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以死明愛
正值夏日,蟬鳴不斷,嘶啞而高亢的聲音擾得休憩的冷雲瑾睡意全無。
煩悶的氣息被風勾着直往屋子裏蹿,冷雲瑾撐着疲軟的身子擁被而起,靜靜的靠在床頭,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抓着薄被,骨頭的形狀清晰可見,清秀俊雅的小臉,滿是病态的愁容,唯有那雙眼睛黑得深沉,奈何承載了太多的哀傷情愁。
冷雲瑾摸索着從枕邊拿出一個兩寸長的人形木雕,手指細細的摩挲着人偶的臉頰,眸子傾瀉情義綿綿,溫柔缱绻,仿佛正撫摸着那人的眉目,觸感真實得讓人忍不住落淚。
那人一直是受萬人敬仰的,無論是他的長相,他的才華還是他的氣度,都能輕易吸引人所有人目光,甘願追随其後,為他犧牲一切。
那人在衆人眼中是高傲,睿智,沉着,嚴肅的将軍。他卻獨獨把僅有的溫柔毫不吝啬的給了自己,不為情愛,只為空曠冷漠的宰相府中難能可貴的兄弟情意。
一滴晶瑩的淚珠砸在木偶的臉上,宛如它流下的淚,朦胧的雙眼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冷雲瑾慌張的擦掉木偶臉上的淚珠,為何擦掉還是看不清,冷雲瑾心疼的扯過袖子近乎狂亂的擦着木偶的臉頰,為什麽還是看不清,心越是惶恐慌張,動作越發不知道輕重,越是急躁。
“為什麽?”冷雲瑾帶着哭腔呢喃道,身子漸漸承載不了這樣激動的情緒,越發的疲憊不堪。
淚水依舊違背主人的意願不斷滴落,冷雲瑾突然展顏一笑,像小孩發現了新奇事物般,伸手抹去眼角的淚水,視線頓時清晰,那人仍舊眉目如畫,對着自己溫柔寵溺的微笑。
雙手虔誠的捧着木偶,将吻落在木偶的嘴角,随即綻開一抹笑容,滿足的,悲傷的,絕望的。
生若求不得,有此慰藉也能溫暖冰冷無望的心,死亦解脫,離了這紅塵萬丈。
“墨,我愛你。可惜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但願來世,脫了這兄弟羁絆,讓我能伴你一生。”冷雲瑾哽咽道,目光溫柔如水,淚水濕透了木偶,帶着淡淡的檀香,從指縫流下,圈染了月白的錦被。
左手沿着被角輕輕滑下,右手緊緊握着木偶,嘴角的笑凝固在最美的一刻,漸漸忘卻了呼吸,模糊了紅塵的繁花似錦。
“公子,公子,你怎麽了?”湘兒推門而入,見此情景,急紅了雙眼,不敢上前驗證自己的猜想,只願公子一如往常只是睡着了。
床上的人遺忘了世俗的喧嚣,帶着自己的夢和無法說出口的愛,靜靜的離開。決絕的不曾回頭看看那些為自己傷心流淚的人。
“公子,你別吓我。你說了要喝湘兒親手做的酸梅汁,湘兒已經做好了,公子你快起來喝呀。”湘兒顫抖着将右手放在冷雲槿的鼻翼下,沒有往常溫熱的氣息。
淚水溫熱的刺痛着眼眶,湘兒猛的收回手,左手使勁的掐着右手,好希望這場惡夢快點結束,夢醒了,公子還能和自己聊天說笑,喝自己親手做的酸梅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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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愣片刻,湘兒不得不忍着內心的劇痛接受現實,抱着仿佛只是安然入睡的冷雲瑾哭得聲嘶力竭,聽聞湘兒的聲音,府中很快籠罩在一片陰沉中。
冷雲瑾去世的那一天恰巧是夏至,烈日炎炎,不出一個時辰,大街小巷都知道當朝年僅十六歲的第一才子離世的消息,多少文人騷客莫不搖頭惋惜。
匆忙跨入房中的宰相冷毅,看着失去生氣多時的小兒子,不禁老淚縱橫,終究沒有挨過這一關。
心底的愧疚頓生,他從小就體弱多病,如果能早些得到精心的照料,也不至于此。
自己對這個兒子的感情不算深都悲痛難忍,那個疼他入骨的大兒子,聽聞他的死訊,又該如何?隐瞞是萬萬不能的,現下戰事已經結束,就等着班師回朝。冷毅打定主意後,親自修書一封,讓人八百裏加急送往戰地。
“将軍,宰相大人給你的信。”
冷雲墨心裏咯噔一下,兀的想起仍在府中等待自己凱旋而歸的小弟。
遲疑的接過信,手如燙傷一般,差點拿捏不住。揮退送信人,冷雲墨強壓住心中的不安,苦笑安慰自己只是朝廷上的事。
心中的不安讓冷雲墨忽略了一個事實,若是朝中事務,定是由皇上指派的欽差,怎會由宰相修書并派遣府中下人送來。
回到帳中,吩咐人不得打擾,盤腿坐下,冷雲墨拆開信封,父親慌亂的草書躍然紙上,竟失了平日的沉着,暗道不好,迅速讀完信中的內容,墨跡一片模糊,淚水盈滿眶,悲痛如雪山崩塌兇猛的襲上心頭,疼得恨不能立刻死去。
高大偉岸的身軀,顫抖着捏緊着手裏的信,壓抑不住疼痛的撞擊,府中那人為何要食言。
“瑾兒,你如何舍得我獨自離去,如何舍得。”
曾經的憐惜初見,曾經的溫柔呵護,曾經的細雨相擁,曾經的教場揮淚,曾經的戰場牽挂,曾經的月下對酌,至今仍銘刻于心。然而,伴随的還有數不完的痛楚,悔不盡的哀傷。
那人無論何時面對自己總是笑靥如花,就連為自己包紮傷口時,淚水不斷也絕不吭聲,默默的将心疼全部吞下,只願讓自己看到他堅強的笑臉。殊不知,那張被淚痕肆虐的笑臉更惹人心疼。
如今該到何處去尋回他的笑,他的柔情,他的懷抱,他滿懷的深情。
冷雲墨緊緊的拽着手裏的信,指甲嵌入皮肉的疼遠不抵哀大于心死的悲傷,眼前一陣陣暈眩的黑,隔斷清晰的陽光,冷雲墨強撐着迎向軍帳外的縷縷陽光,恍然間看到冷雲瑾纖細的身影,清秀俊雅的小臉上一如既往的挂着淺淺的笑容,嘴唇輕啓,呢喃一聲,似嘆息,似惆悵。
冷雲墨如何也沒聽清那句話,遂慌張起身朝冷雲瑾撲去,身影霎時幻滅,方知那是一場夢,夢醒疼痛翻湧難忍,冷雲墨雙手撐地,喉痛甜腥,地上暈開了一朵妖冶的鮮紅,泛着點點稀疏的晶瑩。
頓時,哭聲宣洩,悲傷蹿滿了軍帳。
那一日,主帥帳中十丈之內都能聽到冷雲墨悲痛的嚎啕大哭。
小兵不知何事能讓铮铮鐵骨的将軍哭得像被丢棄彷徨無助的孩子,然而,幾名副将深知此事,只有遠在都城的那人才能讓将軍在一剎那崩潰,痛哭到無法抑制。
向副将交代好一切,冷雲墨快馬加鞭的趕回宰相府,如何都接受不了那人變成冰冷的屍體躺在棺材裏。
五日後,冷雲墨神色憔悴的站在宰相府外,白色的燈籠,赫然寫着一個“奠”字,瞳孔一陣緊縮,守門的小厮趕忙上前攙扶神色異常的冷雲墨,卻被他狠狠揮開。
此刻的冷雲墨一心系在冷雲瑾的身上,悲傷到呆滞的眼神直直望着前方,踉跄的走到靈堂。府內滿是白色,哭聲震天,湘兒跪在靈柩旁邊,早已哭得聲嘶力竭。
“瑾兒,我回來了。”冷雲墨一個踉跄撲倒在靈柩前,默默垂着淚,無從宣洩已經崩潰的心痛。
周圍的人說了什麽話,他不記得了;誰在哭喪,他不知道;誰拍着他的背安慰他節哀,他不記得了。
他只知道瑾兒獨自躺在黑漆漆的窄小棺材裏,他的瑾兒從小就怕黑,直到十三歲才和自己分房睡。
不記得自己是以怎樣瘋狂的狀态轟走靈堂所有的人,他不需要有人假惺惺的哭泣,那樣會擾了瑾兒的寧靜,惹得他不開心。
冷雲墨抱着靈柩,悲痛沉澱,已經哭不出聲音,眼淚已經無法承載太多的悲傷,每一滴劃過臉頰,都灼燒着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瑾兒,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心知你對我的感情,我卻以戰事來逃避。”
“第一次見你是在冬天,那時你才三歲,瘦小的身板蓋着薄薄的被子,發着燒,說着胡話。小臉皺成一團,讓人心生憐惜。那時我就發誓要好好保護你一輩子。”
“你一直都很黏我,總是安靜的陪在我身邊。我念書,你就伏在書案上練字;我練武,你就搬來小凳子,靜靜的看着我,笑得眉眼彎彎,還替我倒茶抹汗;我說你适合念書,你就聽話的拼命念書,十六歲便名動宣月國。”
“我第一次上戰場,你把臉埋入我的懷裏,流了一夜的眼淚,第二日,依舊笑着揮手道別;我負傷歸來,你淚濕了衣襟,依舊笑着為我仔細包紮傷口。”
“瑾兒,我一直都愛着你呀,可是我害怕這段禁忌的感情會毀了你,所以我殘忍的拒絕讀懂你眼中的深情,克制擁你入懷。自從知曉你對我的感情後,我惶惶不安,怕你只是少不更事,不識真正的情愛,因我而誤了你終生,所以我像個逃兵,不斷的逃離,用兄弟之情的溫柔傷害你。都是我的錯,瑾兒,你原諒哥哥好不好,你說過你想游遍大江南北,我願意為你解甲歸田陪你一世,為什麽不等等我,為什麽,你為什麽這麽舍得離我而去?”
冷雲墨溫柔的撫摸着棺材,從懷裏拿出精心雕刻的冷雲瑾的木偶,放在唇邊,輕輕一吻,柔情的面容,凝視着此生最愛的人。深情的呢喃道:“瑾兒,哥哥現在就帶你走,這裏太黑了。”
冷雲墨顫抖着打開棺材,冷雲瑾穿着壽衣,雙手放于胸前,除了臉色白如宣紙,仿佛只是睡着了般的靜谧,微微上翹的嘴角,想必他在夢中很開心。
“瑾兒,是不是夢到哥哥了呢,真是調皮,有好事都不和哥哥分享,一個人偷偷樂。”冷雲墨癡癡的望着冷雲瑾,伸手溫柔的撫摸着他的臉頰。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的內心是平靜的,俯下身輕吻冷雲瑾的唇。那是他們之間第一個吻,卻是陰陽兩隔。
冰涼的觸感,殘酷的提醒着冷雲瑾已去世的事實,控訴着冷雲墨的殘忍,嘲笑着他不懂珍惜在世之人的溫柔。
剎那,冷雲墨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顫抖和悲痛,什麽狗屁世俗,什麽狗屁倫理,什麽狗屁戰事,沒有什麽比得過瑾兒鮮活的生命。
次日,空蕩的棺材靜靜的擺在靈堂,嘲諷着一幹虛情假意的人。冷雲墨和冷雲瑾同時消失,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宰相上奏皇上準了冷雲墨的辭官,皇上默然片刻,終是下了一道聖旨。自此宣月國無敵大将軍和都城第一才子便成為歷史,逐漸淡出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望楓涯是一個風景秀麗之地,冷玉墨輕吻裝着冷雲瑾骨灰的木匣,表情溫柔如水,“瑾兒,這裏的風景可好?想必你會喜歡的。你曾說希望我陪着你游遍大江南北,如今我已經實現了諾言,讓你一個人孤獨的走了這麽久,你一定生氣了吧,不用怕,哥哥馬上就來陪你,從此黃泉碧落再不分離。”
說罷,冷雲墨小心而珍惜的抱着木匣,決絕的跳下了望楓涯。
“墨兒,你醒了。”一個俊朗的年輕男子欣喜的将冷雲墨扶起。
睜開眼,映入眼簾是一片的白,眼前修着短發,穿着奇怪的男子眼角含着淚花沖着自己笑。
陌生而奇怪的地方,似曾相識的男子,為何自己還會醒來?突然想到木匣,冷雲墨猛然坐起,不複之前的頹廢,不顧身體的酸痛,慌亂的四處尋找,卻什麽也沒有。
原本能夠到的地方,伸出雙手,才發現自己的手竟是孩童。這是怎麽了,再摸摸臉頰,掀開白色的被子,絕望傾軋而來,為何會如此?沒有瑾兒的世界,為何還要醒來?疼痛如潮水,無情的侵蝕着冷雲墨脆弱的內心。
“瑾兒,我的瑾兒。”冷雲墨毫無生氣的表情吓壞了男子,喃喃的名字透着絕望的自嘲。
“墨兒,你怎麽了?”男子将冷雲墨摟入懷中,慌張的問道。不明白為何兒子從醒來後就變得如此陌生。
靜默良久,冷雲墨苦笑一聲,瑾兒好殘忍,竟把自己丢在異世界,連當做念想的木匣也不見了。如果這是懲罰,也太過狠絕。
“你是誰?”冷雲墨轉動着漆黑的眸子凝視着臉色憔悴的俊朗男子,淡淡問道。
“墨兒,我是你爸爸呀。你別吓我。”男子神色驚慌,臉色灰白,唯恐兒子被摔壞了腦子,失了記憶。
“對不起,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冷雲墨說完便暈過去了。惹得男子一陣驚慌,護士和醫生也聞聲匆忙趕來。
住院的一個星期,有不少人來探病,其中有幾個同齡的孩子,還有這一世的親戚,圍在病床邊噓寒問暖,歷經一世的冷雲墨輕易的從那些親戚的眼中看出了虛假,只有孩子們的不善言辭才是最溫暖人心的。
一個白淨的小男孩,害羞的站在人群後面,冷雲墨突然想起冷雲瑾這般年紀的時候,乖巧的不多話跟随在自己的身後。在住院的第三天,有一個打扮豔麗卻不落俗套的漂亮女子,神情冷漠的問候幾句後便踩着高跟鞋離去。出院後,冷雲墨才知道,那是他這世的媽媽。
來到異世的最初幾天,冷雲墨根本無法适應這裏的生活,可找到冷雲瑾是心中唯一的支持,所以他用了短短十天,逼迫自己盡快融入這個世界,也逐漸适應了現在的身份。
自己的父親叫冷哲,是冷氏集團的董事長,母親叫席欣函,其父是騰飛集團的董事長,二人是商業婚姻,沒有感情積澱,見過幾次面後,雙方家長就張羅着訂婚和結婚,婚後的生活不盡人意,夫妻的感情淡如水。
席欣函對冷哲的态度一直都是冷淡不已。冷哲心如死灰,直到兒子的誕生,才找到了今生唯一的寄托。平日除了工作,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
對于冷哲,冷雲墨的感情是複雜的,前世的父親因賞識自己的才能才寵愛自己,在朝廷上把自己當做他談論驕傲的資本,這一世的父親其實是個可憐的人,所以冷雲墨決定把他當做親生父親尊敬愛戴。
冷雲墨的名字依舊沒變,出院以後,自己都沉浸在悲傷中,期望着冷雲瑾也能如自己這般來到這個世界,到時一定要牢牢抓住他的手,再也不放開,即便是死亡也無力阻攔。
靠坐在書房的窗前,望着天際一片白雲,像極了冷雲瑾幹淨剔透的笑容,冷雲墨的心疼得痙攣,眼淚順着臉頰滑下,指腹細細摩挲着自己的臉龐,喃喃道:“瑾兒,這一世我的容貌未變。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定要找到你,再也不會讓你孤單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