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珍自珍上下夜剖心 情不情古今月迷人 上
上卷說到沈馥幼失怙恃,身世罔知,幸得煙雨樓收容教養,方有一地安身。樓主華彤将他看作掌上珠兒、心肝肉兒,千般的憐愛疼惜,萬般的縱容回護,教他過着要一奉百,嬌生慣養的日子。這沈馥在蜜糖之中長大,只道金玉绮羅本屬凡物,歡樂閑适自乃尋常,豈知富貴繁華本非常享,嬌寵溺愛更非易得,而這甕中釜底又豈是久安之場!便教一道聖旨打得個親朋離散,客走他鄉。所幸這寂寞羁途卻尋見一個心心相印之人,不可謂無福,然轉眼竟又做了帝王娈寵,便好似無瑕白玉遭泥陷,落得個風塵肮髒違心願。然概此種種,皆屬因緣前定,如之奈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原說沈馥是護國聖童,如今皇帝硬要充實掖庭,于情于理,皆是不合。後宮之中也早有人疑心,但聖心獨斷,若是逆鱗,輕則打入冷宮,重則人頭不保,究竟不敢聲張太過。後宮不寧,必致前朝非議,旁敲側擊,具之規箴。是以皇帝便命那形容相似的青蕖替作沈馥,又賜了悟元教主的尊號,在那深山裏做出參禪模樣來,以堵天下悠悠之口。沈馥則改頭換面,更名玉奴,封了三品侍卿,只等殿室修繕之後,接入宮去。
展眼冬盡春來,乍暖還寒,沈馥不免又病了幾回。也興許因着受孕的緣故,畏寒體虛的舊疾倒在調養之下有了起色,并不比往日總有些弱不禁風的模樣。只是詩書上疏懶不說,就連鶴望也不大碰,連那向來愛玩愛鬧的性子也憑空飛走了,什麽說吉祥話的鹦哥兒、能鳴善鬥的蛐蛐兒、到了時辰便出聲兒的外國鐘,便是那原先愛不釋手的萬啃塔也被棄之一邊。日日除了吃飯,便是服藥,大多時候盡在屋子裏歪着,不是拿銀簽子撥弄些蜜餞果子玩,便是沖着窗外的竹影發上半天的呆,仿佛等着什麽人翻窗而入。至于那開春時,子薛、子袁二人紮的秋千也成了院裏的擺設,于那柳絮緩飛之中,莺聲燕語之時,顯得尤為寂寞。
皇帝得了空便上山小住幾日,絕不以威勢迫人,更打疊出百般溫柔樣兒來,纡尊降貴,做小伏低,只為着沈馥解頤一笑。沈馥心裏雖恨,到底為着衆人安危,偶爾也肯與他說上幾句,笑鬧兩聲。這日皇帝來時,沈馥猶在睡夢。菀菊悄聲行禮,卷簾引入,皇帝卻擺擺手,道:“昨夜又口渴麽?”菀菊複延他到堂中,回道:“公子比年前睡得沉了,只是夜裏山雨雖斷,水滴竹梢,翻了幾回身。”話畢,便聽屋內喚人。皇帝忙斟茶,自吃一口,方送進去。
帳下沈馥擁被而坐,烏雲斜披,聽到腳步,便掉轉頭來,正是淡煙素月,寒香幽妍。皇帝一見,但覺故人重生,舊夢複溫,忙快步遞将上去。沈馥一怔,虛咳數聲,也不看他,只揭帳接過茶吃了。皇帝心下一喜,折身關窗,又試了熏籠,笑道:“朕昨日鑿冰投綸,所獲頗豐,給你捎了幾尾作湯吃,最是滋補。”沈馥道:“毓白好意,卻之不恭。”便命做了細脍下飯。皇帝也不多話,親自服侍沈馥着衫進膳。一個情意殷殷,一個微笑隐隐,若非二人前事,真個綢缪恩愛。一時門外傳到司禮院教引司的人來了,沈馥一聽,撇撇嘴,用力将牙箸一擱。
皇帝道:“這是怎的?”沈馥欲言又止,半晌憋出兩字“無事”。皇帝呵呵一笑,便握住他手,要逗弄他。沈馥一掙不得,再掙猶不得,只得垂睫道:“我在山野長大,自然只識閑耍。”皇帝暗笑,一壁替他焐手,一壁道:“因着你的身子,已免卻跪禮,其他的不過做給別人看,只當給我個臉面。”沈馥冷笑,遂命撤飯,請人進來。
皇帝自退了,又傳菀菊問話。菀菊回道:“公子雖愛玩,卻是孤潔閑散的性子,加上樓主憐寵,前年才請了人教,因着入京的緣故僅學了小半。再者宮裏規矩大,公子難免覺得拘束。”皇帝道:“宮裏自非等閑之地。只是他兒時竟沒乳母教養麽?”菀菊回道:“原是有的,只是公子三歲時便遣走了,請了奶哥哥過來伺候,便是那過世的雅蒜。”皇帝道:“怪道他把水仙都退了,竟是這個緣故。”及教引完,皇帝本欲同沈馥吃茶,卻教一道聖旨催了回去。沈馥自不甚留,折身更衣。守門的人略送了送,便依例下鑰。
這日夜裏,平地一聲響雷,震得鳥雀亂叫,豺狼驚嘯,須臾已作龍挂天外,風雨飄搖的光景。沈馥本就畏雷,又屢遭大變,聽得四周一片驚聲,捂耳縮首,久難成眠。因想舊年清涼居避暑,華彤在傍,任他山崩水竭,天塌地坼,自也安寝;如今,畸零一身,自保無能,連累衆仆,若再不忍辱,只恐禍及家門。憤懑之處,又不覺憶起與趙漭的點點滴滴,一徑的凄斷肝腸。
正垂淚發怔,菀菊撩簾子快步進來,道:“公子可是驚醒了?”忙取披風,又倒茶給他,一壁哄道:“不怕不怕,是那天上雷公震怒,為咱們這地下去污解穢。”語罷,便是一聲霹靂,真個地裂山催,旋即暴雨如瀑,沈馥渾身一個激靈,不覺屈指拽住菀菊衣襟,問道:“那毓白、不,趙旌他……”菀菊一悚,忙捂住他嘴,喝道:“公子怎可直呼其名,他可是天下之主……”沈馥切齒震震,仰天道:“趙旌也不過是肉骨凡胎,何來萬歲千秋!我既無能殺他,竟也不能詛咒于他麽!”正是珠同字落,淚随心焚。菀菊見少主日日過得砧上肉,釜中豆的日子,本已暗疚自悔,如今聽他這一說,頓覺五內俱崩,只得摟住少主悄悄垂淚。沈馥伏在菀菊懷中,枕戈泣血般的號啕大哭。哭了半天,方因喉噎鼻塞收了聲。
菀菊見他哭了個痛快,才那手巾給他拭面,強顏道:“公子倒和兔子一般。”沈馥癟癟嘴,啞聲道:“你也笑話我,我可不活了。”便又掉了一滴淚。菀菊忙笑道:“公子可止住了,若是再哭,我這兒怕一個盆也不夠盛的。”沈馥一聽,用手忙打他一下,嘟着嘴道:“菀菊哥哥,你笑話我!”菀菊見他一笑,心下卻是一酸,展臂複将他摟在懷裏,額頭抵住額頭,道:“我的好公子,須知那真金原自銅爐中煉得,苦盡方知甜的滋味。人生在世本是一個忍字,忍字心頭一把刀,公子切莫因那些腌臜的事體失了心智。”沈馥含淚點頭,道:“菀菊哥哥,你說的對。”又将手放在菀菊心窩上,癡癡問道:“可還疼麽?”菀菊一愣,旋即笑說:“那日的玩笑話公子竟也記在心裏,可知是真疼我。”
沈馥一聽,又覺眼底生熱,忙拉菀菊在床上坐了,哽咽道:“雅蒜去得早,幸好有你這般真心待我,如今雖不滿一載,感情卻是一樣的。”菀菊道:“菀菊自然要盡心服侍公子,何況公子如此疼人?廉姜、青蕖他們,哪個不是?”沈馥一聽,便想起紅芙枉死,菀菊殘廢,益發自責內疚,思量片刻,心下已有了計較,便道:“此次入宮,前途難料,我已教你們幾番涉險,着實有愧。不如下山尋個安生處,又或是回鄉,将來在翠微谷中平安一世,我也……”話未完,菀菊撲通一聲跪了,道:“不!菀菊不走!”
見他紅了眼眶,沈馥哽咽道:“菀菊哥哥,我很感你的情,只是我是不祥之人,又有這樣一副身子……紅芙是跟着雅蒜去了的,你又……廉姜的病還未好全,青蕖更是個可憐的。趙旌那樣的畜生,想來那皇宮也必是個吃人的地方,你們若同去,豈有好的?”菀菊痛貫心腸,忙磕頭道:“樓主要菀菊跟着公子,菀菊便是公子的。雖說公子待我極好,向來不分尊卑上下,可菀菊心裏明白,若跟了主子,便要一輩子對主子好。何況正如公子所言,宮中險惡非常,前途未蔔,菀菊身為公子近侍,更要身先士卒,死而後已,又怎可棄主而去!”
聽了這一番話,沈馥如何不動容,淚珠兒頓時紛紛滾落,不一會兒便将前襟沾濕一片,也不知如何回應,只曉得強拽菀菊的手,奮力将他拉起來。菀菊執意不起,顫着氣道:“若是公子執意如此,菀菊亦絕不侍奉二主。公子入宮之日便是菀菊命絕之時,自不落了公子縱容下人的口實。”模樣好似視死如歸一般,熱淚亦滾滾而下。沈馥也不覺淚下,良久方道:“也罷,你便随我入宮。”哪知話音一落,兩團影子沖将進來,滾在沈馥足下跪了,異口同聲的道:“公子!也讓我們入宮罷!”沈馥擡頭一瞧,不是廉姜與青蕖又是哪兩個?
原來他倆見山雨狂催,炸雷驚猛,尋思沈馥向來淺睡,遂下榻披衣前來一看。本想待沈馥睡下便走,卻不想竟聽到這些。見他們這般懇求,沈馥暗自拭淚。聖旨已下,便是帶得走廉姜,青渠又豈是輕易下得了山的?心腸一轉,正色向他二人說道:“廉姜哥哥,你我相識九載,我自然知道你的心,只是我有要事相托,你答不答應?”廉姜紅着眼圈道:“公子的吩咐廉姜是一千個答應一萬個答應,只是別趕廉姜回去。”青蕖噙着淚珠,忍不住膝行一步,牽了沈馥衣角道:“也求公子莫趕了青蕖。”
沈馥忍痛含悲,将二人的手拉了握在一處,向廉姜道:“我只要你在這兒照顧青蕖,便是對我的忠心。青蕖已沒了紅芙,從此你便是他的長兄。”廉姜一愣,望望眼前相伴多年、屢遭磨難的少主人,他心下如何舍得?又看看身邊一同跪着的青蕖,清瘦柔弱,纖細稚氣,眉宇間仿佛早些年前的沈馥,不覺悲戚滿腹,半晌方咬牙應下。青蕖本是一驚,忙忙含淚謝恩,又與廉姜對拜,遂以兄弟相稱。沈馥一見,不覺淚下,道:“幸而我尚有你們幾個伴着,不若便早死了!”衆人忙忙勸說,奈何如今之勢正是成舟之木,覆盆之水,豈可轉圜?便又是一陣默然,各自悲戚不提。
到了入宮那日,皇帝政務繁忙,不得親來相迎,倒并未顯得十分的鋪張氣派。只是先前那一番鬧騰,舞雩二字早已阖宮矚目,不論榮辱,皆可奉嚼舌之資。因中宮空懸,沈馥也不必多禮,只侯旨擇日與衆妃甫一會。皇帝缺席,沈馥索性早早下鑰,歇了午覺,方出來接受參拜。在紫檀雕八寶宛雛雲紋座上坐定,吃了一回茶,才瞧見珠簾外早跪了一幹宮侍。一黃衣太監出列,唱道:“奴才舞雩宮首領太監六品宮殿監副侍康平參見沈侍卿,願侍卿如意吉祥。”又聽一青衣太監道:“奴才舞雩宮掌事太監七品執守侍康安參見沈侍卿,願侍卿福壽安康。”又率其他當差的二十四名內侍宮婢磕頭參見,點名請安,一齊恭賀沈馥入宮之喜。見上無發話,也只低眉垂首,各自跪着,并不敢擅動。
沈馥視若無睹,待過了良久,方命衆人平身。一應侍女內監如魚龍一般将賞賜之物呈将上來,實在眼花缭亂,名目繁多。康安眉開眼笑,一一宣道:“皇上酌侍卿入宮之喜,特賜黃金千兩,白銀萬兩,南珠四挂,并蒂蓮藍田玉佩一枚,鴛鴦戲水纏枝瑪瑙盞一對,金玉如意各一柄,空青海綠山水湘妃竹折扇一柄,九霄環佩琴一張,百蝶穿花冰纨披風一領,金鑲蘭草紋白玉帶一條,流雲仙鶴水玉帶兩條,各色宮綢二十匹,各色宮緞十六匹……賞賜俱齊,還請主子過目。”沈馥卻連眼珠子都不曾轉去瞧上一瞧,只命打賞而已。足下皆是齊聲謝恩。沈馥懶得說話,菀菊見狀,便訓誡了幾句,又命康安點算入庫。
一時更衣畢,沈馥由菀菊、康平、康安陪着在舞雩宮中随喜一番,不想這宮殿極大,兼之精巧安适,竟也頗可賞玩。沈馥搖着冷金湘扇,在一株白茶花樹下坐了,向康平康安笑道:“這裏甚好,想必也有你們的一份功勞。”康平、康安聽了,忙垂首跪倒在地,高叫道:“奴才不敢邀功!此乃聖上旨意,奴才縱使粉身碎骨也是應分。況且侍卿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自然無人敢怠慢。”
沈馥不覺冷笑,游目半晌,方道:“我脾氣古怪,若是有什麽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康平、康安忙忙叩首,連道折煞。菀菊道:“不知宮中有何規矩,還請兩位公公提點一二。”二人忙說不敢,康平回道:“現有妃嫔十六人,俊甫七人。其中妃嫔有從一品的慎夫人,正二品的德妃、惠妃;從二品的舒妃;正三品的葉貴嫔,從三品的柔昭儀、李修儀;正四品的恬嫔;從四品的孫良容,呂芬容;正五品的梁善媛,以及正六品的美人三位。俊甫有二品的慧欽禦華、安禦華,三品的侍卿只有主子一人,另有五品的顧雅人,六品的修人三位。”
菀菊道:“那妃嫔似乎不足十六位?”康平答道:“還有兩位是原來的欣妃、茜貴嫔。因故去了份位,現于太平行宮思過,待年期滿,方能複位。”頓了頓,又讪讪道:“其中腌臜的事可入不了主子的耳朵,主子不知為妙。”沈馥颔首,又聽康安道:“妃甫之中,除了慎夫人、德、惠、欣三妃與安禦華,都是元年後入的宮。”
沈馥又問晨昏定省的禮數。康平道:“主子如今是三品的侍卿,只消每月去昭陽宮給惠妃娘娘請安即可。”沈馥一奇,道:“只給惠妃請安,恐怕有失禮數。”康平忙回道:“主子有所不知,德妃娘娘是一早去了行宮修行的,慎夫人近年也與德妃一處禮佛,屆時避暑之時便可相見。”沈馥又問六位俊甫是如何性情,如何品貌。康平答道:“奴才素來在娘娘們的宮裏行走,對幾位俊甫的性情也并不熟知。聽說慧欽禦華是個通文墨、善音律的,為人也随和,主子若喜歡,大可去慧欽宮走走。阮修人同慧欽禦華向來要好,特許與慧欽禦華一起住着,同主子年紀也相仿,也是個好相與的。”
康安道:“奴才本在璟儀宮伺候,年初才調到這兒。安禦華早年随皇上東西奔走,把身子熬壞了,近幾年大多閉關修道,是不大見人的。據說安禦華極善吹簫,當年皇上和安禦華山中初見,禦華的簫聲把天上的鳳凰都給引了下來!只是慶寶初年禁了簫音,奴才倒是不曾聞見,實在可惜。至于顧雅人原是安禦華的侍童,現下住在濯柳軒裏,因是少年新寵,難免有些心浮氣躁的毛病,主子大不必理會他。”
一時又有各宮獻禮,康安便退了置辦。沈馥又向康平道:“俊甫之間可有什麽禮數?”康平忙道:“俊甫之間不必多禮,只是有一項萬萬不可。”沈馥道:“公公請說。”康平道:“那便是俊甫之間若要會面,須得知會皇上或是惠妃娘娘,以避議政之謗。”沈馥走了幾步,瞧見前方月洞門裏芭蕉冉冉,亂紅墜地,只是栅欄緊閉,挂了一個大大的銅鎖。康平道:“那是浣月樓。”
三字入耳,不覺思及舊年六月蕪蘇客居的光景,竟恍然大夢一場,沈馥心裏一動,意欲過去一看。康平卻跪道:“那處乃是前朝後妃幽閉之所,大為不詳,還請主子留步。”沈馥聽了,笑道:“既是前朝舊事,又何必驚慌。試問天地之間,哪處不冤魂,何地無新鬼?”康平聽了這話,不覺抹了抹汗,也不得不取鑰匙将門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