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回 珍自珍上下夜剖心 情不情古今月迷人 下
這浣月樓久無人居,宮瓦殘破,壁垣斷頹,對着花雲柳煙,雀鳴莺啭,更覺一番凄涼光景。一石一草,沈馥皆覺莫名熟悉,旋即失笑,尋思道:“大約是樓名之故,方有此感。”
入得門去,處處厚灰陳積,在在蛛網密布,連那挂的畫也早落在黑漆嵌螺钿雲足翹頭案上了。沈馥命菀菊取了來,卻是一副《雲山雁飛圖》,不過寥寥幾筆,卻是逸興翩飛,安然自在的光景,上題着元裕之的《雁丘詞》,落款曰:愛卿雅存,丁醜年孟秋無梁殿禦筆。并一枚朱印,仿佛是“天假永年”四字。沈馥悄悄示意菀菊收了。
一時上樓,也不過一派頹廢景象,只依稀瞧得出昔日富貴光景。但見紫檀雕纏枝西番蓮平頭案正中擺着一個赤金镂雕樓閣形香爐,左右設了一對天青瓷長頸瓶,供了幾枝黃玉蓮花,正中壁上挂着一軸持蓮觀音像。正是:入殿已非前度主,拂闌猶有舊啼痕。巫山除卻無得似,卻把新人作舊人。三人繞過一個達摩渡江圖的大屏風,又過一道珠帳,卻是一間書房。沈馥笑道:“這兒好。重新收拾了,以後便住在這兒。”康平忙道:“這事兒還容奴才禀明聖上。”
沈馥徑自行至架前,忽地目光一凝,取下一部書,因笑道:“這話不錯,只若是皇帝不允,便教一把火燒了,我也在下頭好看!”康平一聽,忙跪了磕頭,大呼恕罪。沈馥教菀菊收了書,又提腳踢了康平一記,笑道:“你碰得一鼻子的灰可怎麽伺候我,快起來罷。”康平起身賠笑道:“謝主子的恩。是奴才的賤嘴沖撞了主子,主子如今的榮寵,聖上連那蓬萊洲都建了,別說一棟舊樓,只要主子喜歡,哪怕是那天上的廣寒宮也給搬下來!”沈馥不由暗蹙雙眉。康平心裏還來不及奇怪,直暗悔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待到飯畢,康平自晧旰殿回來複命,傳話說皇帝已允了重修浣月樓的事。沈馥正在讀書,随手将一只瑪瑙碗賞了他,又道:“見你是能幹之人,不如替我再求個恩典。”康平忙道不敢。沈馥道:“只将那浣月樓三字換做玩月樓,也算功德圓滿了。”菀菊一聽,心下莫不恻恻。沈馥将書一合,嗟嘆一回,向菀菊道:“将這書好生在架上藏了,切不可教他知道。”菀菊一看,書名乃《浣月樓秘史》,俨然前朝舊物,不免疑心。
沈馥道:“這書說的正是他的痛處,只是現下也算助我。”菀菊何等乖覺,也不必多問,只悄悄收在素日存琴譜的匣裏,安在書架的顯眼處,又取了萬啃塔壓在匣上,因道:“公子如此倒也無可無不可,只是此事定是人有意為之,恐怕來者不善。”沈馥颔首道:“正如這書中所說,後宮難免心懷鬼胎之人,未料這麽快便見着了。”又自笑道:“也實在有趣,為了趙旌這樣的人,竟欲争得頭破血流!”菀菊忙低低喝道:“公子!”沈馥忙拉住菀菊的手,往自己嘴上輕輕打了一下,仰頭堆笑道:“菀菊哥哥莫要生氣,我日後再不喚他名字便是!”又如兒時一般甜言美語的撒嬌一番。只不想康平此去,一心想着邀功,卻遭了皇帝一頓好打,被降職調到別處去了。此處略去不提。
不過幾日,玩月樓大修告竣。阖宮上下便忙着添置一應用物,菀菊在邊上督得緊緊,不許有半分差錯。用了午飯,沈馥喂過梅花鹿,正在堂中吃茶。李祥齋進來請安,笑吟吟道:“聖上說今晚陪侍卿進膳。”又退了一步,跪賀道:“恭賀侍卿承恩之喜。”沈馥笑道:“李公公客氣了,若是不忙,便留下來吃杯茶潤潤嗓子罷。”菀菊立奉了一個紫水晶匣上來。
李祥齋謝恩而坐,一觀那匣中之物,不由擡眉道:“這茶莫不是今年的玉枝松蘿!侍卿的恩寵可真是宮中獨一份啊!”沈馥道:“公公此言差矣,我如何及得上幾位娘娘。”李祥齋含愧道:“這幾日因着恬嫔娘娘有了身孕,聖上便少不得去藻和殿看看。再者,幾位娘娘也年輕,聖上給絆住了腳,因而冷落了侍卿也是無奈。”沈馥笑道:“非也,公公誤解我意。聖上乃是天子,身系天下萬民,于房事上節制幾許,方是長遠之計。然此話宣諸我口,未免造作,到了別人耳中大約也成了争寵求歡的手段,故今日只望公公時常勸說些個。”
李祥齋聽了,忙笑道:“難怪聖上一來就給侍卿如此位份,眼下看來怕是封君也是指日可待!”沈馥聽了,不由垂眉道:“公公這話說得好沒道理,如今後位空懸,四妃中唯有德、惠二妃,嫔妃中尚無顯達之人。我為男子,一無家門仰仗,二無子嗣依靠,怕是晚景凄涼。”李祥齋勸了幾句,又壓低聲音道:“侍卿切不可妄自菲薄。聖上昨夜宿在蓼風館時喚了侍卿之名,使得柔昭儀娘娘有些不快。今兒早上,娘娘就抱怨到舒妃娘娘那兒了,不巧舒妃給聖上提了提,聖上便以诽謗尊上之名禁了柔昭儀的足。由此可見,侍卿在聖上心中的分量。”
沈馥聽罷轉顏,又命菀菊将整套的木魚石茶具取過來,向李祥齋道:“這茶具雖有些粗陋,平日裏閑玩罷了,還望公公收下。”李祥齋忙下跪謝恩,竟不敢辭,又略敘了幾句,便折身告退。沈馥見他走了,忙向菀菊小聲道:“菀菊哥哥,我學的可像?”菀菊扶沈馥在榻上躺了,道:“公子何等聰明,自是天衣無縫。”沈馥揉揉臉,嘀咕道:“笑得臉都僵了。”菀菊不由忍俊,道:“無論這李祥齋是否肯替我們打點,也算是有備無患。”沈馥道:“依樣畫葫蘆,卻也不難。”菀菊服侍他吃了牛乳羹,問道:“只是那康平辦事尚可,公子為何不能容他?”沈馥道:“不是我不容他,是他不能容他。”菀菊暗嘆一聲,再不多言,只悉心服侍。
到了夜裏,皇帝與沈馥用了晚膳,便登樓一觀。但見正中紫檀大理石條案上設了一個三足青銅香鼎,兩邊各設了一對寶瓶,插着數枝紫玉蘭,上頭仍懸着那副畫,只是上頭題着周美成《關河令》裏的上阕,曰:“秋陰時晴向暝。變一庭凄冷。伫聽寒聲,雲深無雁影。”西間用黑漆嵌八寶屏風隔斷,外間放着一張酸枝木玫瑰美人榻,榻邊設着一對海棠式小幾子,上置了木魚石仿根雕茶具。過一道珠簾,便是卧室。正中擺着一張紫檀雕漆月洞式架子床,滿眼的镂雕山水,佳寶鑲嵌。架子上挂了水墨白绫帳,以蓮花鈎束起。榻上鋪着雪青緞錦被并兩只素日用的枕頭。
又走到東間的書房,卻以一個黑漆的博古架隔開,正中大理石大桌案上筆墨紙硯無一不有,西牆上挂着一卷扣石問山圖,月牙案上設了一個白瓷香爐而已。又又一道竹簾隔出一小間琴室來,月洞窗下置着桌椅,迎面牆上置着大書架,磊了滿滿的書。沈馥喜不自勝。皇帝暗暗生奇,尋死道:“怎的如此了?平日裏也不見他笑一下。”沈馥心裏高興,不由忘了分寸,只拽了皇帝衣袖,道:“毓白怎麽知道?這兒的格局竟也同濯香館裏頭一模一樣!”
皇帝見他忘形,笑道:“那你預備如何謝朕?”沈馥聽了,卻是一驚,如同打回原形,退了一步,揖道:“臣甫一時失态,還請陛下恕罪。”嗓音也小了,頭也垂了。皇帝笑道:“侍卿何罪之有?只是朕有一事不解,這康平素來老實,竟是第一日便把你給得罪了,卻是為何?”沈馥低眉道:“誠如陛下所言,康公公是個老實人,老實人說話必然老實,卻也因此失了分寸。話已傳到,陛下亦恩準了,可見錯在康公公自身;況且下旨杖責調任的是陛下,并非臣甫。”
皇帝不置可否,一笑了之,只将沈馥摟在懷中,貼着他的耳朵道:“不說那事。如此良宵豈可辜負了,本是浣月雅事,如今卻要玩月。莫非是要……”沈馥身子一僵,澀然道:“張太醫說近日不可、不可行……”話尚未完,便從頰上燒紅到耳根。皇帝不由露出幾分得色,放開他道:“不逗你了。聽聞你素來愛琴,不如彈奏一曲,以此謝恩。”沈馥正疑他竟這般輕易揭過,也不便細想,只命人快去取九霄環佩來,早了此節。
一時焚香淨手,随手撫就,卻是一曲《行香子》。沈馥情思輾轉,欲訴無言,唯有訴諸七弦,又怕皇帝察覺,匆匆收尾。皇帝同是天涯淪落,不覺魂随琴銷,低低吟道:“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沈馥先是一驚,亦感心中情思,吟道:“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皇帝含淚道:“你也知這《長相思》?”沈馥緩緩颔首,只定定望着皇帝,仿佛得見趙漭,情深似海,含淚欲墜,因道:“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随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注:唐·李白《長相思》】皇帝一驚,遂覺心如刀攪,又似蜜糖澆灌,仿佛夢魂千年,一朝得見。又見沈馥眉目纏綿,似有幾分真意,益覺得償夙願,滿心歡喜,不禁将他摟住在懷。而那沈馥兩眼俱空,不知望向誰邊,袖下卻暗自握緊雙手,所謂兵行險招,絕不可有一絲大意。正是:弁未金釵詠未真,強顏歡笑忍偷生。豔影怕從明鏡見,淚痕唯教枕函溫。
不覺宮漏聲沉,月華影轉,因這沈馥身子不便,複奏一曲《鳳求凰》便歇下。皇帝見他睡熟,方在書齋坐了,見書架上擱着萬啃塔,便笑道:“這倒是精巧,只是他這麽大了,竟還玩這個。”子薛回道:“主子解到這處便不得了,所以一直放着。”又見皇帝欲伸手把玩,忙讪讪提道:“主子是孩子心性,一向不許別人助他,還請陛下……”皇帝忍俊不禁,“這樣擺着,若是少了一塊,他豈不又要惱?把架上的琉璃盤子拿來。”
子薛得令,忙着宮女取了,又親自照原樣放了。皇帝信步玩賞,忽見條案上置了一個藍田玉的比目磬,不覺注目許久。子薛忙道:“這比目磬是主子自陶然軒帶來的。”皇帝颔首,又問道:“他可還帶了什麽過來?”子薛回道:“唯有這比目磬是主子素來愛護的,說是很有些眼緣。”皇帝一聽,便取了懸在西番蓮紫檀雕架上的小錘,輕輕叩之,但覺鳴聲泠然,悠悠而去,不覺心中一動,向李祥齋道:“去把朕的那管簫取來。”李祥齋一愣,暗自尋思道:“眼下已禁簫多年,皇上這又意欲何為?”口內卻忙笑道:“那奴才可請早去了,回來好讨侍卿的賞。”躬身欲退。
皇帝卻道:“不急,等明兒他起了身再送過去。現在取來,他便不肯睡了。”李祥齋忙掌自己的嘴,道:“奴才該死!就想着讨侍卿的賞,卻把這兒事給忘了!該打該打!”皇帝笑道:“何罪之有?只是這話卻是不錯,那管簫朕親自收着,待你尋了出來可不要到明天?”李祥齋忙道:“皇上說的是。——方才藻和殿的小太監過來傳話說恬嫔娘娘身子有些不妥,陛下不如去那兒坐坐。”皇帝一聽,蹙眉道:“身子不妥,那便請個太醫。……朕也有時日不見安禦華了。”李祥齋道:“眼下禦華正閉關,陛下不如……”皇帝笑道:“愈發會當差了!”李祥齋忙自掌一嘴,出去唱諾道:“擺駕璟儀宮!”皇帝一去,衆人皆稍稍松解了幾分,子薛奉命打點了一番,卻見菀菊急匆匆的跑出來,面如紙色一般,向他道:“快!快去請張太醫!”子薛拔腿便跑了出去。
不知究竟所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