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六回 喑侍卿計困鹿韭院 瞽優伶情死濯纓軒 下

待到菀菊醒時,已是次日深夜。他隔帳瞧見一人坐在羅漢榻上,膝上置着針線籃,影影綽綽的倒像是淩雲峰的靜兒。菀菊正欲說話,不想那人似有所感,擡起頭來瞧他,竟是沈馥。菀菊便笑道:“睡了一覺,無甚大礙了。”說着下了地,正好聽見幾上的外國鐘當當當敲了三記。沈馥放下手中的物什,忙扶了菀菊在桌邊坐下,又啓了藥盅的小蓋子,只不想被燙了一記。菀菊忙将沈馥雙手捂住,吹了幾口,薄責道:“公子何必如此,子薛呢?”

沈馥輕輕抽了手在袖下藏了,道:“我睡不着,索性來陪着菀菊哥哥,倒要趕我。”又催着菀菊吃藥。菀菊一笑,徑自吃了藥,卻見針線籃裏放着手繃,竟是一巴掌大的紅色肚兜,“這是……”沈馥讪然一笑,瞧着那個肚兜不語。菀菊心下一顫,澀然開口:“仔細燭火熏着眼睛,公子打發別人做罷。”沈馥眼底瑩然生輝,慢慢搖頭,眸光一掠,向菀菊道:“繡得如何?”便遞将過來。只見那手繃圈着個粗粗繡成的福字,福字周邊的緞上乃是細密的小孔,金線都教染成了橘色。

菀菊忙拉沈馥的手看,那指尖果真滿是針孔,不由心如刀絞,呼道:“公子!”沈馥垂着眼睫,細聲道:“阿彤說我入谷時,不過一歲,他便又當爹又當娘,還嫌丫鬟們做的脂粉氣太重,親自繡了一個。阿彤說只這一字便足夠了。”珠随話落,滴在菀菊手背,涼絲絲的,教風一吹冷入心扉。沈馥哽咽道:“菀菊哥哥,你只管笑話我罷了。”菀菊強笑道:“我笑公子作甚?到底是那個孩子生在沒福的地方罷了。如今周年到了,也該有所表示。”又移過火盆,将肚兜自手繃上拆下,呈給沈馥。沈馥盯了福字半晌,便松了手,教火舌卷沒了肚兜。菀菊道:“公子切莫如此,此刻絕非傷懷之時。”

沈馥道:“我樹敵之多,恐怕難了。柔昭儀用計了得,可那葉氏卻是唇槍舌劍,殺人于無形。”菀菊長嘆一聲,道:“公子不知。當年,葉家與煙雨樓結下襁褓之親,奈何小主人沒福氣,教歹人一掌打死。老主人便過繼了堂兄的孩子,便是現在的樓主。樓主自小是桀骜的性子,待到老主人過世,便執意退了婚。那葉家也來鬧過幾回,軟硬兼施,樓主都不願松口。許是因此才……”沈馥緊蹙眉心,咬了咬牙,道:“阿彤既不喜歡她,便是娶了,也是無趣。這樣的道理,她卻不知?”二人又說了幾句,不過是籌謀對策之類。

因說舊年自趙涵随趙漭出征之後,偌大的清涼臺益發冷寂。秋冬之交,趙洌病了一回,唯有林晚泊衣不解帶的守着。待他好全,碧霞嶺已是大雪封山。不過幾日,便是林晚泊的生辰,趙洌便屬意要好好一辦。只是二人都不愛熱鬧,只預備當日設宴而已。這日一早,趙洌便先送了賀禮至濯纓軒。院中也搭了家常的小戲臺,點了林晚泊素來喜愛的《游園》《琴挑》《寄扇》《拾畫》之類。

待到申時三刻,秦氏兄弟攜了阮渙純方姍姍來遲。幾人在大堂中見了,又贈了賀禮,然後在菊霧軒中坐下。渙純擎茶笑道:“洌哥哥住的地方清爽,連茶也比別處清爽。”說完便教秦瘦筠瞪了一眼,薄責道:“殿下名諱豈是胡亂叫的?平日裏的規矩哪裏去了?”渙純一聽,也不坐了,吐吐舌頭,便往林晚泊背後一躲,嘻嘻笑道:“今天晚哥哥最大,筠哥哥說的不作數!更何況我向來是沒規矩的,這個皇上也知道!”

見秦瘦筠氣結,又樂得滿屋子亂竄,得意個沒完,只忽地沒了準頭,倒歪在了趙洌身上。趙洌擡手扶他,又着人服侍他坐下,才道:“浣純的舌頭最靈,這是取舊年梅花瓣上的雪泡的。”渙純又咂咂嘴品了半天,忽地眼睛一亮,道:“難怪覺得這滋味熟悉,原來竟是像一個人!”秦瘦筠瞥了他一眼,失笑道:“純兒又說傻話。”

趙洌卻是喜歡渙純賣關子的模樣,忙湊上去問:“純兒最是真誠,所言也必是一位佳人!”渙純聽了,眉歡眼笑,道:“馥哥哥可不是一個頂頂好的人物!只是他又病了,白白被藥氣熏着,就似桃花迷在煙裏,怪沒意思的。”趙洌一愣,只問秦瘦筠這人是誰。秦瘦筠輕聲回道:“那是年初皇上新納的沈侍卿,因天賦奇香,皇上便賜名曰馥,贈字玉奴,眼下十分得寵;只身子不大好,時常病着。”渙純笑道:“馥哥哥身上好香,合該是這個馥字。”趙洌一驚,心道:“玉奴,玉奴……莫非竟真是他!”

秦瘦筠不覺有他,徑自言道:“這沈侍卿是個妙人,不僅性情天真,且極通音律,尤善琴笛。只可惜……”又自覺失言,方讪讪然住口,吃了一口茶。林晚泊默默聽着,不由心下一沉,黯然神傷。秦紫湘道:“自然,能得聖顏垂注,必有其過人之處。”略敘幾句,趙洌命人取了戲本子來,道:“今日請了戲班子過來,晚泊只愛那些含悲忍痛的,浣純不如點幾出熱鬧的,也算添些喜氣。”渙純拿着馬蹄千層糕,笑道:“馥哥哥一人在宮中十分冷清,不如待他病好了,我們請他一同游玩罷。”秦瘦筠撫了撫阮渙純的鬓角,道:“今日是晚泊的生辰,他誠心請我們一飲,純兒嘴邊只挂着他人,你瞧你的晚哥哥都不願說話了。”

渙純聞言色變,忙跳到林晚泊邊上,牽了衣角央道:“晚哥哥比馥哥哥還美,定不會生純兒的氣,這個馬蹄糕最好,給晚哥哥吃!”林晚泊拉了他的手坐下,又取了一碟吃食給他,含笑道:“自然不生你的氣,我們點《西游記》裏的戲可好?”渙純大力颔首,高聲道:“純兒要《孫行者大鬧天宮》,還要《關大王單刀赴會》!”秦紫湘笑道:“倒是兩出好戲!”說着,又添了《昆侖奴》裏那一折。林晚泊則點了一處《南柯記》。趙洌不覺蹙眉,側首耳語道:“此戲甚是凄涼,今日你大喜,不可作此悲音。”林晚泊垂睫寥落一笑,答道:“富貴如浮雲,榮華似流煙,警人而已。”幾人又說了一陣,便移步至濯纓軒中開宴。

到了濯纓軒堂中,桌上已擺了菜肴酒水。五人依次坐定。林晚泊舉杯向衆人道:“前日一邀,諸位即棹雪而來,晚泊不甚榮幸。”秦紫湘笑道:“多虧你的拜帖,否則司戶院裏那一幫老頭只管成日裏拘着我。”林晚泊道:“檀文能來,實我之幸。”趙洌一愣,卻聽秦瘦筠忙笑道:“哥哥還是這般貪玩,也不怕純兒笑話。”渙純夾着一塊東坡肉,笑得眉眼彎彎,囫囵吞下,答非所問,道:“以之下飯,純兒願吃三大碗!”

秦瘦筠笑道:“只怕你回頭吃撐了,又要嚷着教孫姑姑給揉肚子!”渙純一聽,面上騰地羞紅大半,猶賭氣道:“那純兒自己揉便是!筠哥哥休要取笑純兒!”衆人皆是大笑。林晚泊道:“出來玩一回,自當随性些。”又向渙純道:“純兒愛什麽就添什麽,我們不理他!”說着,倒是似有所指地瞥了趙洌一眼。趙洌失笑道:“怎麽也耍起小性兒來了。”林晚泊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自然要擺出壽星的款兒來!”見他眼尾飛紅,口齒纏綿,竟是醉了的,趙洌不覺心下一動,泛起幾絲纏綿。這時候,阮渙純站起身,執杯相賀,道:“晚哥哥,純兒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衆人又起身同賀不提。

須臾飯畢,丫鬟端過茶來,大家吃了,便移步不系舟看戲。廳裏已調開幾案,各擺了一個自斟壺并筷碟杯盞,又擺了一個攢盒,不過是些精致吃食。對岸戲臺上正扮演《孫行者大鬧天宮》,渙純十分歡喜,忙拉了秦瘦筠坐了,一個勁兒的拍手叫好,只差跳到桌上跺腳。衆人也是笑,趙洌無端覺得有些不安,卻見林晚泊興致頗高,一杯接一杯的吃酒,又乘着醉意要上臺一展歌喉。趙洌拉住他直搖頭,卻教晚泊輕輕推了開去。一時雲版敲,絲竹起,一人迤逦而出,一襲白衣欺霜賽雪,更顯得他冰清玉潔,不可染指。

只見他履雲袖舞之間,悸恸哀惶,乃是一出《奔月》。待他唱到“行來覺得星辰近,也不知何處可安身?”一句,趙洌心中甚是酸楚,不忍再聽,便借故拉了秦紫湘回了菊霧軒。秦紫湘道:“敢問王爺,舍弟說的可正是他?”趙洌道:“确是沈雪童。”秦紫湘道:“下官聽聞這沈侍卿入宮之前,乃是蕪蘇煙雨樓之人,确與杞王、光王過從甚密,莫非是他們請了芹阮先生出關相助……”趙洌截言道:“不,其中必然另有緣由。”秦紫湘笑道:“若非有意獻入宮中,以皇上的性子怎會如此?”

趙洌眉心略蹙,道:“父皇從不流連兒女私情,這回卻是入了魔障。”秦紫湘了然一笑,道:“自然是個非常人物。”趙洌垂睫道:“秦兄有所不知,這沈白并非狐媚之人,只怕是極像父皇的那位故人,故此……”秦紫湘一驚,不由沉聲道:“如此,莫不是壞了大計!”趙洌低低一嘆,道:“人算不如天算,父皇竟尋見了……”秦紫湘心腸一轉,忙道:“無妨,再如何相像,也不過是形似罷了,曾及梨官神似?”頓了頓,又道:“說來王爺今日也過于擡舉他了,不過是個伶人戲子。”

趙洌只覺聲猶盈耳,緋恻動人,一時情思萦逗,纏綿固結,竟也說不出話來。秦紫湘見他如此情狀,心中如何不驚,忙低問道:“王爺莫不是對梨官動了真情?”此話不啻清夜聞鐘,趙洌如夢初醒,失笑道:“正如你所言,他不過一枚棋子。本王縱然動情,對他亦不過如掌中筆、手中劍一般。”話音一落,卻聽窗外異響。秦紫湘立時按劍而出,一壁喝道:“是誰!”只見牆角白影閃過,地上一個漆雕小托盤,白玉盅碎了一地。秦紫湘快步而去,趙洌飛身一擋,低聲道:“莫追了,是鯉奴。”二人回了屋中,又籌謀了幾句便各自散了。

到了夜裏,萬籁俱寂,但聞雪霰之聲。趙洌久寝不寐,又想方才林晚泊倉皇而去,一時神思綿纏,竟更衣往濯纓軒去了。月光晦暗,一路飄雪,折竹斷枝之聲不絕于耳,頗有凄凄之感。行了幾步,便見一處別致軒館,翠竹叢生,別為幽靜;館內燈火如豆,一人對窗而坐,形态支離。走至門前,只聽林晚泊吟道:“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吟罷,只低低笑起來,又仿佛哽住了咽喉,搜腸抖肺地嗽了半晌。

趙洌心如刀絞,直想破門而入,卻又生生忍了,只舉手叩門,輕聲問道:“鯉奴,你可睡了麽?”晚泊似是失神片刻,頓了頓,方回道:“晚泊已睡下了,四爺有何吩咐?”趙洌喉間一澀,苦笑道:“本想過來尋你一敘,既你已睡了,那我便走了。”晚泊柔聲道:“更深路暗,雪滑難行,四爺回去小心足下。”又問可有人跟着。趙洌答不曾。晚泊又問可否掌燈,趙洌一看,方知用的仍是舊年的那盞明瓦燈,更覺萬箭穿心,只是滿腹的想思,出口的也不過是最無用的一句話,便聽他道:“方才聽你咳了一聲,如此天氣,可要好好保養才是。”

晚泊一愣,忽地笑出聲來,“四爺今日竟也婆媽起來了?”二人又各自靜了片刻,心中皆如油煎,卻又不肯宣之于口。良久,趙洌打破寂靜,說道:“那我便走了。”林晚泊如常道:“四爺走好。”話畢,便吹熄蠟燭。又聽窸窸窣窣片刻,仿佛睡下了。趙洌伫立良久,剛要轉身,又聽林晚泊咳了一聲,幽幽唱道:“暗憶歡期真似夢,夢也須留。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趙洌聽了,只覺五內欲摧,眼見着飛雪茫茫,冷月如霜,竟教這胸膛裏的一顆心也叫這數九寒天催得漸漸冷了,硬了,仿似磐石一般,可一時又似教磐石寸寸碾過,碎如星,散如沙,亂如麻。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千秋歲

···
下一章 上一章
上一章下一章

第12章 第六回 喑侍卿計困鹿韭院 瞽優伶情死濯纓軒 下

44%

同類推薦