還在泛疼,亭邈嘴角僵了僵,又很快掩飾過去。
亮堂的房間寂靜,針落地的聲兒都仿佛聽得見。
兩人對視着,默默看着對方,都沒有再說話。
空氣裏似乎僵持了很久。
傅英的眼神慢慢暗了,沉啞渾濁的嗓音說話不靈光,一頓一頓,一個字一個字地從他蒼白的薄唇裏擠出來:“用手铐,把你,鎖起來,只有我能看見。”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有加更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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