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托底

Z大教職工公寓樓修建時間挺早,七八十年代的六層老樓牆體斑駁。至今還住在這裏沒有搬走的,多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教授們,圖着校園裏有人氣以及上課教學來回方便。

一戶幹淨整潔的客廳裏,一位看上去七八十歲的老先生正在泡功夫茶。茶幾上茶具一應俱全,老先生面容清癯,看上去卻精神抖擻,手背上皮膚微皺,但手上勁道十足。

汩汩而下的水流聲,以及蒸騰起來的熱氣,氤氲彌漫在這不大的室內空間裏,頃刻間茶香四溢。

“小葉和女朋友也該到了吧?”從裏間走出來一位同樣年紀的老太太,個子不高身形偏瘦,卻有一種由內而外的優雅氣質。

即便此時此刻腰間系着圍裙,帶着煙火氣的生活氣息,也遮不住渾身上下那種氣質。

“快了快了。”老先生朝愛人一笑,老太太便繼續去廚房了。

葉松帶着許佳年進了單元樓,老式單元房大都是矮樓層,沒有電梯,樓梯也窄窄的。扶手上面已經開始掉漆,積了薄薄一層灰塵。

到三樓東戶的門口,葉松開始按門鈴。只按了一下,開始耐心等待。

“咔擦”一聲,門被從裏面打開了,露出來一個面容慈祥的老爺爺。

“老師。”葉松問候道。

“來啦,把小朋友也帶來啦。”林懷民将門開大,好讓他們二人進來。

“老師好!”葉松進去之後,許佳年的視線頓時開闊了,眼前這個高高瘦瘦的老爺爺對她笑得很慈祥。

還叫她小朋友!

“到了嗎?”肖敏雙手在圍裙上撣了撣,從廚房裏出來。

“師母。”葉松繼續問候來人。

他時常來林老師家裏,二老也不把他當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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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和師母沒有孩子,兩個人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是真的當終生事業去做的。

“師母好!”許佳年也跟着問候。

“你好哇,小朋友。”

得到這樣問候的許佳年覺得兩位老人也太親切了吧!

“今天我包了餃子,我聽小葉說了,你們都是香城人,我呢是桐城人。”肖敏一出來就走到了許佳年面前,邊跟她說話邊往廚房裏走。

許佳年被她身上這種平易近人的親切感感染了,跟着肖敏一起向廚房裏走。

“桐城嗎?桐城跟香城挨着呢,很近的。”許佳年很是激動。

可下一秒就像癟了的氣球,聲音帶了點遺憾。“可惜我都沒有去過。”

肖敏怎會分辨不出她語氣裏的失落,伸手安撫了下許佳年攙着她胳膊肘的手,微笑回道,“沒關系,我也好些年都沒有回去過了。”

“我還聽小葉說,你喜歡茴香口味的餃子,跟我一樣,我也喜歡吃茴香味的。小朋友會包餃子嗎?會的話我們一起。”

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廚房,案臺上到處是擀好的餃子皮,邊上放了兩個不鏽鋼的盆,裏面是拌好的餡兒。

“我不會,但是我挺想學的。”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深刻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許佳年暗暗發誓。

回去就學做飯!

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人,真的氣質絕美。

她剛剛進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客廳有一面是經過改造後的書牆,一整面全是原木色的書架,隔層被塞得滿滿當當。

客廳裏葉松和林懷民對面而坐,葉松将手裏的東西遞給了他,老先生伸手接過。

打開包裝盒湊近鼻子聞了下,“嗯,好茶。”

又把包裝複原好放到一邊,将剛才泡好的茶遞給葉松一杯。“嘗嘗。”

葉松輕輕俯身接過,順時針搖了搖,送到嘴邊抿了口。

“好茶。”

說完一老一少,都笑了。

兩邊是兩個世界。

兩邊合起來,又是一個世界。

“看,我包的餃子,師母教我的。”許佳年兩只手捧了只餃子跑了出來,獻寶似的跑到茶幾旁邊,站到葉松和林懷民的中間。

先是把那只精致的餃子舉給林懷民看,又轉過身來讓葉松看,眼睛睜得老大滾圓,裏面的意味很明顯,就差給臉上寫着“快誇我快誇我”幾個大字了。

只是臉頰和鼻尖上不小心蹭到的面粉,讓人有些忍俊不禁。

“嚯,小朋友很厲害呀。”林懷民很給面子,毫不吝啬地誇贊她。

誇得許佳年反而不好意思了,嘿嘿笑了下便又跑回廚房繼續了。

這頓飯吃得很是愉悅,二老談吐不凡溫文爾雅,講了很多生活和工作上的趣事,期間一些小細節裏時不時透露出一種經過歲月沉澱的和諧和默契,令許佳年看得眼眶一熱。

兩個人告辭離開的時候,還被二老盛情邀請定要常來。

走出單元樓的時候,許佳年的心情很雀躍,下樓梯一級一級往下蹦跶。

“你說,老師和師母一個是醫學教授,一個是中文教授,我們以後會不會也這樣?”她仰頭看葉松,臉上全是神往。

“羨慕了?”葉松含笑看她。

“嗯!”許佳年重重地點頭。

“會的。”葉松說,“我們一定會像他們一樣相愛的。”

他懂她想表達什麽意思,他知道她的着重點在哪裏。

許佳年聽到他這麽說,笑得更大了。

兩個人慢悠悠地走着,權當飯後消食。風一陣一陣貼着居民樓吹過來,細碎的陽光偶爾從頭頂樹葉間灑下來,閃着星星點點的光。

“大概是前年吧,老師陷入了一場不小的風波。”夏天吃完午飯那十幾分鐘,是最容易發困的時候。

關于這一點他跟許佳年一樣,都是雷打不動地保持午休習慣的人。

葉松這會兒腦袋放松神經鈍感,趁此機會向許佳年披露了一些他原本打算三緘其口的事情。

他對許佳年,從來都不曾有所隐瞞,除了之前的“他喜歡她”這件事。

想起接下來要說的這些話,葉松都覺得像傷口扒開,開始隐隐作痛。

“起因是他的一個弟子,彼時已經是一位榮譽教授,被人爆出作風不良行為不端,在學術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之後又被進一步扒出涉嫌學術造假,那位教授一下子成為衆矢之的,而作為關鍵詞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連帶着還有老師的名字。”

葉松頓了頓,接下來的話說得很輕很慢,仿佛說出口需要鼓足莫大的勇氣。

“我無論如果都想象不到,在我心中聖人一樣存在着的學者,竟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大衆視野中的,專業的不專業的人經過這件事都知道了他,然而卻不是因為他高屋建瓴的學術成就。”

葉松甚至還記得那些妄加揣測的評論,污穢的言辭,肆意的謾罵,一字一句像釘在他的心上,像打在他的臉上。

“盡管老師走到今天這個高度,已然不會為流言所累,就像他說的那種,自己早已過了耳順之年,不是很在乎這些所謂的身後名了,但對于一路承蒙老師提攜關照的我來說,還是不無私心地希望可以保全他的名聲。”

許佳年心疼地握了握他的手,她聽他提過很多次林懷民。起先是醫學院的院長,再後來是他的老師,正如路昭教授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樣,林懷民之于葉松而言,可能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畢竟是他的引路人。

她也曾在浏覽器裏搜索過這個名字,是個比路昭教授還神仙的存在,所以許佳年此刻很能體會到葉松尊崇成神明一樣的心境。

“所以好好,這次來老師家,我只說帶了女朋友過來,沒有告訴老師師母你的名字。你要考師母研究生這件事,我打算過幾天再告訴她。”

葉松腳步慢了慢,轉過頭看許佳年。

“不過有我在,你不用擔心。任何事情,都不用擔心。”

許佳年仰頭看他,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不希望在這場重要成程度僅次于高考的考試中,任何人都有進退維谷的兩難時刻。

不論是她,還是他敬愛的師長。

不告訴師母她的名字,是為了不讓師母在确定名額的時候,因為考慮到他的原因,從而失去了原本該有的判斷力。

他不願意玷污他心中那一輪皎潔的月亮。他寧願它永遠遙挂在高空之中,也不忍那輪皎月為他暗下凡塵。

這是一個學生能為他最為敬仰的老師做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許佳年無比理解他之所以做出如此舉動的的心境。

因為換作是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一樣明知道這個世界不是那麽的盡善盡美,總歸會有一些避無可避的灰暗地帶,卻還是會在心底開辟出一個光明的地方,用來存放世間少有的美好。

然後竭盡全力,守住這方桃花源。

除此之外,葉松的話裏還有一句。

很重要的一句。

“凡事有他。”

許佳年解讀出來了。

這就夠了,許佳年想。

許佳年驀地就想起當日在南思的病房裏,她本想推開門去看看外面陳勉和葉松兩個人到底在幹什麽,為什麽這麽久了都沒再回來。

她本無意探聽兩人的談話內容,只想看看外面什麽動靜。

然而當她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怕唐突了二人輕輕打開病房門的時候,順着醫院長長的光線昏暗的走廊,就飄過來一句話。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對于她的存在,是時時刻刻都為她托着底。”

是陳勉的聲音,帶着一點點波動,是她從未見過的一種情緒。

“所以我放手了。”

她聽見他緊接着又說了一句。

聽完這兩句話,許佳年默默地關上了門。

當時她的心情,跟現在的別無二致。

她想之後無論多少次她想起這句話,都會是同樣的心情。

感謝她愛過的人,珍惜愛着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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